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悲剧 (4)
我也不想多管闲事，
管它将来有没有爱憎，
管它那个未来的人世，
是否还有上下之分。
梅非斯特
你有此心，就可以大干。
订约吧；你将在最近几天
欣然看到我的妙技，
我将给你看人所未见的奇迹。
浮士德
可怜的恶魔想提供什么？
作着崇高努力的人类精神生活，
几时曾被尔等认清？
可是，你有不能果腹的食品？
你有滚动不停的纯金
像水银一样从你手里散开？
你有不能决胜的赌牌？
你有个姑娘，在我怀里
已经跟邻座的男子眉目传情？
你有荣名的无上欢喜，
忽然像流星一样消隐？
给我看看未摘先烂的水果[111]，
每天更换新的绿叶的树木[112]！
梅非斯特
这种定货吓不倒我，
我可以供应这种宝物。
朋友，那样的时辰已经不远，
我们可以安享一顿美餐。
浮士德
我如有一天悠然躺在睡椅上面，
那时我就立刻完蛋！
你能用甘言哄骗住我，
使我感到怡然自得，
你能用享乐迷惑住我，
那就算是我的末日！
我跟你打赌！
梅非斯特
好！
浮士德
再握手一次[113]！
如果我对某一瞬间说：
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那时就给我套上枷锁，
那时我也情愿毁灭！
那时就让丧钟敲响，
让你的职务就此告终，
让时钟停止，指针垂降[114]，
让我的一生就此断送！
梅非斯特
要三思而行，我们都不会遗忘。
浮士德
对于此事你享有全权，
我并非贸然干这冒险勾当。
我一停滞[115]，就变成奴隶，
你的，别人的，都是一样。
梅非斯特
在今天庆祝博士的宴会之上，
我就要尽我奴仆之责。
但有一桩！——为了防备万一，
请你给我写下几行。
浮士德
你这迂夫子，还要求写个笔据？
你还不识大丈夫，大丈夫一言算数？
我说出的话，在我今生今世
将会永远生效，这还不足？
世界化为无数奔流在飞逝，
我一定要受契约拘束？
但这种谬见在我们心里生根，
谁肯存心加以违背？
完全保持信义的，乃是福人，
任何牺牲，他都不后悔！
可是写好字、盖好印的羊皮纸凭证，
却是个幽灵，使人人望而生畏。
言语写成字，已失去生命，
剩下蜡和皮，在掌握权柄。
你这恶魔，需要哪一样？
黄铜，大理石，羊皮，纸张？
要我用铁笔、凿子还是鹅毛笔？
我都听你随意挑选。
梅非斯特
你立刻说上这一大篇，
干吗夸张得如此激烈？
你用任何纸条都行。
还要用一滴血签上你的大名。
浮士德
如果这样使你高兴，
那就干一下这套把戏。
梅非斯特
血是一种特别的液体[116]。
浮士德
别担心我会将这个契约撕毁！
我拚命努力要干的事，
跟我允诺的并不相违背。
我曾过分抬高自己，
其实只是跟你相等。
伟大的地灵将我轻视，
自然对我关上大门。
思想的线索已经断头，
知识久已使我作呕。
在我们的官能深处
燃烧的热情，让它熄灭！
请立即准备一切奇迹，
以不可测的魔术掩护！
投身到时间的洪涛之中，
投身到世事的无常之中！
不管安逸和苦痛，
不管厌烦和成功，
怎样互相循环交替；
大丈夫唯有活动不息。
梅非斯特
不给你规定条条框框。
你高兴，可以到处抓取，
逃跑时，也尽可以窃取，
你喜欢的，就请你品尝。
大胆地动手，不要畏缩！
浮士德
听着，问题并不在于快乐。
我要献身于沉醉、最痛苦的欢快、
迷恋的憎恨、令人爽适的愤慨。
我的心胸，求知欲已告熄灭，
今后对任何痛苦都视若等闲，
凡是赋予全体人类的一切，
我要在我内心里自我体验，
用这种精神掌握高深的至理，
把幸与不幸堆积在我的心里，
将我的小我扩充为人类的大我，
最后我也像人类一样没落。
梅非斯特
我已把这一种坚硬的食物
咬了几千年，这是实话，
从睡进摇篮以至入土，
无人能将这团旧酵[117]消化！
请相信我们，这整块食物
做出来专供神明享用！
他在永恒的光明里居住，
却把我们赶入黑暗之中，
只有昼夜对你们有用。
浮士德
但我要试试！
梅非斯特
这也可以！
不过我有一事担心，
时间苦短促，学艺无止境。
我想，你要跟他人学习。
请你去结识一位诗人，
让那位先生骋其幻想，
把所有一切高贵的特性
集中在你光荣的头[118]上，
狮子的勇迈，
牡鹿的迅速敏捷，
意大利人具有的热血，
北欧人的毅力。
请他对你传授秘诀，
如何将宽大与策略相结合，
而以热烈的青春冲动，
有计划地搞恋爱活动。
我也想拜见这样的先生，
我要称他为小宇宙先生。
浮士德
我一心一意，无非是争取戴上
人类的冠冕[119]，如不可能，
那还成个什么样的人？
梅非斯特
最后你还是——像现在一样。
你戴上几百万根发丝编成的假发，
把底厚几尺的高靴[120]垫在脚下，
你还是永远像现在这样。
浮士德
我把人类精神的一切财富
徒然集于一身，我也知详，
而到最后，瞧我坐在此处，
内心却涌现不出新的力量；
我自己并未提高一分，
跟无限无量[121]也毫未相近。
梅非斯特
我的好先生，你的意见
跟一般见解并无差异；
在生的欢乐消逝以前，
我们务须聪明行事。
见鬼！当然，双足双手，
头和屁……[122]，都是你的；
可是，我的新的享受，
就可因此说不是我的？
我若付得出六匹马价格，
它们的脚力不就是我的？
我骑着奔驰，岂不就像一个
有二十四条腿的豪客？
打起精神！丢开顾虑，
一同冲向人世间去！
我对你讲：一个人只顾沉思，
就像个牲口，在荒野地上
被一个恶灵牵着，来回乱兜圈子[123]，
不知外围有美丽青葱的牧场。
浮士德
我们怎样着手？
梅非斯特
我们立即前往。
这里岂不像刑讯室一样？
这算是过的什么日子，
把自己和学生搞得厌腻？
让同事大肚子先生去处理！
何必苦苦地空打无穗的麦秸！
你能贯通的最高的真理，
却不能对学生直说出来。
我听到走廊里有人恭候！
浮士德
我现在不能跟他相会。
梅非斯特
可怜的小子等了好久，
不能让他空手而归。
借一借你的上衣和便帽；
这样装扮跟我很相配。
（他改装。）
让我去跟他开个玩笑！
我只要十五分钟就可以回来；
你就趁这个时机作好旅行的准备！
（浮士德下。）
梅非斯特
（穿起浮士德的长袍。）
让你去蔑视理性、知识，
人类拥有的最高的实力，
让你沉迷于魔术幻术，
获得诳骗精灵的鼓舞，
我不用契约已将你驾驭——
命运已经赋予他一种精力，
永远向前直闯，不受拘束，
这种过分轻率的努力
跳越过尘世的欢情乐趣。
我要拖住他过浪荡生活，
经历平凡的无聊事件，
让他挣扎、发呆、粘着，
再对付他的贪得无厌，
拿酒食对着他贪婪的口唇晃摇；
他哀求疗愈饥渴，也是无益，
这样，即使他没向恶魔卖身投靠，
他也一定要归于毁灭！
（一个学生上。）
学生
我最近刚刚来到贵地，
现在特地诚心诚意
来拜望先生，请求指教，
先生的大名常被人称道。
梅非斯特
承蒙过誉，实不敢当！
我跟其他人并无两样。
你曾在别处求过学问？
学生
请你收我做你的学生！
我此来颇有十足的劲头，
学资充足，精神抖擞；
我母亲不肯放我乱跑；
我却一心想出外深造。
梅非斯特
你来得倒是得其所哉。
学生
老实说，我倒又想离开：
在这些高墙、课堂里面，
一点不合我的心愿。
地方显得非常局促，
看不到绿意，看不到树木，
在教室里坐在凳上，
使我感到头昏脑涨。
梅非斯特
这只是一个习惯问题。
就像婴儿吃娘的奶，
开头也不怎样愿意，
但不久就吃得非常愉快。
因此你对于知识的乳房，
兴趣也会一天天增长。
学生
我很乐意搂住知识的脖子；
请问，怎能达到这种境地？
梅非斯特
别的暂且不谈，你先说，
你现在打算选哪一科？
学生
我想做个真正的学者，
我对什么都想了解，
上自天上，下至人间，
也就是说：自然和学问。
梅非斯特
这倒是个很好的方针，
可是决不能让精神涣散。
学生
我要献出我的身心，
但在快乐的暑假期间，
当然我也非常高兴，
能有一点自由和消遣。
梅非斯特
好好利用时间，光阴似箭，
但循序而进，会赢得时间。
因此我劝你，亲爱的后生，
最初先去听逻辑[124]课程。
精神训练得
服服帖帖，
就像套进西班牙长靴[125]，
以后走上思维之路，
就会踏着慎重的脚步，
不会弄得像鬼火一样，
闪来闪去，东飘西荡。
然后不久就要教你：
过去一气呵成之事，
本来轻松得像喝水吃饭，
也要依照一！二！三[126]！去办。
确实，我们的思想工厂，
就像织工的杰作一样，
一踏足就牵动千丝万缕，
梭子飞一般来去匆匆，
纱线目不暇接地流动，
一拍就接好千头万绪。
随后就有哲学家驾临，
给你证明非如此不行：
既然第一第二如此，
则第三第四也应如此；
如果第一第二没有，
则第三第四也决不会有。
到处的学生都加以赞扬，
可是没一个成为织匠。
要想认识、记述活动的对象的人，
先要驱逐其中的精神，
他能把部分掌握在手里，
可惜，只缺少精神的联系[127]。
在化学上称之为“自然操作”[128]，
自我解嘲，却无法解惑。
学生
我全不理解先生的教言。
梅非斯特
你如果学好把一切还原[129]，
懂得怎样适当地分类[130]，
那时你就能很好地领会。
学生
真弄得我头脑昏乱，
好像有磨轮在我头里乱转。
梅非斯特
其次，最要紧的一点，
你要把形而上学好好钻研！
这样，钻不进头脑的东西，
你就能掌握其深远的意义；
不管钻得进还是钻不进，
漂亮的名词总很要紧。
但在开头一个学期，
对于顺序要非常注意。
每天五课要去听讲，
钟声一响就走进课堂！
你要预先做好准备，
一章一节都要领会，
以后你就能够明白，
先生讲的，都不出书本以外；
你做笔记要一丝不苟，
就像圣灵向你口授。
学生
这可不必再讲第二趟，
我知道笔记非常便利；
因为，白纸上写上黑字，
可以放心地带回家乡。
梅非斯特
你读哪一科，先要选定！
学生
我对于法科总觉得有点不合口味。
梅非斯特
这个我也不能将你责备，
我知道这门学问的实在情形。
法规和法律遗传下来，
仿佛永难治愈的疾病；
拖拖拉拉地从上代传到下代，
又一处一处缓缓移行。
合理变悖理，好事变灾祸；
后世的子孙也算晦气！
我们生来就具有的权利，
真遗憾，从来无人提过。
学生
听先生之言，我更加厌恶。
受先生教导，真是幸福。
现在我想对神学花点脑筋。
梅非斯特
我不愿引你误入迷津。
研究神学这一门科目，
错误的道路实在难以避免，
其中含有许多暗藏的毒物，
跟真正的药物几乎不容易分辨。
在这种场合最好紧跟一位老师，
对他的言词要确信不疑。
总之——对言词要紧紧遵循！
那才能通过不惑之门，
走进确实稳固的圣殿。
学生
可是，言词总要有个概念。
梅非斯特
当然！不过这也毋需过分忧虑；
正是在缺乏概念之处，
会有言词非常及时地出现。
用言词可以进行争议，
用言词可以建立体系，
靠言词可以表示信仰，
在言词上缺一“点”都不能认账。
学生
对不起，我瞎提了许多问题，
不过我还要找一点麻烦，
先生对于医学方面
能否再给我有益的指示？
三年乃是短短的时光，
学问的范围实在太广。
只要得到先生的指点，
摸索下去就一帆风顺。
梅非斯特
（独白。）
枯燥的调子已使我生厌，
现在要恢复恶魔的口吻。
（高声。）
领会医学的精神并不困难；
你先彻底研究大小世界[131]，
最后只能任其自然[132]，
听天主安排。
你徒然到处奔波，去求学问，
人只学到他能学到的知识；
可是，能抓住机会的人，
才是真正的男子。
你有相当结实的身体，
你也不会缺少胆量，
只要你自己相信自己，
就会得到别人的信仰。
特别要学习操纵女人；
她们患的永远的病痛
虽有千种，
却可从一点[133]定治疗方针，
只要你装点正经样子，
就会把她们全抓在手里。
你先要弄个学位[134]，使她们相信，
你的技术比任何人高超；
然后，不像别人要花多年光阴，
你开头就摸她们全身的法宝，
你对按脉要懂得一套，
尽管大胆抚摩她们的纤腰，
用你机灵热情的眼睛
看她裤带是否束得紧。
学生
部位和方法都已点明，好透好透！
梅非斯特
理论全是灰色，敬爱的朋友，
生命的金树才是长青。
学生
老实对你说，我现在如入梦境。
下次是否可以再来打扰，
更进一步恭听高深的教导？
梅非斯特
我能办到的，定当相助。
学生
我不能这样空手而去，
我要递上这个纪念本子，
务请见爱，给我留题！
梅非斯特
很好。
（题好字交还。）
学生
（读。）
你们便如上帝，能知道善恶[135]。
（恭敬地合上纪念本子，辞去。）
梅非斯特
去遵从这句古语和我蛇婶的教导，
将来你会因你能如上帝而烦恼！
（浮士德上。）
浮士德
现在往哪里去？
梅非斯特
全凭你的喜爱。
我们先看小世界，后看大世界。
你不花苦功修完这课程，
会觉得多么有用而高兴！
浮士德
不过，我这么长的胡子，
难过轻松的生活方式。
这样尝试，恐怕不行；
我跟人世一向不能适应。
我见到人，就自惭形秽；
我会弄得非常狼狈。
梅非斯特
我的好友，这可没有关系；
你只要相信自己，生活就会如意。
浮士德
我们怎样走出家中？
你可有马匹、马车和马夫？
梅非斯特
只要张开这件斗篷，
它就载我们往空中飞去。
只是这次大胆出外，
笨重的行李不能携带。
我将准备一点可燃气体[136]，
迅速将我们从地上举起。
我们身体一轻，就很快上升；
我祝贺你走上新的人生旅程。
第五场 莱比锡奥艾尔巴赫地下酒室[137]
快活的小伙子们聚饮。弗洛希[138]谁也不笑？谁也不喝酒？
要教训你们，老这样发愁！
平时总像有烈火中烧，
今天却像浸湿的稻草。
布朗德[139]这只怪你，一点没干出什么，
不做蠢事，又不做下流动作。
弗洛希
（拿一杯葡萄酒倒在布朗德头上。）
两样俱全！
布朗德
双料的猪猡！
弗洛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