黑桃皇后:普希金中短篇小说选(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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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故伊凡·彼得罗维奇·别尔金小说集(3)

【暴风雪】

马儿踩着深深的积雪,

在山地里飞快地奔驰……

看吧,一座上帝的教堂

孤零零地在路旁矗立。

…………………………

突然周围风雪大作,

鹅毛大雪漫天飞卷;

一只乌鸦拍打着翅膀,

在雪橇的上空缓缓盘旋;

它的叫声预兆着悲伤!

马儿朝着前方飞跑,

它敏感地望着黑暗的远方,

高高地竖起了鬓毛……

——茹科夫斯基[12]

一八一一年底,在这值得我们纪念的年代里,有一个善良的人叫加甫里拉·加甫里洛维奇·P住在自己的涅纳拉多沃庄园里。他由于热情好客而遐迩闻名。邻居时常上他家吃饭喝酒,和他妻子普拉斯科维娅·彼得罗夫娜打五戈比一局的波士顿牌;有的人上他家里来则是为了瞧瞧他们的爱女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她是个身材苗条、脸色苍白的十七岁少女。人家都认为她是个有钱的待字姑娘,许多人想娶她为妻,或是讨她做儿媳妇。

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是在法国小说的熏陶下长大的,因而自然而然地坠入了情网。她选中的对象是个贫穷的陆军准尉,当时他正在乡下度假。说来也不奇怪,那年轻人的情意也和她一样热烈,而他那意中人的父母发现他们俩情投意合,便不许女儿再想念他,并且对他十分粗暴,比对待一个退职的陪审官还坏。

我们这对恋人儿经常通信,每天都在松树林里或旧教堂旁边幽会。他们在那里山盟海誓,悲叹命苦,并且作出种种设想。他们这样信件往来,谈论自己的终身大事,很自然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既然我们彼此都少不了对方,而那铁石心肠的爹娘又不许我们获得幸福,那我们难道就不能自己做主吗?不用说,这种迷人的主意首先是年轻人想出来的,它和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的浪漫幻想也不谋而合。

冬天一到,他们的幽会只好中断,可书信往来却更加频繁。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每封信都恳求她委身于他,和他秘密结婚,躲开一段时间,然后跪倒在双亲面前,那时双亲自然会被这对恋人的勇敢忠贞和不幸所感动,一定会对他们说:孩子们!回到我们的怀抱里来吧!

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犹豫了好久,许多私奔的设想都推翻了。最后她终于同意了这么一个办法:在预定的那一天,她得借口头痛不吃晚饭,躲在房间里。要预先串通使女;她们必须从后门跑到花园里,在花园外面找到预先准备好的雪橇,坐上去,赶五里路,从涅纳拉多沃跑到查德里诺,直接上教堂去,弗拉基米尔会在那里等候她们。

在关键的一天前夜,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一宿未眠,她在收拾行装。她把衣服包包好,给她的小姐妹,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姐写了一封长信,另外又写了一封信给爹娘。她用最动人的话向他们告别,请求他们原谅自己由于不可遏制的爱情造成的过错。最后她写道:有朝一日如果能得到允许,跪倒在最亲爱的爹娘脚下,那将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她用图拉出产的印章封好两封信,那印章上刻着两颗火热的心和一句得体的题词。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倒在床上蒙眬睡去,但是一些可怕的梦境不时把她惊醒。一会儿她梦见,就在她坐上雪橇准备去结婚的时候,父亲拦住了她,以惊人的速度拖着她在雪地上跑,把她抛进一个黑洞洞的无底深渊……她飞快地掉下去,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一会儿她梦见弗拉基米尔躺在草地上,脸色煞白,浑身是血。临死的时候还尖叫着催她同他结婚……还有些荒唐可怕的梦幻一幕接一幕从她眼前掠过。她终于起了床,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头也真的痛起来。父亲和母亲发现她心神不宁,他们亲切地关怀她,不断问她:“你怎么啦,玛莎[13]?你不舒服吗,玛莎?”这使玛丽亚心如刀绞。她竭力安慰他们,想装出高兴的样子,却装不出来。天黑下来了。想到这是她最后一天和家人在一起,她心里觉得很难受。她几乎像要死去一样,她暗暗和家中所有的人告别,和她周围的一切告别。晚饭端上来了,她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她声音颤抖着说她不想吃晚饭,辞别父母亲。他们吻了她,像平常一样给她祝福,她差一点哭出来。一回到自己闺房里,她就往圈椅上一坐,泪如泉涌。使女劝她安静些,要她提起精神来。一切都准备就绪。再过半小时,玛莎就得永远告别父母亲的家、自己的闺房和平静的处女生活……外面刮着暴风雪;风在呼啸,护窗板抖动着,砰砰直响。这一切对她似乎是一种威胁,一种凶兆。不一会儿,家中全静了下来,进入了梦乡。玛莎裹上披巾,穿上暖和的外衣,拿了首饰箱,走到后门。使女拿着两个包裹跟在她后面。她们走进花园里。暴风雪仍旧刮个不停,风迎面扑来,仿佛竭力要把这年轻的女罪人拦住。她们费了好大力气才走到花园的尽头。雪橇已在路上等着她们。马匹快要冻僵了,不肯在原地好好站着。弗拉基米尔的车夫在车辕前走来走去,想拉住那些不肯安静的马匹。他扶小姐和使女上了车,放好包裹和首饰箱,拉起缰绳,马匹便飞也似的奔跑起来。现在我们把小姐托付给命运的保护和车夫杰廖什卡的驾车本领,且回过头来讲讲我们那位正在热恋的年轻人。

弗拉基米尔驾着雪橇奔跑了一天。早上他到查德里诺村神父那儿,费了好大的劲才好歹跟他谈妥,然后又到邻村的地主那儿找证婚人。他找的第一个人叫德拉文,是个四十岁的退伍骑兵少尉,德拉文一口答应了。他说这种冒险的事情使他想起当年的情景和骠骑兵的恶作剧。他留弗拉基米尔吃午饭,向他保证找另外两个证婚人完全不成问题。果然,他们刚吃好午饭就来了一位留胡子、穿马靴的土地丈量员施米特和县警察局长的儿子,一个刚进枪骑兵团的十六岁青年。他们不但接受弗拉基米尔的邀请,而且向他发誓,为了他,连命都可以豁出去。弗拉基米尔喜出望外地拥抱了他们,便回家准备去了。

天早就黑了。他派心腹杰廖什卡赶着三套马车到涅纳拉多沃村去,对他详细周密地交代了一番,同时吩咐给他自己套一副一匹马拉的小雪橇,连车夫也不带,就独自一个到查德里诺村去了。再过两个小时,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就该到达那里。路是熟的,只要二十分钟就可以到达。

但是弗拉基米尔刚走出村子来到田野里,就刮起了大风,接着就是一场暴风雪,风狂雪大,使他什么也看不见。路一下子就封住了,周围的一切都消失在一片昏黄的黑暗之中,鹅毛大雪在黑暗中飞舞着,天地连成了一片。弗拉基米尔不知不觉来到田野里,他想回到路上去,但只是徒劳而已;马儿盲目地跑着,一会儿爬上雪堆,一会儿落进坑洼里,雪橇不时翻倒在雪地上。弗拉基米尔能够做的,只是尽可能不要迷失方向。可是他觉得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而他还没有到达查德里诺村的树林。又过了将近十分钟,树林还是没看见。弗拉基米尔在被很深的沟时时切断的旷野里前进着。暴风雪不停地刮,天上没有一点光亮。马跑累了,尽管弗拉基米尔经常半身陷在积雪里,他还是挥汗如雨。

他终于发现走错了方向。弗拉基米尔停下雪橇,思索起来,他不断回忆、推测,断定应该朝右边走。他朝右边走了。马儿勉强一步步走着。他在路上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查德里诺村应该不远了。他走啊走啊,可田野却没有个尽头。到处是雪堆和沟壑,雪橇不时翻倒,他时时都得把它翻过来。时间在飞逝,弗拉基米尔焦急起来了。

旁边终于出现了一堆黑糊糊的东西。弗拉基米尔掉转雪橇往那里赶去。他愈走愈近,发现那是一片树林。荣耀归于上帝,他想,这会儿快到了。他挨着树林边上走,指望能马上走到熟悉的路上去,或者绕过树林。查德里诺村就在树林后面。他很快就找到了路,走进了黑暗的光秃的树林中。风无法在这儿逞凶了,道路十分平坦;马儿也来了劲,弗拉基米尔放心了。

可是他走了好久,还是没有见到查德里诺村,树林没有尽头。弗拉基米尔不由得大惊失色,原来他走进了一座陌生的树林。他感到绝望了。他抽打着马匹,这可怜的牲口跑了一阵子,但一会儿就跑不动,过了一刻钟,它只能一步一步地走着,不幸的弗拉基米尔尽了一切努力都不能使它跑快些。

树林渐渐稀疏,弗拉基米尔终于走出了树林。查德里诺村还是没有看到。大概已近半夜了。他泪如泉涌。他只好盲目地走着。这时风雪停止了,乌云散开了,他面前是一马平川,那上面覆盖着一层起伏不平的白雪。夜显得格外明亮。他看见不远处有一座四五户人家的小村子。弗拉基米尔向村子走去。他在头一座房子旁边跳下雪橇,跑到窗前敲了起来。几分钟后,护窗板掀起来了,一个蓄着白胡子的老人探出头来。“你有什么事?”“查德里诺村离这儿远吗?”“你问查德里诺村离这儿多远?”“对,对,离这儿多远?”“不远,大约十来里路。”听到这句话,弗拉基米尔一把抓住头发,像个判了死刑的人那样呆住了。

“你是从哪儿来的?”老人继续问道,弗拉基米尔无心回答问题。“老人家,”他说,“你能不能帮我借到几匹马,送我到查德里诺村去?”“我们哪里有马?”那庄稼汉回答。“那么能给我找个向导吗?他要多少钱我都给。”“你等一等,”老人说着,放下护窗板,“叫我儿子去,他能给你带路。”弗拉基米尔便等待着。不一会,他又去敲窗子。护窗板掀起来了,白胡子老人的头又探出来。“你有什么事?”“你儿子怎么啦?”“就来,他在穿鞋。你冻坏了吧?进来暖和暖和。”“多谢了,快叫你儿子出来吧。”

门吱地响了起来,一个小伙子拿了根木棒走出来。他在前面带路,一会儿指点指点,一会儿用木棒探着被雪堆封住的道路。“几点钟了?”弗拉基米尔问他。“快天亮了,”年轻的庄稼汉回答。弗拉基米尔再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到查德里诺村时,公鸡已经报晓,天色也已发亮了。教堂的门紧闭着。弗拉基米尔给向导付了钱,随即到神父那里去。他的三套马车不在院子里。等待着他的是什么消息呢!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讲那善良的涅纳拉多沃村地主的事,让我们看看他们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家什么事也没有。

老两口醒来,走到客厅里。加甫里拉·加甫里洛维奇戴着睡帽,穿着绒布短外衣,普拉斯科维娅·彼得罗夫娜穿着棉长袍。茶炊已送上来,加甫里拉·加甫里洛维奇叫使女去看看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问问她身体怎么样,睡得好不好。使女回来说,小姐睡得不好,可是这会儿她觉得好多了,马上就到客厅里来。果然,门开了,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来向爸爸妈妈请安了。

“你头痛好些了吗,玛莎?”加甫里拉·加甫里洛维奇问道。“好些了,爸爸,”玛莎回答。“玛莎,你昨天大概有点煤气中毒了,”普拉斯科维娅·彼得罗夫娜说。“也许是的,妈妈,”玛莎回答。

白天平平安安地过去,但到夜里玛莎却病了。家里派人到城里去请医生。医生到傍晚才来,发现病人在说胡话。诊察的结果断定生的是严重的热病,整整两个礼拜,这可怜的病人一直处于濒临死亡的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