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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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你家太太在家吗,凯蒂?”

“在,先生,正在梳妆呢。你请到客厅里去坐,她一会儿就下来。”

凯蒂把客人迎了进来,这种亲切之中还带着欢喜的态度,是典型的德文郡[1]姑娘所特有的。马丁尼尤其是她喜欢的客人。马丁尼会讲英国话,当然也不免带些洋腔,不过讲得应该说很不错了;他从来不像有些客人那样,老爱扯起了嗓门大谈其政治,一谈就要谈到凌晨一点,也不管女主人已经倦得撑不住。而且,当初女主人在德文郡处境困难,孩子死了,丈夫也已奄奄一息,这时就多亏马丁尼特地赶来帮忙;也就从那时候起,这个粗手笨脚、寡言少语的大个子在凯蒂的眼里便成了“这家庭的一员”了,跟此刻舒舒服服躺在他膝头上的那只懒洋洋的黑猫是一样的资格。那只叫帕什特的黑雄猫呢,却只当马丁尼是件可躺可卧的家具。这位客人从不踩痛它的尾巴,也从不吞云吐雾拿烟来喷它的眼睛,更绝不摆出两足人类爱欺侮动物的架势来故意惹得它不得安生。他仅仅是起了一个人所应起的作用:让出膝头来让它舒舒服服躺着打呼噜,吃饭的时候从不忘记看人吃鱼并非猫的兴趣所在。他们之间的友谊说起来是由来已久了。当初帕什特还只是只小猫咪的时候,它的女主人病得早已根本顾不上它了,那时多亏马丁尼把它藏在一只篮子里,一路照料,它才得以从英国来到了这儿。此后经过了长时间的体验,它更加相信了:这个大得像熊一样的粗手笨脚的人,是个可以患难与共的朋友。

“瞧你们两个这模样儿,有多舒坦哪!”琴玛一踏进客厅就说。“人家还当你们就打算这样一直坐到夜深呢。”

马丁尼小心地把猫儿从膝头上抱了下来。“我特意来得早了点,”他说,“想在你这儿稍微吃些茶点,咱们再一块儿走。今天那边大概是宾客如云,要人满为患了,格拉西尼不会给我们像样的晚饭吃的——在那种时髦人家从来就吃不到像样的饭。”

“行了行了!”她笑着说。“看你这张刻薄嘴,比盖利也不差了!可怜的格拉西尼自身就已经是罪孽深重、担待不起了,你还把他老婆持家不善的账都一起算到了他的头上。你要吃的茶点,一会儿就得。凯蒂特地为你做了一些德文郡饼。”

“凯蒂真是个好乖乖,你说是不是啊,帕什特?啊,对了,还有你也是个好乖乖:你到底把这套漂亮衣服穿上了。我先还担心你会忘了呢。”

“我哪儿能忘了呢:我答应你的,一定穿这套衣服去赴会,不过今天晚上天热,穿着觉得暖烘烘的。”

“菲埃泽利[2]那边要凉快得多,你穿白色的开司米套装最相配了。我还给你带了几朵花来,佩在衣服上正合适。”

“啊,多么可爱的一束玫瑰,我太喜欢了!不过我看还是盛点水插在瓶子里养着吧。我是不喜欢佩花的。”

“你又有什么迷信的想头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么漂亮的花佩在我这么个乏味的人身上,硬是要陪我一个晚上,这花儿该厌烦死了。”

“要说厌烦,恐怕今儿晚上我们大家都是免不了的。今天的那个所谓‘名流雅集’肯定乏味得叫你受不了。”

“为什么?”

“一个原因就是,什么事情只要叫格拉西尼一沾手,就会变得跟他一样乏味。”

“说话别这样刻薄。我们要到人家家里去做客,说这样的话像话么?”

“你说的那还会有错,夫人?那好吧,我说乏味的原因是由于那些风雅之士十个里有五个不会来。”

“怎么回事?”

“我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反正不是不在城里,就是病了什么的。到会的左不过是两三位外国大使,几位德国学者,照例总还有那么一大帮不三不四的旅行家、俄国王公、文学社团人士,再加上几个法国军官,此外就都是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了——当然,有一位是例外,这就是新来的那位讽刺作家,今儿晚上他是大家注意的中心。”

“新来的讽刺作家?怎么,里瓦雷斯会来?可我还以为格拉西尼对他是很不以为然的呢。”

“话是不错,可既然人已经到了,而且又肯定会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格拉西尼自然也就巴不得这颗新星能在他的家里首次登场亮相了。格拉西尼对他的非难之词,里瓦雷斯听是肯定听不到的。不过他恐怕也早就心中有数了,这人可机灵呢。”

“我连他已经到了都还不知道呢。”

“他也只是昨天才到。好,茶点来了。别,你别起来,我去拿水壶。”

到了这小书房里,他的心情就最愉快不过了。琴玛的那一份友谊,令他无限心醉却仍端庄自若、浑然不觉的那一派风范,坦率而纯朴的那一片同志之情,在他一无欢乐可言的生活中是最能给他以欢乐的东西了。每当他感到闷闷不乐甚于常日的时候,他总要在公务之余到这儿来跟她一起坐会儿,通常只是默坐一旁,看她低头做针线,时而放下针线起来斟杯茶。她从不问他什么事不高兴了,也从不拿话安慰他;可是到他出门的时候,他总会觉得自己就坚强了些,心里也平静了些,用他自己内心的话来说吧,“这一下又可以好好拿出点劲头来挺上两个星期了。”琴玛自己不知道,其实她独具天赋,就是会抚慰人。两年以前,马丁尼一些最亲密的朋友在卡拉布里亚遭到出卖,受到了无情的枪杀[3],当时恐怕应该说是多亏了琴玛信心坚定,才把他从绝望的深渊中救了出来。

一到星期天早上,他还常常要来“谈谈公事”,这所谓“公事”,指的就是凡跟马志尼党实际工作有关的一切事务,因为他们俩都是这个党忠诚积极的党员。只要一谈上“公事”,她就完全换了一个人:机敏,冷静、条理分明,绝没有一点含糊,也绝不带一点感情色彩。谁要是只看到她搞政治工作的那股魄力,就会觉得她是一个训练有素、遵守纪律的搞秘密工作的好手,可靠,果敢,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一位极其难得的党员,只是总嫌少了些人情味和个性。盖利对她有过这样一句评论:“她天生是一块搞秘密工作的料,一个人抵得上我们十个,不过除此以外也就一无所有了。”马丁尼所认识的这位“琴玛夫人”,真是叫人难以理解啊。

“好吧,那么我问你,那位‘新来的讽刺作家’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呢?”她就去开餐具柜取茶具,一边还回过头来问了一声。“喏,切扎雷[4],给你大麦糖和蜜饯胡萝卜。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怎么革命党人都是喜欢吃甜食的?”

“人家不是革命党人其实照样也很喜欢吃甜食,只是觉得有失体面,不好意思承认罢了。你问那位新来的讽刺作家吗?哎呀,这种人啊,庸俗的女人见了准保狂声叫好,你见了就会觉得讨厌。可以这么说吧,那是一个贩卖尖刻话的职业贩子,专门摆出一副装腔作势之态满世界乱跑,身后总还跟着一个风姿绰约的跳舞女郎。”

“你这话怎么说,是他背后真有那么一个跳舞女郎呢,还是你心里有气,也学着那种尖嘴薄舌了?”

“老天保佑,我干吗要有气呢,那个跳舞女郎可是一点不假的,而且也的确是绰约多姿哪,只是花容月貌之中有股泼辣劲儿,看你欣赏不欣赏了。要问我的话,我是不欣赏的。据里卡尔多说,她是一个匈牙利的吉卜赛人,反正总是这一类的人吧,过去是在加利西亚[5]一个小地方的戏院里跳舞的。这位讽刺作家看来脸皮还相当厚呢,他老爱把姑娘向人家介绍,那神气就像介绍自己家没嫁人的老姑母一样。”

“这个嘛,除非姑娘是被他从家里拐出来的,不然你这话就说得太刻薄了。”

“你要这样看问题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亲爱的夫人,不过社会上却不是这样看的。大家明知道这女人是他的情妇,他介绍她跟大家见面,我看大多数人心里是极其反感的。”

“他不告诉大家,大家怎么会知道那女人是他的情妇?”

“那是显而易见的,你见了那女人就明白了。不过依我看,他虽然脸皮极厚,却也不见得敢把那女人带到格拉西尼家去。”

“格拉西尼家也不会接待她的。格拉西尼太太那样的女人家是不会做这种出格的事的。不过我想要了解的是里瓦雷斯先生作为一个讽刺作家其人如何,而不是他的人品如何。法布里齐告诉我,说给他去了信,回信说他同意来参加反对耶稣会的斗争,我所了解的情况就到此为止了。这个星期事情也实在太忙了。”

“我可以告诉你的情况恐怕也不是很多。我们本来担心在酬金问题上也许会有什么麻烦,现在看来这方面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看样子他的经济情况还是不错的,他愿意不取报酬。”

“这么说,他大概自己很有点家产咯?”

“明摆着的,不过这好像有些奇怪——那天晚上在法布里齐家你也听到的,杜普雷探险队发现他的时候他的处境可狼狈哩。不过他不知在巴西哪儿的矿山上有了股份,另外在巴黎、维也纳、伦敦等地写小品文章又红得不得了。看来他可以用五、六种文字下笔成文,再说他在这里也照样可以跟各地的报纸保持联系。骂骂耶稣会,用不了他全部时间的。”

“对,那个自然。我们该动身了吧,切扎雷。好吧,这玫瑰花我就佩上了。请稍等一会。”

她快快跑上楼去,回来的时候玫瑰花已经佩在胸前,头上还披上了一条黑缎花边的长巾。马丁尼把她上下一打量,摆出一副艺术家的架势,表示了赞赏之意。

“你大有女王的气度呢,我的夫人,简直就像那位伟大、聪明的示巴女王[6]。”

“看你这张嘴有多损哪!”她笑着反驳说。“你明明知道我为了要演像这个上流社会妇女的角色,已经费尽了心机了。像我们这种干秘密工作的,要学得像示巴女王那样干吗呀?那能把密探甩掉吗?”

“你想要装个无聊的上流社会妇女呀,我看你一辈子也别想装得像。不过那也不要紧,你长得太好看了,你即使不能像格拉西尼太太那样以扇掩面,笑语如痴,那班密探见你这么好看,也顾不上来揣度你的政治主张了。”

“得了,切扎雷,那个可怜的女人不提也罢!喏,再吃几块大麦糖,甜甜嘴巴消消气。你都准备好啦?那我们就走吧。”

果然不出马丁尼所料,那个所谓“名流雅集”的聚会参加的人既多,会又开得乏味。那些文人学者说的都是些应酬客套,看去都厌烦得恨不能溜走,而那“一大帮不三不四的旅行家、俄国王公”却只顾在各个房间里窜来窜去,忙着相互打听这位名流是谁,那位名流又是谁,都想假充斯文跟文人雅士攀谈一番。格拉西尼招待客人的态度说得上是八面精光,光得都可以跟他脚上那双靴子媲美了,不过一看到琴玛,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儿上顿时就大放异彩。他并不是真的喜欢她,说实在的他心里还真有点怕她;可是他也清楚,自己的客厅里要是没有她的话,就会缺少很大的号召力。他在自己的那一行里已算得上是个拔尖的人物了,钱有了,名气也有了,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使自己的家变成自由派和知识界的社交中心。他带着几分苦涩的心情,意识到自己的老婆人品猥琐、打扮过火,自己年轻时跟她结婚实在是失策,就凭她这种索然无趣的谈吐、红颜已老的外貌,她哪儿配当那么一个大型文学沙龙的女主人呢。哪次聚会他只要能够劝得琴玛来参加,他心里就有了底,知道今夜的会必能成功无疑。她那种娴静端庄的风度,自会使来宾感到心旷神怡;男主人本来总依稀觉得自己家里老是有那么一股庸俗之气,可是只要有这位女士在场,那股气息似乎就都一扫而空了。

格拉西尼太太好不热情地迎接了琴玛,像是说的悄悄话,其实却是放开了嗓门在嚷嚷:“看你今儿晚上打扮得有多漂亮呀!”说着两道恶意挑剔的目光就在客人纯白的开司米上直打转。对这位客人她心里是恨得痒痒的,她所忌恨的几点其实也正是马丁尼所欣赏的几点:恨她那种沉静坚强的性格,恨她那份庄重真挚的坦率,恨她从来心平如水,甚至连她脸上的表情都会遭到忌恨。而且格拉西尼太太恨起人家妇女来,内心的痛恨就都表现而为奔放的热情。对她的百般恭维和亲热,琴玛听过也就算了,哪儿还会费很多心思去琢磨呢。所谓“出入社交界”,在她看来本来就是一件累人且又相当无趣的工作,一个搞秘密活动的人想要不叫密探来注意自己,就必须把这种工作认认真真做好。她觉得做这种工作跟做那种吃力的密码书写工作并没有什么两样;一位妇女讲究服饰出了名的话,实际上就等于是保了险,可以免得受到怀疑。她深知这一招的妙用,所以她研究时装图样之用心,也决不下于苦读密码本。

那些文学界的名士们正厌烦得发愁呢,一听到琴玛的名字,顿时就来了几分精神。琴玛在他们中间是很有些名声的;特别是那些激进的记者,当时一下子就都集中到了长长的大厅的那头,把她围了起来。不过她干秘密工作经验也老到了,才不会让清一色的激进分子围着她呢。激进分子嘛,要找他们哪天不行啊?如今见他们都围到跟前来了,她就赶快打发他们都去做自己的事,却把话说得很婉转,她笑眯眯提醒他们说,放着那么多旅行家需要他们去开导呢,又何必浪费时间来做她的“工作”?她呢,却特意去找了一位英国议员攀谈起来,因为他们共和党人正急于要争取这位英国议员的支持:她知道这位议员先生是个财政专家,所以先就奥地利货币的一个专业性问题请教了他的看法,一下子就吸引了他的注意,然后又很巧妙地把话头转到了伦巴第-威尼西亚[7]的岁收上来。那英国人本来是准备硬着头皮来闲聊天的,一听这话倒不由得瞟了她一眼,显然是担心自己可别落到了一位女学究的掌心里;可是看她不但模样可亲,而且谈吐风趣,他就完全抛开了顾虑,跟她认认真真讨论起意大利的财政问题来,就是跟梅特涅[8]当面讨论恐怕也不过如此了吧。后来格拉西尼领了一个法国人来,说是“这位先生很想向博拉夫人讨教青年意大利党历史上的几个问题”,那位英国议员这才离座而去,他心里倒有些惶惑了:意大利人之所以在情绪上感到不满,理由恐怕要比自己原先设想的多得多呢。

夜色已深,琴玛找个机会悄悄溜到客厅窗外的大阳台上,到大山茶花和夹竹桃丛中去一个人坐会儿。房间里好闷,加以人来人往没有个停,害得她头都有些疼了。阳台的那一头有一排棕榈和桫椤[9],都栽在一口口大缸里,前面又是一大片百合和其他的显花植物,把缸统统给遮了起来。这些合在一起,简直就是一道绝妙的屏风,屏风背后有个隐蔽的小小角落,在那儿可以凭眺远处山谷外的美丽景色。一棵石榴树晚花簇簇缀满枝头,就在那枝桠旁边,花木丛中有个狭狭的隙缝,由此可去那隐蔽的角落。

琴玛把这个隐蔽的去处当作了避难所,只希望暂时不会有人叨念起她在何处,让她清清静静养会儿神,但愿到时候头痛能好点儿,不至于加重。今天夜里应该说是比较热的,四下宁静得可爱,不过她因为是刚从闷热的屋里出来,所以反倒觉得有些凉意,于是便把黑缎头巾往头上一裹。

过了一会儿,阳台上忽然传来了说话声和脚步声,渐渐由远而近,她本已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当下不觉一惊而醒。她不想让人发现,就尽往黑影里躲,一会儿还得苦苦开动那累透了的脑筋,去跟人说话应酬呢,她要趁此刻争取再清静上宝贵的几分钟。可是使她大为恼火的是,脚步声却停止在屏风的附近;格拉西尼太太那又细又尖的小嗓门本来一直叽叽呱呱说个不停,这时却突然歇了一下。

那另外一个嗓音则是男声,声音倒是异常柔和,颇具音乐之美;可是音色虽美,遗憾的是一说话就呃呃连声,拉长了调子,怪里怪气的。那也许只是故意的做作,不过更可能是为了要矫正口吃,习惯成了自然,反正听来觉得很不舒服。

“你说是英国人吗?”那男声说。“不过看那个姓倒是十足的意大利姓啦。叫什么来着——是博拉吧?”

“是的,她的丈夫就是已故的乔万尼·博拉,博拉是在约莫四年前死在英国的——你还记得吗?啊呀,瞧我这个记性——你是个四海为家的人,我们这个不幸的国家里为国牺牲的烈士就太多啦,你怎么可能个个都知道呢!”

格拉西尼太太叹了口气。跟陌生人谈话她总是摆出这副架势:俨然是位爱国志士在为意大利的不幸而悲叹,加上她寄宿学校女生的风度犹在,言谈之间还会娇憨地撅撅嘴,这种种合在一起,收效是挺不错的。

“哦,是死在英国的!”那另一个嗓音接口说。“这么说他是流亡在国外的啦?这个姓我听来好像挺耳熟的;他是不是跟早期的青年意大利党有些关系?”

“对,他就是1833年被捕的几个不幸的年轻人之一——那个痛心的事件你还记得吗?当时他给关了几个月就放出来了;可是过了两三年,当局又一次下令逮捕他,这一回他却逃到英国去了。后来我们就听说他在英国结了婚。他这件婚事,总之是绝顶罗曼蒂克的,不过可怜的博拉一向是罗曼蒂克惯了的。”

“你说他后来就死在英国?”

“是啊,得了肺痨死的;英国的气候恶劣,他顶不住。夫妻俩就只一个孩子,丈夫死前没几天,娃娃又得了猩红热,死了。真是太惨了,是不是?要知道我们大家对亲爱的琴玛可都是挺喜欢的呀!她的态度是有点儿刻板,可怜的人儿;其实英国人嘛,哪一个不是这样呢;不过依我看,她所以老是闷闷不乐,恐怕还是因为她一再遭遇不幸的缘故,而且……”

琴玛站起身来,推开了石榴树的枝桠。把她个人的不幸当作闲聊天的话题说给人听,她觉得简直不可容忍,因此她从黑暗里走出来时,脸上明显带着恼火的神气。

“啊呀!她在这儿哪!”女主人叫了起来,居然面不改色,真是令人佩服。“琴玛亲爱的,我刚才还在纳闷呢,也不知你往哪儿一钻,怎么就不见了。费利切·里瓦雷斯先生想跟你认识一下呢。”

“敢情这位就是牛虻了,”琴玛怀着几分好奇对他看看,心里想。对方向她一鞠躬,倒也十分得体,可是眼睛在她脸上身上一扫,她觉得那大胆的目光好生锋利,竟有些刺探的味道。

“原来你在这儿找了个清静的所在,这个小旮旯儿倒真是挺可……可……可爱的,”他望着那密密的花木屏风,说道,“而且还有好……好……好风景可以观赏哩!”

“是啊,这个地方挺清静的。我出来透透风。”

“如此良夜,要是还守在屋里的话,岂不是有负好心的上帝一番美意了么?”女主人说着特意抬眼望了望天上的星星。(她有很好看的睫毛,总喜欢找机会让人家看看。)“你看,先生!我们亲爱的祖国意大利只要有了自由,不就是个人间天堂么?可意大利却偏偏只有当奴隶的分儿,空有了这样鲜艳的花,这样灿烂的天!”

“也空有了这样的爱国女性!”只听见牛虻咕哝了一声,还是那种软绵绵、懒洋洋的口气,拉得长长的。

琴玛不觉微微一震,扭过头来对他瞟了一眼;这种肆无忌惮的挖苦,也未免太露骨了,谁会听不出来呢。可是她显然低估了格拉西尼太太爱听恭维话的胃口之大:那位可怜的太太当下只是叹了口气,垂下了睫毛。

“啊呀,先生,身为女子实在是无能为力啊!不过也说不定有一天我能以行动来证明我是无愧为一个意大利人的——谁说没有这种可能呢?好了,我得赶快回去尽我这个女主人的责任了:那位法国大使要我把他监护下的一位姑娘介绍给到会的各位名流;你们过会儿可要进来看看她哟。这姑娘长得俏极了。琴玛,亲爱的,我是带里瓦雷斯先生出来请他欣赏欣赏我们这儿的美丽景色的,现在只能请你照应一下了。我知道你一定会代我好好招待他,把他介绍给大家的。哎呀,你瞧那个有趣的俄国王子来了!你跟他见过面了吗?据说他还是尼古拉皇帝[10]跟前的一个大红人哩。他是波兰一个什么城市的驻军司令,那个城市的名字疙疙瘩瘩的,谁也念不上来。Quelle nuit magnifique!N'est-ce-pas,mon prince[11]?”

她急忙忙跑开了,去跟前面一个粗脖子、重下巴、上装胸前勋章闪闪的男人滔滔不绝地叨叨起来,当然又是为“notre malbeureuse patrie”[12]大唱其哀歌,还有“charmant”[13]啦,“mon prince”[14]啦一类的字眼穿插其中,话音朝着阳台的那头渐渐远去。

琴玛在石榴树旁边站着一动也没动。这个傻气而又可怜的小女人使她感到难过,牛虻那种懒声懒气的侮慢态度却又使她恼火。看他,此刻望着那两个远去的人影,脸上的那副表情叫人见了能不生气吗!挖苦这样的可怜虫,似乎也未免有欠大度了吧。

“意大利的爱国主义化身跟……俄罗斯的爱国主义化身都走了,”他转过脸来冲她笑了笑说,“热乎得手挽着手,能够交个朋友双方都高兴得很呢。你说这两家爱国主义哪一家好些?”

她微微一皱眉,没有回他的话。

“当……当然啦,”他就又接下去说,“这都是个……个人的好恶罢了;不过要依我看的话,两者之中我倒还是比较欣赏俄罗斯式的——俄罗斯式来得干脆。如果俄罗斯不是靠枪炮火药去维持霸权,而是靠的花呀、天呀,你倒说说,‘我的王爷’镇守波兰能够守……守上几天?”

“我的看法是,”她冷冷地答道,“个人自然可以有个人不同的意见,可也用不到拿话去挖苦女主人,不要忘记我们这是在她府上作客。”

“啊,对了!我倒忘……忘了这儿意大利有个好客的规矩,意大利人是个好客得不得了的民族。我相信奥地利人就肯定有这样的体会。请坐会儿怎么样?”

他一步一颠地到阳台那头去搬来了一张椅子让她坐下,自己却就在她的对面找个地方倚着栏杆站在那儿。一扇窗子里透出的灯光,一大片正好都落在他脸上,所以她终于可以抽个空儿把他的面貌细细端详一番了。

她失望了。她本来只当此人的相貌即使不是长得很可人,至少也应该长得威仪堂堂吧,可是眼前这人的外貌,却只有两个特点最为显著,一是服饰上有流于浮华的倾向,二是神情态度上总隐含着几分侮慢,那可已经不是个倾向的问题了。其他的特点还有:他肤色奇深,像个黑白混血儿;虽说瘸着一条腿,行动却像猫一样敏捷。说也奇怪,他的这许多特点合在一起,却使人不由想起了一头黑豹。他从前额到左颊挨过一刀,是马刀劈的,留下一长条弯弯的老伤疤,难看极了;琴玛早就注意到他只要说话一结巴,这半边的脸上就会发生神经质的抽搐。要是没有这些缺陷,他的相貌还算是长得比较清秀的,尽管这清秀之中总不免带有一些浮躁不安之气;不过要说他长得有多好看,那也绝对说不上。

不一会儿,他又呃呃连声地轻轻咕哝开了。(琴玛愈听愈觉得可气,心想:“豹子要是会说人话,又碰上脾气好的时候,说起话来该就是这副腔调的!”)

他说的是:“听说你跟激进派报刊有些关系,是常给报纸写稿的。”

“稍微写两篇,实在没工夫多写。”

“是啊,也难怪!我听格拉西尼太太说,你还另有其他的重要工作。”

琴玛的眉毛微微一挑。这个无聊的小女人也真是的!格拉西尼太太跟这个老油子闲聊天显然是无话不谈的,说实在的,琴玛渐渐有点讨厌这个老油子了。

“要说忙呢,我倒确实是够忙的,”她的口气有些生硬,“不过我的工作实在说不上有什么重要,格拉西尼太太言过其实了。我的工作多半是些极琐碎的小事。”

“是啊,我们要是大家都把时间花在为意大利唱哀歌上,我们这个世界还好得了么?我倒是觉得,今儿晚上在这样一对主人主妇的府上作客,谁不想防着点儿,把自己说得渺不足道呢。好,好,你要说的意思我都明白;你的意见完全正确,不过他们夫妻俩的那种爱国主义精神,滑稽得也实在有意思。——你这就要进屋里去啦?在外边待会儿可不是挺好的么!”

“我想要进去了。这头巾是我的?谢谢你。”

头巾掉在地上是他给捡起来的,他此刻正睁大了眼直愣愣瞅着她呢,两颗眼珠就像小溪边勿忘草开出的两朵花,蓝得那么纯净。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跟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蜡美人开了个玩笑,所以生了我的气,”他口气里流露出了后悔的意思,“可我又能怎么样呢?”

“既然你问我,那我就明确告诉你,我认为对才具不及自己的人这样加以取笑,是缺少雅量的表现,甚至……呃……可说是一种卑劣的行为。这就好比嘲笑一个残疾人,好比……”

对方突然一脸痛苦,倒抽了一口气;他打了个闪缩,对自己的跛脚残手瞧了一眼。不过转眼他就恢复了平静,冷不丁一阵哈哈大笑。

“我说你这个比拟不当,太太。我们残疾人不会在人前炫耀自己的残疾,她呢,却一味在人前炫耀自己的愚蠢。有一点你总应该想到吧,那就是我们也明白一个人行事不端、为人不正固然遭人讨厌,可模样体形不端不正也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这儿有磴台阶,请挽着我走好。”

她窘得不作一声,重又回到屋里;想不到这位先生竟是这样敏感,倒弄得她压根儿不知所措了。

这位先生一推开大客厅的门,琴玛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出去了这么一会儿工夫,这里却出过一件不寻常的事了。男宾们多半都显出了忿忿不安的面色,女客们都集中在大厅的一头,个个红起了脸,特意装得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男主人分明是强忍着怒火,在摆弄自己的眼镜,几个旅行家围成一堆站在一个角落里,把看得津津有味的眼光向客厅的另一头投去。显然那边有件什么事儿,在他们看来觉得挺好玩的,可是在大部分客人的眼里却认为是个侮辱。只有格拉西尼太太一个人却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娇里娇气地摇着扇子,跟荷兰大使馆的秘书尽自絮絮叨叨说个没完,那位秘书先生听得满脸笑嘻嘻的。

琴玛在门口停了一下,扭过头来想看看牛虻是不是也注意到了在座的人都神态有异。只见牛虻对那位幸得一无所知的女主人脸上瞅瞅,又对客厅尽头的一张沙发上瞅瞅,眼神里明明白白是一副没安好心的得意之色。她顿时恍然大悟:这人采用冒名顶替的手法把他的情妇也带进来了,这事瞒不过别人的眼睛,只瞒过了一个格拉西尼太太。

那个吉卜赛姑娘靠在沙发上,周围簇拥着一群涎皮赖脸的花花公子和说挖苦话面不改色的骑兵军官。她身上是琥珀猩红两色相间的华装艳服,那色彩之鲜丽、饰物之繁多,都带有一种东方式的特点,在一个佛罗伦萨文学沙龙里所起的震惊效应,决不下于麻雀和椋鸟群中飞来了一只热带鸟。她自己似乎也感觉到格格不入,所以就沉下了脸,做出一副极为不屑的样子,望着那班气不忿儿的太太们。如今一见牛虻陪着琴玛从客厅那头过来了,她就赶紧跳起身来迎了上去,嘴里滔滔不绝地吐出了一大连串的法国话,可是这样错误百出的法国话谁听着也受不了。

“米歇里瓦雷斯,我到处在找你呢!萨尔蒂柯夫伯爵想要问你明天晚上去不去他的别墅。那边有舞跳呢。”

“对不起,我去不了;就是去了,也是跳不了舞的。博拉太太,请允许我向你介绍这位齐塔·雷尼小姐。”

那吉卜赛姑娘带着几分挑衅的神气转过脸来对琴玛瞧了一眼,生硬地弯了弯腰。马丁尼说得没错,这姑娘确实长得很不错,具有一种活泼、犷悍、粗野的美,而且举止之间自有一种无比优美和谐的风姿,让人看着就觉得喜欢,只是前额长得嫌低了点儿,也窄了点儿,那细气的鼻子线条似乎显得有欠敦厚,简直有点冷酷的味道。琴玛跟牛虻在一起,心头本来就有一种压抑之感,如今来了这个吉卜赛姑娘,这份压抑之感就更沉重了;因此一会儿以后,男主人过来说是请博拉太太帮他去招待隔壁房间里的几个旅行家,她一听马上就答应了,而且奇怪的是内心竟会顿时感到如释重负。

琴玛跟马丁尼深夜里坐马车赶回佛罗伦萨去。路上马丁尼问:“请问夫人,你对牛虻的印象如何?格拉西尼家那个可怜的小女人上了他一个大当,这样无耻的事他居然也干得出来,可不是少见么?”

“你是说那个跳舞女郎的事?”

“是啊,他把格拉西尼太太说动了心,相信姑娘一定会成为今年社交季节的大红星。格拉西尼太太只要能结交上名人,让她干什么都肯。”

“我看这件事一是有欠光明正大,二是有失厚道,结果就使格拉西尼夫妇陷于被人误解的尴尬境地,同时对姑娘本身也简直是一种残忍。我相信她心里一定是觉得很不自在的。”

“你不是跟他谈了一阵话吗?那你觉得他如何呢?”

“哎呀,切扎雷,我什么也不觉得,唯一的感受就是跟他分了手心里就一痛快。这样讨厌得要命的家伙,我以前还从来没有碰到过呢。跟他在一起才十分钟,我的头就疼了。他简直是个魔鬼的化身,就是不让你太平。”

“我早就料到你不会喜欢他的;说老实话,我也一点都不喜欢他。这人滑得像条泥鳅,我看他是靠不住的。”

注释:

[1]德文郡是英国英格兰西南部的一个郡,南抵英吉利海峡,北至布列斯托尔。

[2]佛罗伦萨东北一市镇名。

[3]卡拉布里亚是意大利南部一个地区(第一部第三章中提到过)。1844年班迪亚拉兄弟曾在该地组织起义,因遭到出卖而被杀害。

[4]切扎雷是马丁尼的名。

[5]加利西亚是欧洲中部的一个地区,当时属奥地利,在今波兰东南部一带。

[6]示巴是阿拉伯古国,据说在今也门一带。《圣经·旧约》里提到的示巴女王(《列王纪上》10章,《历代志下》9章)以聪明、美丽闻名。她曾带了大队随从,去见以色列的所罗门王,试验一下所罗门王的智慧,结果大为折服。

[7]拿破仑战败后,英、普、俄、奥等国于1814—1815年举行维也纳会议,对欧洲重新作了一次瓜分。意大利的伦巴第和威尼西亚被合并在一起,置于奥地利的统治之下。

[8]当时的奥地利首相兼外交大臣。

[9]一种高大如树的藏类植物,又称“树蕨”。

[10]指俄国皇帝尼古拉一世(1796—1855)。

[11]法语:多美的夜晚啊!不是吗,我的王爷?

[12]法语:我们不幸的祖国。

[13]法语:真可爱。

[14]法语:我的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