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逝水年华(精华本)(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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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孔布雷之夜(4)

我们家中只有一个人对斯万的来访叫苦不迭,那就是我。因为晚上若有客人,或哪怕斯万先生一人,妈妈就不上楼来我的房间。我在大家之前先吃晚饭,然后在餐桌旁坐到8点,照例我便上楼了;通常妈妈在我上床睡觉时给予我的那个珍贵而易逝的吻,我得把它从餐厅带到卧室,又得在脱衣服的时候把它留住,以免损坏它的温馨,以免它本来就易逝的效力烟消云散;正是在那样的晚上,我接受妈妈的吻时需要格外小心,我得在众人面前抓住这个吻,赶紧把它藏起来逃走,甚至没有必要的时间和思考余地来专心得到这个吻,正如躁狂症患者在关门时尽量不去想别的东西,以便在躁狂症突然发作时,能用关门时的回忆来战胜它。

那两声怯生生的门铃传来时,我们全家都在花园里。我们知道是斯万,但大家依然面面相觑,脸上带着询问的神情,并派我外祖母前往侦察。“请想着谢谢他的酒,说得清楚点,你们知道的,酒味醇香,而且是一大箱,”我外祖父叮嘱他的两个小姨子。“不要再交头接耳,”我姨婆关照道,“上别人家听见人家在说悄悄话,多不舒服哇!”——“喏,斯万先生驾到,我们过一会儿问他是否认为明天是晴天,”我父亲说。我母亲以为只要她说一句话就可以把我们全家自斯万结婚以来给他造成的难堪统统消除。她想出办法把斯万引到一边。但我紧跟着她;我舍不得离开她一步,过一会儿我就得把她留在餐厅里,而我上楼睡觉时又不能像通常那样得到她来亲吻的慰藉了。“哦,斯万先生,”母亲对他说,“跟我谈谈您的女儿吧;我肯定她已经像她爸爸那样能鉴赏艺术珍品了。”这时我外祖父走过来说:“喂,你们请过来跟大家坐到凉台上。”我母亲不得不把话打住,但她从这种约束中产生一个灵巧的心思,正如优秀的诗人从严格的韵律束缚中写出最美的诗句:“等咱俩单独在一起时再谈您的女儿吧,”她低声对斯万说,“只有当母亲才配得上理解您呐。我相信她母亲也同意我的看法。”我们全体围着铁桌子坐下。我真不愿意去想今晚我独守空房的苦恼,辗转反侧的焦躁;我竭力说服自己,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明天清晨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我竭力去设想未来,设想走上一座桥梁,以便越过令人心惊胆战的深渊。但我忧心忡忡,瞪眼凝视我的母亲,心弦绷得紧紧的,不容任何印象闯入。各种想法尽可闯进我的心扉,但一切可能扣动我心弦的美,乃至一切可能引起我开心的风趣都被排斥在外。有如一个病人,因上了麻醉药,动手术时心里清清楚楚,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我可以背诵我喜爱的诗篇或观察我父亲诱使斯万谈论德·奥迪弗雷-帕斯基埃公爵所做的种种努力,然而前者不能使我产生任何激情,后者不能使我产生任何快乐。但是外祖父的努力没有结果。他刚向斯万提出一个有关那公爵演说家的问题,我外祖母的一个妹妹就觉得不入耳,认为这个问题不合时宜,以致造成长久的冷场,出于礼貌,她主动打破冷场,大声对妹妹说:“你想想看,塞莉娜,我结识了一位年轻的瑞典教师,她把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合作向我作了详细的介绍,有许多非常有趣的细节。应当请她哪天来这里吃晚饭。”——“我看可以嘛!”妹妹弗洛拉回答,“不过我也没白白浪费时间哪。我在万特伊先生家遇见一位老学者,他跟莫邦很熟,莫邦向他详详细细地介绍了如何创造一个角色。这有意思极了。我是万特伊先生的邻居,我原来不知道,他非常和气。”——“不光万特伊先生才有和气的邻居,”塞莉娜姨婆大声喊道,由于羞怯,她的声音发尖,又由于预谋,她的声音很不自然,同时她向斯万瞥了一眼,用她的话说是意味深长的一瞥。与此同时,弗洛拉姨婆领会到这句话是塞莉娜对阿斯蒂葡萄酒的送者表示感谢,她也望了望斯万,其神情中既有庆贺之情,又有讥讽之意,也许仅想强调她妹妹的妙语,也许嫉妒斯万给了她灵感,也许她不由自主地挖苦他,因为她认为斯万难以招架了。“我想咱们能请得动这位先生来吃晚饭,”弗洛拉接着说,“只要谈起莫邦或马泰纳太太,他可以一口气谈上几个小时。”——“那倒蛮有意思的,”我外祖父叹道,但心想,大自然不幸地完全排除了人们对瑞典合作社或莫邦扮演的角色产生热切的关注的可能性,同时它也忘记了为我外祖母的两个妹妹的才情提供一点风趣,就像叙述莫莱或德·巴黎伯爵的私生活时必须添油加醋,听起来才津津有味,“喏,”斯万对我外祖父说,“那我就谈一谈看上去跟您问我的事情更有关联的问题,因为从某些方面来看,事情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今天早上,我重读圣西门,有些东西也许会使您高兴。那是在有关他出使西班牙的一卷中,不算最精彩的篇章,只是一卷日记,但至少写得非常出色,仅此一点而论,就不同于令人厌烦的报纸,而我们则自以为早晚非读报纸不可。”——“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有些日子我觉得读报挺愉快的……”弗洛拉姨婆插话,以示她读到了《费加罗报》上关于斯万收藏柯罗的一幅画的说明。“每当报上登些引起我们关注的事情或人物的时候!”塞莉娜姨婆补充道。斯万感到诧异,答道:“我不反对,不过我责难报纸之处,在于报界每天让我们注意一些毫无价值的琐事,而我们一生难得读到三四回货真价实的书。既然我们每天早上迫不及待地拆封看报,那么就得换换花样,加些东西才行,让我怎么说呢,比如……帕斯卡尔的《思想录》之类!”他把《思想录》三字说得夸张,用了反讽的语气,免得显得学究气。同时对上流社会的东西表现出某些社交界人士流露的那种轻蔑,他加添道:“那些切口烫金的精装书,我们十年只打开一次,而读到的却是希腊王后驾临戛纳,威德·莱翁公主举办化装舞会。好像这样才合乎天理人情。”他后悔忘乎所以,把严肃的事情说得如此轻率,调侃道:“咱们的谈话十分高雅,我不知道为什么提及这些登峰造极的人物,”他转身对我外祖父说,“还是谈圣西门吧,他写道,莫莱夫里埃竟敢向他的儿子们伸手套近乎。您知道,圣西门是怎么说这个莫莱夫里埃的,他说:‘他就像厚玻璃酒瓶,我看他一肚子坏水,又粗俗又愚蠢。’——‘玻璃酒瓶有厚有薄,但我知道有些瓶里装的是别的东西。’”弗洛拉赶紧插话,她也乘机感谢斯万,因为那箱阿斯蒂葡萄酒是作为礼物送给她们姐妹俩的。塞莉娜开怀笑了起来。斯万狼狈不堪,但还是接着讲:“圣西门写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懂规矩呢还是死要面子,反正他想同我的孩子们握手。我及时发觉他的意图,没让他得逞。’”我外祖父对“不懂规矩呢还是死要面子”一说赞不绝口,但塞莉娜小姐,由于圣西门这个文豪的名字使她的听觉官能免遭完全的麻痹,听到此话却怒不可遏:“怎么?您居然大加赞赏?嗯,那好哇!但这些能说明什么呢?难道一个人非得不如另一个人吗?人若有才气和胆气,公爵也罢,马夫也罢,有什么要紧?您那个圣西门教子有方哪?他居然不让儿子们跟所有的正派人握手。真是可恶透顶。您竟敢引为佳话?”我外祖父心里很难过,见她硬是横插一杠,感到无法继续再让斯万讲叫他开心的故事了,于是低声对我妈妈说:“你还记得你教我的那句诗吧,在这样的时刻可以让我轻松一下。嗨,有了,‘主呀[11],有多少德行您要我们憎恨哪!’嗬,说得多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