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序
2005年是中国的法国文化年,又是法国的儒勒·凡尔纳年。在纪念“科幻小说之父”逝世一百周年之际,作为老法语工作者,我有幸应上海译文出版社之约,重译儒勒·凡尔纳的名著《海底两万里》。我用法语和汉语并用的特殊思维方式,按照科幻先行者的思路,设身处地、亲临其境地扮演起生物学家阿罗纳克斯教授的角色,同两位说法语的外国朋友(一位是比利时人,一位是加拿大人)一起,莫名其妙地被时光逆流抛进神出鬼没的鹦鹉螺号潜水船,作为“自由的囚徒”,与“水中怪人”尼摩船长打了近十个月的交道,进行了迢迢两万法里的潜海航行,历尽千难万险,饱览了千奇百怪的海底风光,完成了一次虚拟的海洋探险考察,实现了一次从已知求未知的科学幻想远征,并以现代人的眼光重新审视凡尔纳的远见卓识,既紧张又愉快地度过了中国的法国文化年和法国的儒勒·凡尔纳年。本来,译者与作者不好相提并论,但通过本书的翻译,我似乎同百年后的凡尔纳有几分书缘,竟能结成中西文化合作的“生死之交”,并在电脑桌上实现了隔世的心灵沟通。
1828年,儒勒·凡尔纳出生在法国西部海港城市南特。父亲皮埃尔·凡尔纳是当地有名的律师,学识渊博但墨守成规,对文学和科学都有浓厚的兴趣;母亲索菲·阿洛特·德·拉菲伊出身名门,虽然有些任性,但待人诚恳,擅长写作,富于幻想。凡尔纳可能秉承了家族传统的遗传变异优势,从小就有很强的好奇心和求知欲。父亲总希望子承父业,但淘气而聪明的小凡尔纳却向往海外冒险。十一岁那年,他背着家人,私下与科拉利亚号船上的见习小水手串通好,悄悄乘小艇偷渡出海,爬上这艘开往印度的轮船,准备出去闯大世界。然而,出走并没有成功。父亲得到消息后便把他抓了回来,并严厉地惩罚了他。无可奈何的他只好表示:“以后保证只躺在床上靠幻想进行旅行。”没想到,一句童言竟预言了他一生的辉煌成就。
凡尔纳不得不按照父亲的旨意到巴黎去学法律。大学毕业后,他却违背父亲的意愿,没有回南特当律师,而决定留在巴黎发展。父亲为儿子的前途着想,只好顺水推舟,却没想到凡尔纳并不喜欢司法职业,只热衷于文学创作,老在文学界,特别是在戏剧圈子里寻找机会,在沙龙交际中异想天开。不过,命运对凡尔纳的天性和志趣格外垂顾。通过母亲家族的关系,他认识了著名作家大仲马的家人,与小仲马混得很熟。据说,大仲马喜欢吃南特菜,凡尔纳就说他吃的南特菜不地道,然后自告奋勇为大师做了正宗的南特菜。大仲马吃得津津有味,于是便收下了他这个门徒,并安排他当了巴黎歌剧院的秘书。近水楼台先得月,凡尔纳的创作热情顿时高涨起来,一连写了几个剧本,但都没有成功。后来,他与小仲马合作写了《折断的麦秆》,被大仲马看上了,于1850年搬上巴黎舞台。这是凡尔纳第一部公开发表的文学作品,只是成功微不足道,观众和舆论反应平淡。之后,他又写了许多剧本,大都水平不高,波澜不惊。凡尔纳深深陷入创作出路的困惑,意识到在高山林立的戏剧界很难立足,更谈不上突破,必须下决心独辟蹊径,标新立异。
就在这时,他结识了老探险家雅克·阿拉戈(1790—1855),并经常进出阿拉戈家的沙龙。阿拉戈发起组织了“航海家协会”,沙龙里流传着航海家们从海外带来的各种奇闻。其兄让·阿拉戈(1786—1853)则是法国著名的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在这个科学家加探险家的家族沙龙里,经常出入的是当时著名的科学家、工程师、航海家、旅行家、探险家、文学家和各学科的专家学者。凡尔纳从中广交朋友,耳濡目染,获益匪浅。想当初巴尔扎克把社会学引进文学,创造了“人间喜剧”的奇迹;大仲马把历史学引进文学,开创了历史剧和历史小说的奇迹;何不把自然科学,特别是地理学、天文学引进文学领域,开辟科学探险小说的新领域?凡尔纳怀着创新的冲动,开始泡图书馆,孜孜不倦地攻读科学、文学与探险著作,对阿拉戈兄弟的《环球旅行》、《大众天文学》和美国推理小说鼻祖爱伦·坡的历险小说则情有独钟。他博览群书,博闻强记,积累了丰厚的科技基础知识和资料,加上他的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特别发达,终于在困境中吸取经验教训,很快形成了别开生面的创作新思路。
此时,凡尔纳有幸认识了《家庭博览》杂志的主编皮特尔·谢瓦利埃,并很快争取到了他的友谊。1851年,凡尔纳在《家庭博览》上发表了中篇小说《墨西哥海军的首批舰队》,一个月后又发表了《乘坐气球旅行》。第二年又发表了《马丁·帕兹》。至此,凡尔纳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根本改变,他的科学探险小说崭露头角。
法国有句谚语:自助者天助。意思是说,一个人的成功主要靠自己的努力,也靠他人的帮助,最后就看运气了。就在凡尔纳寻找突破的关键时刻,经导师大仲马的介绍,他结识了大出版家儒勒·赫泽尔。
儒勒·赫泽尔比儒勒·凡尔纳大十四岁,是一位有远见的作家、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他当时正为自己的出版社和《教育与娱乐杂志》物色、培养青年作者。1862年,儒勒·凡尔纳不好意思地把《乘坐气球旅行》交给了赫泽尔。两个儒勒初次洽谈颇为投机。1863年赫泽尔书局出版了《气球上的五星期》,获得巨大成功。两个儒勒一拍即合,一下子竟签订了二十年长期合作的合同。从此,凡尔纳每年要向赫泽尔交二至三部书稿。从此,凡尔纳就可以靠稿费维持生计并从事职业写作了。从此,法国一位职业科幻小说家就这样闻名于世了。从此,世界各国千百万读者就可以兴致勃勃地领略凡尔纳的生花妙笔,上天入地下海洋,进行亦真亦幻的陆上、空中、水下环球远程旅行了。
凡尔纳是一位高产作家,也是一位畅销书作家。凡尔纳一生写的作品不下百部,其中大都是科幻小说。《鲁滨孙叔叔》(1861)、《气球上的五星期》(1862)、《哈特拉斯船长历险记》(1863)、《地心游记》(1864)、《从地球到月球》(1864)、《格兰特船长的孩子们》(1865)、《环游月球》(1868)、《一座漂浮的城市》(1869)、《海底两万里》(1869)、《八十天环游地球》(1872)、《盛产皮毛之邦》(1873)、《神秘岛》(1874)、《米歇尔·斯特罗哥夫》(1874)、《太阳系历险记》(1876)、《黑印度》(1877)、《十五岁的船长》(1878)、《蓓根的五亿法郎》(1878)、《机器岛》(1893)等一大批信息量大、科技知识丰富、情节离奇曲折、人物形象鲜明突出的充满奇思妙想的作品相继问世,受到法国和世界各国读者尤其是青少年读者的欢迎。凡尔纳科幻小说引人入胜,雅俗共赏,在法国的发行量早已突破两千万册。他的作品被翻译成上百种文字,在世界畅销不衰。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统计,凡尔纳是世界上作品被译介最多的十大名家之一。他的代表作多次被搬上银幕和荧屏,闻名遐迩,脍炙人口。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支持下,法国电视部门专门设置了以儒勒·凡尔纳命名的国际科普电视奖项,以鼓励各国加强电视科普宣传教育。2005年联合国的“世界旅游日”主题,自然而然在纪念凡尔纳逝世一百周年上大做文章。
凡尔纳的确创造了科幻文学的神话,但科幻不是神话。神话是不可能实现的,而凡尔纳的许多幻想已经或正在实现,有的将来很可能变成现实。我们现在拥有的电视、潜艇、飞船、导弹、计算器、机器人、飞行器、霓虹灯、水下呼吸器、高速列车乃至全球通讯网络等高端技术,他在一百多年前就为我们想到了。许多科学家、工程师和作家坦言自己的志趣曾受到凡尔纳科幻小说的影响。法国元帅利奥泰对下议院讲话时曾说:“现代科学只不过是将凡尔纳的预言付诸实践的过程而已。”这话虽然言过其实,但至少说明,凡尔纳手笔不凡,其作品的文学价值、科普效果和教育意义不可低估。
凡尔纳当年发表科幻小说使用了一个总题目:《在已知和未知的世界中漫游》。这个题目显然是画龙点睛,抓住了凡尔纳科幻小说的精髓。如果读者能怀着从已知求未知的漫游心态阅读凡尔纳的科幻小说,那一定开卷开心,在开阔眼界、增长学问的同时,说不定还能培养积极的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能力,从而提高创新的勇气和想象力。
在凡尔纳的六十多部科幻小说中,如果把《从地球到月球》、《太阳系历险记》称作“天书”,把《地心游记》称作“地书”,把《八十天环游地球》称作“人书”,那么《海底两万里》就是名副其实的“海书”了。它以海纳百川的气度和海量的海洋知识揭开了海底世界的神秘面纱,奉献了洋洋大观的精彩,堪称科幻小说中的经典,海洋小说中的精品,其文学性、科学性和民主性皆为上品。
《海底两万里》的故事发生在19世纪60年代。当时世界航海业方兴未艾,但海难事件频频发生。根据许多遇险船只幸存者的回忆,海难事故大都与海上“独角兽”有关。欧美报刊对此大加炒作,一时闹得沸沸扬扬。于是,舆论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海难肇事者是海洋怪物,一派则认为是深海动物。
海难事件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但肇事者究竟是海怪还是海兽,这在当时的确是一个解不开的谜。所谓“谜”就是未知世界,而未知世界总是神秘的。凡尔纳的小说一开头就抓住这个世界争论的焦点,不断调动读者的好奇心,让读者跟着作家的思路去认识这个神秘莫测的未知世界,于是演绎出一段离奇曲折、跌宕起伏、悬念迭出的科幻故事。
凡尔纳编的故事虽然离奇,但并不离谱,节外生枝合情合理,来龙去脉头头是道,起码可以自圆其说。
美国海军为了确保航线安全,派出最先进的军舰去追杀“独角鲸”。法国生物学家阿罗纳克斯教授和加拿大捕鲸能手尼德·兰应邀随美军舰出海执行任务。军舰与“独角鲸”终于在不太平的太平洋海域遭遇,并受到“海怪”的重创。法国学者和仆人以及加拿大渔叉手在撞船时不幸落水,但鬼使神差,三个人被命运抛到“独角鲸”的脊背上。其实,所谓的“独角鲸”既不是海洋怪物,也不是海洋动物,而是一艘设计精巧、构造复杂、技术先进的人造潜水船。
凡尔纳在揭开“独角鲸”秘密的同时,又让读者陷入一系列新的悬念连环套当中。首先要弄清楚鹦鹉螺号究竟具有多高的技术水平,然后要弄清楚鹦鹉螺号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现在通过查阅资料可以知道,《海底两万里》成书之前,世界上已经有“潜水船”存在。1620年,荷兰物理学家科尼利斯·德雷尔成功地制造出人类历史上第一艘潜水船,木质结构,靠木桨驱动,可载十二名船员,但只能潜水三至五米。1776年,美国耶鲁大学毕业生戴维特·布什内尔在华盛顿将军支持下,研制成功海龟号潜艇,靠人力螺旋桨驱动,并首次用于实战,但发动攻击没有成功。1801年5月,富尔顿在法国皇帝拿破仑的支持下,对“海龟”进行了改造,建成了鹦鹉螺号潜艇,铜壳铁框架,艇长六点八九米,最大直径三米,状如雪茄,艇中央有指挥塔,水面用风帆推进,水下用人力螺旋桨推进,用压载水柜控制浮沉,艇上带有压缩空气,可供四个人和两支蜡烛在水下使用三小时,能潜水八至九米深。1863年,法国建成一艘名为“潜水员”的潜艇,第一次使用蒸汽发动机,艇长四十二点六七米,排水量四百二十吨,外形如海豚,速度二点四节,潜深十二米,能在水下续航三小时,是20世纪以前建造的最大一艘潜艇。1866年,英国建造了鹦鹉螺号潜艇,使用蓄电池作动力,航速六节,续航力八十海里。应当指出,当时信息技术很不发达,加上潜艇主要用于军事目的,建造过程高度保密,外界很少有人知道潜艇的秘密。但凡尔纳显然掌握当时最先进的潜艇技术资料。因此,他笔下的鹦鹉螺号绝不是无中生有、凭空捏造之物,而是从已知的潜艇技术出发,探索未来潜艇技术的发展前景。值得庆幸的是,凡尔纳想象出来的潜艇已经在20世纪变成了现实,而且有了突破,使用了核动力。当然,这是凡尔纳始料不及的。1954年1月21日,人类第一艘核动力潜艇鹦鹉螺号在美国顺利下水,艇长九十米,排水量两千八百吨,当时造价为五千五百万美元,最大航速达二十五节,最大潜深一百五十米,可以在水下续航五十天、航程三万海里而无需添加任何燃料。几代鹦鹉螺号潜艇发展的轨迹,不正是从已知世界探索未知世界的过程吗?凡尔纳的超凡想象力由此可见一斑。
《海底两万里》作为文学作品,还为后人塑造了一个最具悬念的“水中人”——尼摩船长——的形象。尼摩船长是一个大智大勇、神出鬼没、总能逢凶化吉的“怪人”。他不是超人,却胜似超人。他既是鹦鹉螺号的总设计师,又是建造潜水船的总工程师,也是潜艇航行的总指挥和技术总管。他有很高的文化素养,不仅懂法、英、德等现代语言,而且还精通古拉丁语;他不仅搜集海底奇异的动植物标本,而且喜欢收藏世界名著、名画、名曲,还会弹一手动听的管风琴。他有很高的智商,天文、地理、人文、海事无所不通,他可以修正专家、学者(其中包括阿罗纳克斯教授)有关海洋论著中的许多错误判断和见解;他有利用天然条件、开发海洋资源、长期在水下生活的高强本领。阿罗纳克斯教授说他对人类怀有刻骨的仇恨,其实他只恨压迫者,为了报仇雪恨,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撞沉敌人的军舰,但对遇难的苦命采珠人却舍身相救,慷慨解囊,甚至可以随时动用“海底银行”支持被压迫民族和人民的正义斗争;他人道地接纳了阿罗纳克斯教授等三位不速之客,不仅让他们自由地进出鹦鹉螺号的图书室、博物馆,而且还带领他们漫步海底平原,饱览无奇不有的海洋生物,尝试海底森林打猎,穿越阿拉伯水下通道,参加海底珊瑚公墓葬礼,参观沉沦海底的大西洋古城,目睹打捞西班牙沉船财宝活动,而且还让他们见识了最深邃的海沟,最活跃的海底火山,最轻松的触礁脱险,最名贵的珍珠大王,最美丽的珊瑚世界,最危险的冰山绝境,最残酷的人鱼(章鱼)大战……但读者看到书的最后一页,竟然弄不明白尼摩船长究竟是哪个国家的人,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也不知道他躲避人类社会、深藏海洋的真正动机。这个悬念直到《神秘岛》的第三部才被解开。《海底两万里》与《格兰特船长的孩子们》和《神秘岛》前后呼应,所以有凡尔纳三部曲,或海洋三部曲之称。
有未来学家称,21世纪必是海洋的世纪,许多学者还提出了海洋发展战略。阿罗纳克斯教授曾盛赞尼摩船长在水下掌握的科学技术比陆地(世界)超前了一个世纪。在纪念儒勒·凡尔纳逝世一百周年之际,回顾一百年来人类海洋科技发展的历程,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海底两万里》提出的许多预言有的已经实现了,有的正在实现,有的还待继续探索。比如,海洋生物保护问题,海洋资源开发问题,海底旅游观光问题,海底城市建设问题,人类向海底移民问题……在强调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今天,不都是具有战略意义的重大课题吗?不都值得有科学头脑的文学家们发挥奇思妙想、大书特书吗?
杨松河
2005年于南京茶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