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斯佳丽朝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黑妈妈也回瞪了她一眼,那眼光里默默地流露着一种无所不知的神情。
“唔,那你想干什么?去搬给苏埃伦听吗?”
“我要想办法帮助你,好叫弗兰克先生高兴呢,”黑妈妈说,一面把斯佳丽脖子边的毯子塞了塞紧。
斯佳丽静静地躺了一会,这当儿黑妈妈在屋子里瞎忙一阵,斯佳丽觉得不用再对她费什么口舌,心倒也宽了下来。没有要求她作解释,也没有责备她。黑妈妈明白了,所以也就不做声。斯佳丽觉得黑妈妈是一个比自己还坚定的现实主义者。一旦她手里的宝贝儿受到危险的威胁,她这双斑驳而机灵的老眼,就会以原始人和孩子那样的率直,问心无愧去看透一切,做到一览无遗。斯佳丽就是她的宝贝孩子,只要她孩子要的东西,哪怕是属于别人的,黑妈妈也愿意帮她弄到手。对于苏埃伦和弗兰克·肯尼迪的权益,她丝毫都没有当作一码事,只是在心里激起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而已。斯佳丽现在正在困难中尽力挣扎,而斯佳丽是埃伦小姐的孩子。黑妈妈毫不迟疑地支持她。
斯佳丽觉得黑妈妈的不做声就是对她的支援,脚边的那块烫砖头使她感到暖烘烘,于是刚才回家路上微微闪烁的一线希望,就渐渐燃成熊熊火焰了。这片火焰烧过她的全身,她但觉自己的心脏泵送着血液,在全身的血管里涌流。她的力气又重新恢复了,一时兴奋得几乎要大笑出来。我毕竟还没有完全被打垮,她兴高采烈地想道。
“把镜子递给我,黑妈妈,”她说。
“把肩膀盖紧了,别露出来,”黑妈妈命令说,一边将镜子递给她。她那两片厚嘴唇上挂着微笑。
斯佳丽朝镜子里打量自己。
“我的脸苍白得像鬼了,”她说,“我的头发乱得像马尾巴一般了。”
“可不是?你是不像从前了。”
“嗯……外边雨下得很大吗?”
“你知道,下得跟泼水一样呢。”
“唔,不管怎样你得替我上街去走一趟。”
“下这样的雨,我是不去的。”
“不,你得去,要不我就自己去了。”
“你有什么等不及的事要办呀?我看你一天下来也够累的了。”
“我想,”斯佳丽一面仔细地瞧着镜子一面说,“我想要买一瓶香水。你可以替我洗一下头,搽上点香水。再买一瓶榅桲子浆,好把我的头发弄得平整一点。”
“这种天气,我是不会替你洗头的。我也不会给你头发搽香水,学那些放荡女人的样。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决不允许你这样干。”
“对,我就是要这样干。你在我的钱包里找一下,把那个五块的金币拿出来,上街去。还有——嗯,黑妈妈,你去城里顺便可以给我买盒儿——一罐儿胭脂来吧。”
“那是什么玩意儿呀?”黑妈妈怀疑地问道。
斯佳丽瞅着她的眼睛,眼神里带有一点她自己丝毫没有觉察的冷漠。她一点儿也没有办法知道能逼黑妈妈到什么地步。
“你甭管啦,去买就是了。”
“我不知道的东西,我是绝不会买的。”
“好吧,那是拿来搽的,如果你一定想知道。那是擦脸的。别站在这儿像癞蛤蟆那样鼓着腮,快去吧!”
“搽的!”黑妈妈突然喊道。“搽脸的!唉,你现在长大了,我没法儿揍你了!我一辈子也没有丢过这种脸!你准是发昏了!埃伦小姐这会儿躺在坟墓里准要翻身了!把脸搽得像个——”
“你总知道我外婆罗比亚尔也是搽脸的,而且——”
“对啊,她还光穿一条衬裙,上面沾的汗水都滴得出来呢,裙子裹得紧紧的连腿子都看得出来了,可这不是说你也可以照这样干。老一代小姐们当姑娘的时候,世道可邪呢,但现在时代不同了,而且——”
“我的老天!”斯佳丽光火地叫道,一边把身上盖的毯子撩开。“你给我回塔拉庄园去!”
“你不能送我回塔拉去,除非我自己情愿回去。我是自由人,”黑妈妈怒气冲冲地说。“我就是要赖在这儿,你回床上去。你是不是想得肺炎?好好躺下吧,乖乖。你听我说,斯佳丽小姐,这种天气你是不能出门的。哎哟,你就像你爹!快回床上去——我不会去替你买搽脸的东西!让人家知道我家的孩子买这种玩意儿,那可要把脸都丢尽了!斯佳丽小姐,你也够标致、够可爱了,用不着搽这东西。乖乖,你听着,只有婊子才用这玩意儿啊。”
“唔,她们搽了不是好看多了吗?”
“哎哟,主啊,你听她都说了些什么啦!小宝贝,这种话你可说不得呀!你把湿袜子脱下来吧,乖乖。我不能让你自己去买那玩意儿。埃伦小姐要来找我的。快回床上去躺着吧。我就替你去买吧。我说不定会找到一家没有人认识我们的铺子。”
那天夜里,在艾尔辛太太家,芳妮的婚礼按时正式举行,老利维和其他的乐师奏着音乐伴舞,斯佳丽环顾周围,心情很愉快。她又能参加真正的晚会了,因此感到非常兴奋。她也为自己受到热情接待而高兴。她挽着弗兰克的膀子走进屋子的当儿,大家都朝她奔过来,大声嚷嚷,表示欣喜和欢迎,还亲她、握她的手,并对她说他们可惦记她啊,所以决不让她再回塔拉庄园去。那些男子看来都颇有骑士风度,因为曾几何时她还竭尽全力要伤他们的心,如今他们丝毫不耿耿于怀;而那些姑娘们对她过去曾经千方百计从她们身边夺走她们的情人的往事,也心里不存芥蒂。连在战争结束那会儿待她十分冷淡的梅里韦瑟太太、惠丁太太、米德太太和其他几位寡妇,也忘却了她轻浮的行为,忘却了她们自己曾对这种行为加以指责,而只记得她跟她们大伙儿一样在战争中遭到了失败,只记得她是佩蒂的侄媳,是查尔斯的遗孀。她们吻她,噙着眼泪悄声悄气地谈起她亲爱的母亲的去世,最后还详细地打听她父亲和妹子们的情况。大家都问起玫兰妮和阿希礼,还要求她说出他们俩为什么也不回到亚特兰大来的原因。
尽管斯佳丽对自己受到的欢迎感到高兴,但心头却稍稍觉得有一种她拼命想掩饰的尴尬,这种尴尬是她身上那套天鹅绒衣服的模样所引起的。尽管黑妈妈和厨娘使出浑身力气将这条裙子用盛着滚水的水壶烫,用干净的头刷刷,还在火堆上拼命地挥舞它,可是它仍旧一直湿到膝盖,裙边上依然污渍斑斑。斯佳丽生怕有人看出她这身衣服曾经在雨水中弄湿,因此知道她仅有这么一件漂亮的连衣裙。她看到许多其他来宾身上穿的衣服还远远不如她的漂亮,心里也就感到一点欣慰。她们那些裙子都非常旧,看上去都小心地织补过和烫过。而她自己这身裙子可是完整的、新的,虽说有点儿湿——实际上,除芳妮那套白缎的结婚礼服之外,晚会上唯一的新裙子就是她身上穿的那条。
回想起佩蒂姑妈跟她提起过的艾尔辛家的经济状况,她真不知道做白缎礼服的钱是从哪儿弄来的,还有那些买点心的钱、装饰屋子的钱和请乐师的钱。一定花了很多钱。钱也许是借来的,要不整个艾尔辛家的人准都为这奢侈的婚礼出了力。斯佳丽似乎觉得,在这种困苦的时期举办这样的婚礼,就跟塔尔顿家为儿子立墓碑一样铺张浪费,当时她站在塔尔顿家的墓地上心里也产生同样的恼怒和反感。挥金如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为何这些人还摆出往日的那些架势呢?
但是,她耸了耸肩,把自己瞬间的恼怒情绪驱走了。他们用的不是她的钱,她不想让今晚的兴致被自己对别人的愚蠢行为的恼怒所破坏。
她发现自己挺熟悉那位新郎,他叫汤米·韦尔伯恩,老家在斯巴达。1863年他肩膀受伤的时候,她曾经看护过他。他当时是一个六英尺高的英俊小伙子,为参加骑兵团而放弃了医科大学的学业。现在他看上去像个小老头,臀部受的伤使他变得佝偻了。他步履有点困难,正像佩蒂姑妈所说的,走起路来叉着腿儿,样子非常丑。然而他本人好像对自己的外貌一无所知,或者说漫不经心。他的仪态使人觉得他无求于任何人。他已放弃了继续学医的希望,现在当了一名包工头,管理正在建造一幢新旅馆的爱尔兰建筑工。斯佳丽真想知道凭他现在的情况怎么能对付得了这么繁重的工作,不过她没有开口问,因为她带点自嘲地认识到人到迫不得已时,什么事都能办到。
汤米、休·艾尔辛和那个长得像猴子一般的小个儿勒内·皮卡尔一起和她站着聊天,为了准备跳舞,这会儿人们正把椅子、家具什么的靠墙移。休自从斯佳丽1862年最后一回见到他以来没有什么变化。他仍然是那个瘦瘦的敏感小伙子,前额依旧耷拉着一绺淡褐色的头发,他那双手依旧像她清楚地记得的那样细嫩而干不了活儿。可是勒内自从那次休假期中跟梅贝尔·梅里韦瑟结婚以后变化很大。他那双乌黑的眼珠里仍闪烁着高卢人的光芒,他的性格里仍充满克里奥尔人那种对生活的热情,但是不管他笑得多么轻松,他脸庞上总流露出战争初期所没有的艰难神情。而他当年身穿义勇兵漂亮的军装时所呈现的那种既傲慢又优雅的神气现在已荡然无存了。
“双颊像玫瑰,双眸似翡翠!”他边说边亲着斯佳丽的手,又对她脸上搽的胭脂恭维了一阵子。“就像我当初在义卖会上第一回见到你时一模一样。你可记得?我怎么也忘不了你把你的结婚戒指丢进我篮子里时的情景。哈,你那会儿可勇敢呢!不过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为了得到另一只戒指竟等待了那么久!”
他的眼睛里闪着调皮的光芒,还用肘子往休的肋间戳了戳。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会赶着一辆糕饼车,勒内·皮卡尔,”她说。他对当他的面提起自己低下的行当非但一点也没有觉得不光彩,反而显得很高兴,还拍着休的背脊哈哈大笑起来。
“着啊!”他嚷道。“我岳母梅里韦瑟太太,是她让我干这活儿的,我这辈子头一回干的活儿!我勒内·皮卡尔原来打算长大了养养比赛的马,拉拉小提琴,如今我却推起糕饼车来了,我可挺乐意干这一行!我岳母梅里韦瑟太太这个人能让一个男人去干任何事情。她本该当将军的,那我们就会打赢那场战争了,对不,汤米?”
得了!斯佳丽想道,当年他家里人拥有沿密西西比河十英里的土地,在新奥尔良还有座大宅子,亏他想得出,他乐意去推糕饼车!
“要是当年我们能让岳母参军,那一个礼拜里就把北军打垮了,”汤米表示同意说,一边把眼睛向新近成为他岳母的颀长而顽强的身影扫去。“我们在战争中能坚持那么久,唯一的原因是站在我们背后的妇女们不肯屈服。”
“应该说决不屈服,”休补充道,脸上呈现出自豪但稍带点挖苦味儿的微笑。“今晚在场的女士们谁都没有投降过,不管她的男亲属在阿波马托克斯[1]干了些什么。目前她们的日子比我们当时难熬多了。当时我们至少可以用战斗来出气。”
“而她们可以用仇恨来出气,”汤米接着把话说完。“你说呢,斯佳丽?妇女们眼看她们的男人如今落到这个地步,心里不是滋味;而我们男人就很少有这样的烦恼。休当年打算当法官,勒内想当小提琴家,到欧洲去给王公大臣们演奏——”他急忙低下头来避过勒内搡向他的拳头。“而我原来是想当大夫的,可现在——”
“只要给我们时间嘛,”勒内嚷道,“我就会成为南方的糕饼王子!我的休老弟就会成燃料大王啦,而你,我的汤米老兄就会养着一批爱尔兰奴隶,而不是黑奴。变化可大哪!可真有趣呀!你斯佳丽小姐和玫荔小姐干点什么呢?挤牛奶,摘棉花?”
“不,绝不会干那种活儿!”斯佳丽冷冷地说,她不明白勒内怎么会那么乐观地对待艰难的生活的。“我们让黑人去干。”
“我听说玫荔小姐给孩子取名叫‘博勒加尔’,你跟她说,我勒内很赞成,就说除了‘耶稣’之外,再没有比这个名字更好的了。”
虽然他在笑,但提起这位路易斯安那州威风凛凛的英雄[2],他眼睛里闪烁着自豪感。
“唔,还有‘罗伯特·爱德华·李’,”汤米评论说。“我打算给自己的头生儿子取名为‘鲍勃·李·韦尔伯恩’,但是我并不是有意贬低老博的声望。”
勒内笑着耸耸肩膀。
“我给你们说个笑话,不过这是个真实的故事。你们可晓得克里奥尔人是怎么看待我们勇敢的博勒加尔和你们的李将军的。在新奥尔良附近的一趟列车上,一个在李将军麾下当兵的弗吉尼亚人碰到了博勒加尔部队的一个克里奥尔人。那个弗吉尼亚人没完没了地讲着李将军长李将军短,于是那个克里奥尔人显出很有礼貌的样子,他皱了皱额头,似乎拼命在回忆什么,接着他笑了笑说:‘啊,对了,李将军!我现在记起来了,李将军!就是博勒加尔将军常常说他挺不错的那个人!’”
斯佳丽出于礼貌想跟他们一块儿笑,但她觉得这个故事除了说明克里奥尔人跟查尔斯顿人和萨凡纳人一样狂妄自大之外,没有多大意思。而且她一直认为阿希礼的儿子应该取父亲的名字。
乐师们调了一阵琴弦之后便洪亮地奏起《老丹·塔克》的曲调来,汤米转过身来对她说:
“跳舞吗,斯佳丽?恕我不能跟你跳,可休和勒内——”
“不,谢谢。我还在替母亲服丧呢,”斯佳丽连忙说。“我就坐坐吧,不跳舞。”
她眼睛朝弗兰克·肯尼迪瞟了一眼,把他从艾尔辛太太身边招呼过来。
“我想坐在那儿的凹室里,多谢你给我送些点心来,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其他三位男子离开的当儿她对弗兰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