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莫雷尔失势——威廉得宠(1)
在接下来的这个星期里,莫雷尔的脾气简直令人难以容忍。跟所有的矿工一样,他也老喜欢吃药,更奇怪的是,他常常自己掏腰包买药吃。
“你得给我弄点儿硫酸盐酒剂,”他说。“我们在家里连一口都喝不上,你说怪不怪。”
于是莫雷尔太太给他买了他最喜欢的良药,硫酸盐甘香酒剂。他自己也做了一罐苦艾茶。他已在顶楼里挂了大捆大捆的干草药:苦艾、芸香、夏至草、接骨木花、欧芹、蜀葵、海索草、蒲公英、矢车菊等等。壁炉边的壶架上通常总放着一罐这种或那种煎汁,供他大喝一气。
“好极了!”他说,说时嘴咂得啪啪响,他喝过苦艾了。“好极了!”他劝孩子们尝一尝。
“比你们喝的茶和可可汁要好啊,”他发誓。但是孩子们无动于衷。
然而这一次,要治他那“要命的头痛”,什么药丸什么硫酸盐什么草药都不管用了。他得的是脑炎。自从他跟杰利去诺丁汉,在地上睡过,一直就不好。打那以后他一直酗酒,动不动发脾气。眼下,他病得很重,莫雷尔太太只好照料他。他是病情再糟不过的病人。且不说养家口的人是他,不论如何,她可从来不希望他死。她内心深处对他还是有一丝眷恋的。
邻居们对她很好:不时有人接孩子们过去吃饭,不时有人帮她干干楼下的家务活,有人替她带一天婴儿。但毕竟是一大拖累。邻居不能天天来帮忙。带婴儿,照料丈夫,打扫,做饭等等,样样都得她来干。她疲惫不堪,不过该她干的她都干了。
钱勉强够用。几个俱乐部每周给她十七先令,巴克和另一同事每到星期五把他们挖煤所挣的钱分给莫雷尔的妻子一份。邻居们做好肉汤,带上几个鸡蛋给她送去,东西不多,是给病人吃的。这些日子,要不是他们如此慷慨地帮助莫雷尔太太,她不背债是挺不过来的,一背债,她会被拖垮的。
数星期过去。未抱病愈之望的莫雷尔,竟然病情渐有好转。他的体质好,一旦好转便能迅速痊愈。不久,他已能下楼走走了。他妻子在他生病期间有点惯坏了他。现在他要她继续下去。他常常摸着头,嘴角向下一撇,假装头痛的样子。这可骗不了她。起初,她只暗自笑笑。后来,她就狠狠地责骂他。
“天啦,当丈夫的人,别老哭天抹泪。”
这话有点伤他的感情,但他仍继续装病。
“我就不会这么讨厌,像个小孩一样,”妻子突然说。
他很气愤,像小孩一样小声骂了一句。他被迫恢复常态,不哼哼唧唧了。
家里总算平静了一段时间。莫雷尔太太对他多了份容忍,而他几乎像孩子似地依赖她,很是愉快。二人都不了解,她对他更容忍,是因为她对他的爱更少了。不论怎么说,直到如今,他依然是她的丈夫,是她的男人。她多少还有点同甘共苦的感觉。她的生活得依靠他。她对他的爱的减弱经过了许多许多阶段,但,确是在不断减弱。
现在,随着第三个孩子出世,她的自我不再跟他顶真,无可奈何,只不过像永不涨起的潮汐,远离着他。随之,她不想他。她对他敬而远之,不怎么觉得他是她自己的一部分而只是她的境遇的一部分罢了,不怎么在意他做什么,可以听之任之。
接下来这一年,生活踌躇不前,怅怅惆惆,好似人到初老之年。他的妻子要抛弃他,虽不无遗憾然而毫不留情;抛弃他而把爱与生活转向孩子们。今后他或多或少成了可有可无的人。他跟许多男人一样,默认了,把位置让给孩子们。
在他养病期间,两人虽然已无感情可言,但也曾努力想把关系恢复到新婚头几个月的程度。孩子们上床睡了,她在做针线活——她所有的针线活都是用手工做的,做所有的衬衫和孩子们的衣服——他便留在家里读报给她听,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像玩扔铁环游戏时扔铁环似的。她常常催他读快点,预先帮他提示下一句,他便恭恭顺顺地听她的。
两人相对无言时,那情景很是特别。有她飞针走线时发出的轻快的“咯咯”声;有他喷烟时的清晰的“噗噗”声,他向炉火里啐唾沫时铁栏发出的嗞嗞声而且热气直冒。她的心思转到了威廉身上。他已长成个大男孩了。他已是班上的尖子,老师说他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小伙子。在她眼里,他是个男子汉,年轻,充满活力,使人世再次为她大放异彩。
莫雷尔坐在那里,很是孤独,无事可想,只隐约感到有些不安。他的心灵要盲目地去挨近她,却发现她已离去。他感到某种空虚,心灵中几乎空空如也。他心乱如麻,坐立不安。他很快就无法在这种气氛中过下去,而且他也影响到了妻子。每当只剩下他们两人在一起待上一会时,呼吸都会感到压抑。那时他便上床睡觉,她则安下心来独自待着,做做家务,想想心事,自有其乐。
与此同时,又一个婴儿降生,这是感情日渐疏远的父母在仅有的平静与温柔之时的结晶。新生的婴儿出世时,保罗已有一岁零五个月。他胖乎乎白皙皙的,文文静静,眼睛湛蓝,眉毛微蹙,颇为奇特。最小的孩子也是男孩,一头金发,逗人喜爱。她知道自己怀上这个孩子时,心中颇为懊丧,一则出于经济原因,二则因为她已不爱她的丈夫;倒不是因为这婴儿。
他们给婴儿取名亚瑟。他十分漂亮,一头金色鬈发;他从一开始就喜欢父亲。莫雷尔太太对此很高兴。他一听到这个矿工的脚步声就伸出两只小胳膊咿呀咿呀叫。
如果莫雷尔心情甚好,就会立即用热烈而温和的声音回答:
“怎么啦,我的小宝贝?我一会儿就来抱你。”
他一脱下工作服,莫雷尔太太就给宝宝围上个小兜兜,把宝宝递给宝宝的父亲。
“瞧宝宝那样儿!”她有时惊呼道,抱回宝宝,只见宝宝脸上全是父亲吻过摸过留下的黑印子。莫雷尔则乐得哈哈大笑。
“他成了个小矿工啦,上帝保佑这个小家伙!”他大声说。
在她生活中这快乐的时刻,孩子们使父亲在她心中也占有一份。
在这期间,威廉又长大了,更壮,也更活泼好动;保罗却总那么弱那么静,个子更瘦长,像影子一样跟着母亲。他通常也还活泼,对什么都不乏兴趣,但有时情绪低落。母亲会看到这个三四岁的男孩坐在沙发上哭。
“怎么啦?”她问道,得不到回答。
“怎么啦?”她一定要问明白,很不高兴。
“我不知道,”这孩子抽泣着说。
她便竭力对他讲道理,叫他不要这样,或逗他开心,但都是枉然。这简直要使她精神失常了。父亲,急急躁躁,便从椅子上纵身而起,嚷道:
“你要是还哭,我就打得他不哭为止。”
“你可不能这么干,”母亲平静地说。她带孩子到院子里,噗通一下把他放在小椅子上,说:“要哭就在这儿哭,小劫数!”
随后,大黄叶上有只蝴蝶引起他的注意,要不就是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情绪低落并不很常见,却在莫雷尔太太的心中产生一种前兆,她对待保罗也有别于她对待别的孩子。
一天早上她正朝河洼地的小巷张望,等卖酵母的小商,忽然听见有人叫她。是身着棕色丝绒衣的瘦小的安东尼太太。
“哎,莫雷尔太太,我得跟你说说你们家的威利[1]。”
“哦,是吗?”莫雷尔太太答道。“究竟是什么事?”
“有个孩子抓住另一个孩子,扯破了他的衣服就走,”安东尼太太说,“想显示一下本事。”
“你家的阿尔弗雷德跟我家的威廉年龄一般大啊,”莫雷尔太太说。
“这倒不假,可他也没有权利抓住一个孩子的衣领,把衣服撕破呀。”
“唔,”莫雷尔太太说,“我是不打孩子的,要打,也得先听听孩子怎么说。”
“狠狠打一顿兴许能叫他们变乖点,”安东尼太太反驳道。“撕破人家的衣领,是存心——”
“我肯定他不是存心的,”莫雷尔太太说。
“那你是说我撒谎啦!”安东尼太太嚷道。
莫雷尔太太转身走开,关上院子的门。她拿着装有酵母的杯子,手直发抖。
“我去告诉你们家当家的,”安东尼太太随之嚷道。
午饭时间,威廉吃完饭打算再出去——他已十一岁——母亲对他说:
“你干嘛要扯阿尔弗雷德的衣领?”
“我什么时候扯他的衣领啦?”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他妈说你扯了。”
“哦——昨天的事——本来就是破的。”
“但你一扯,就更破了。”
“哦,我用一个野果子连赢了十七个——他一个也没赢,就说:
‘亚当夏娃逮住我,
一起下河来比赛。
亚当夏娃淹死了,
是谁得救你猜猜?’
我说:‘啊,逮住你,我就一把拽住他,他气坏了,一把抢走我的野果子撒腿就跑。我就追,抓住他时,他一躲闪,衣领就撕破了。可是我拿回了我的野果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拴在一根绳子上的黑黑的老七叶果。这个老果子“撞赢”——撞破了拴在同样的几根绳上的另外十七个七叶果。所以,这孩子颇为他这个获全胜的老手得意。
“那么,”莫雷尔太太说,“你知道,你没有权利扯人家的衣领。”
“哎呀,我的好妈妈,”他回答说。“我不是故意要扯——是旧橡胶领,早就穿破。”
“下次,”他母亲说,“你要更小心些。要是你回来,我看见你的衣领被撕破了,我也不会高兴的。”
“我不管,好妈妈;反正我不是故意的。”
这孩子挨了训,怪可怜的。
“话不能这么说——算了,小心些就是了。”
威廉赶紧跑开,总算被宽免了,高兴不已。莫雷尔太太不愿跟邻居伤和气,打算向安东尼太太解释解释,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是那天晚上莫雷尔从矿上回来,一脸怒气。他站在厨房里四下张望,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后来:
“威利在哪儿?”他问道。
“你找他干吗?”莫雷尔太太问他,她已猜到几分。
“等我找到他,我会让他知道的,”莫雷尔说着把下井用的水瓶砰的一声往厨柜上一放。
“我想,安东尼太太已逮着你,把阿尔弗雷德的衣领的事向你胡诌了一通,”莫雷尔太太讥诮地说。
“别管谁逮着我没逮着我,”莫雷尔说。“等我逮着他了,我要打得他骨头格格响。”
“全是瞎诌,”莫雷尔太太说,“你这么容易就站到喜欢说我们孩子坏话的泼妇一边啦。”
“我要教训教训他!”莫雷尔说。“不管是谁家的孩子,也不能像他那样由着性子拽拽扯扯。”
“拽拽扯扯!”莫雷尔太太也说了一遍。“阿尔弗雷德拿走了他的七叶星果,他追去,一不小心抓住了那孩子的衣领,因为那孩子老一躲一闪——安东尼家的人就是这样。”
“我知道!”莫雷尔恶狠狠地嚷道。
“还没告诉你,你就知道了,”他的妻子讥讽地回答说。
“不用你管,”莫雷尔大怒。“我自有分寸。”
“那可不一定,”莫雷尔太太说,“只怕是有人多嘴,弄得你要打自己的孩子吧。”
“我知道,”莫雷尔又说了一遍。“我自有办法。”
他不再说话,坐下,一肚子火。突然间威廉跑了进来,说:
“我可以吃茶点了吗,妈妈?”
“有你吃的!”莫雷尔喝道。
“别咋呼,我说,”莫雷尔太太说;“别来那副可笑的样子。”
“等我收拾了他,他那副样子才来得可笑呢!”莫雷尔说,站起身来瞪着儿子。
在威廉这年龄,他个子就算高的了,但是他十分敏感,早已惊恐失色,看着父亲。
“出去!”莫雷尔太太命令儿子说。
威廉根本不敢动。莫雷尔突然握紧拳头,一弯身。
“我来让他‘出去’!”他发疯似地嚷道。
“什么!”莫雷尔太太大声说,愤怒不已,气喘吁吁。“你不能凭那个女人的一两句话就打他,你不能这样。”
“我不能?”莫雷尔嚷道。“我不能吗?”
他眼睛瞪着孩子冲过去。莫雷尔太太抢先一步站在父子二人之间,举起拳头。
“你敢!”她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