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佳人(下)(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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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在旋风式的追求下,两个礼拜之后,斯佳丽就跟弗兰克·肯尼迪结了婚。后来她绯红着脸对他说,这种旋风式的追求使她喘不过气来,她无法再拒绝他的热情了。

他不知道在这两个礼拜里,她天天夜里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咬牙切齿地埋怨他对她的暗示和鼓励反应迟钝,还默默祈祷着在这个节骨眼上苏埃伦千万不能有信给弗兰克,要不她的计划就要成泡影了。谢天谢地,她这个妹子是最最懒得动笔的,她只乐意收别人的来信,却讨厌给别人回信。可是,她来信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的,确实是存在的呀。在漫长的深夜,她睡衣外面紧紧裹着母亲的那块褪了色的披肩,在自己卧房里冰凉的地板上来回踱着的时候,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弗兰克不知道她收到过威尔的一封短信,信中提起乔纳斯·威尔克森又去过塔拉庄园,发现她去了亚特兰大,便大吵大闹,后来威尔和阿希礼将他赶了出去。威尔的信把一个她最清楚不过的事实塞进她的脑海——那笔额外税的付款截止期越来越逼近了。她心急如焚地看着日子一天天地在过去,恨不得自己用手抓住沙漏[1],不让沙粒在里边流动。

然而,她把自己的情感掩饰得如此周密,把自己的角色演得如此巧妙,弗兰克竟丝毫没有产生怀疑,他只看到表面的东西——查尔斯·汉密顿这位漂亮而无依无靠的年轻遗孀,每晚在佩蒂帕特小姐的客厅里迎接他,怀着敬佩的心情敛神屏息地倾听他谈自己的店铺今后的营业计划,还说起假如他能盘下那家锯木厂能赚多少钱。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温柔地表示同情,还目光炯炯地显出莫大的兴趣,这好比给他敷了一层药膏,可以医治被信以为真的苏埃伦的变心给他造成的创伤。他对苏埃伦的行为感到痛心和惶惑;他知道自己人到中年,对女人已没有什么吸引力,因此他的虚荣心,一个中年单身汉的敏感而胆怯的虚荣心,深深地受到了伤害。他不能给苏埃伦写信,谴责她的不忠诚;这样做他连想都不敢想。不过他可以跟斯佳丽谈论她,从中得到点安慰。斯佳丽不用说苏埃伦一句坏话就能让他知道,她了解自己的妹子是如何对他不起,而他是值得一个欣赏他的女子好好相待的。

这位双颊红喷喷的汉密顿太太真是迷人极了,她一会儿想起自己的苦楚便忧伤地叹息,一会儿听到弗兰克跟她说笑话解闷儿,又像银铃般地发出快乐而甜蜜的笑声。她那件翠绿色的衣服已经让黑妈妈收拾得十分整洁,现在穿在她苗条的身躯上将她那纤细的腰身显了出来,真美极了;她的手帕和头发不时地飘出阵阵幽香,怎不令人销魂!这么一位娇滴滴的少妇,竟孤苦伶仃地生活在如此乱世,甚至不懂得世道的艰辛,真太遗憾了!没有丈夫,没有兄弟,现在连父亲都不能保护她了。弗兰克觉得这世界太野蛮,一个孤零零的女子是无法生存的。对于这个想法,斯佳丽暗暗地欣然表示同意。

佩蒂家的气氛愉快而安适,所以弗兰克每晚都来。黑妈妈每次都满面笑容地开门迎客,她的笑容是专门留给贵客的;佩蒂拿咖啡搀少量的白兰地来招待,还甜言蜜语地恭维他;而斯佳丽更是对他百依百顺。有时,他下午出去做生意,就把斯佳丽也带在他的马车里一起去。和她一块儿乘马车出去可真是件愉快的事,她一路上尽问些傻问题——“到底是女人见识少,”他得意地对自己说。她对生意经真是一窍不通,问的问题让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也笑着对他说:“嗯,像我这样一个蠢女人,哪里会懂你们男人家的事啊!”

她使他这个老光棍破天荒头一回感觉到,他是老天爷造就的气质优秀的堂堂男子汉,专以保护世上无依无靠的蠢女人为天职。

后来他们终于站在一起结婚了,他握着她任凭他摆布的小手,她的两弯乌黑的眼睫毛低垂着,密密层层地呈现在微红的面颊上,这当儿他依然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会发生的。他只知道自己平生头一回干了又浪漫又激动心弦的事。他,弗兰克·肯尼迪,居然把这么个美人弄得神魂颠倒,投入自己的怀抱。他飘飘然了。

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参加他们的婚礼,证婚人是临时从街上拉进来的。斯佳丽坚持要这么做,他只得让了步。他原来是想从琼斯博罗把他妹子和妹夫叫来参加婚礼的。要是在佩蒂小姐的客厅里举行酒会,朋友们济济一堂,大家喜气洋洋地向新娘祝酒,那该多快活。但是,斯佳丽连佩蒂小姐都不愿让她到场。

“就我们俩吧,弗兰克,”她捏捏他的膀子恳求道。“就像私奔一样。我确实一直想跟人逃走结婚呢!亲爱的,你就依了我吧!”

正是这些亲切的话——至今仿佛仍在他耳畔回响——加之她抬头望着他哀求时,她淡绿色的眼珠周围涌出了一圈亮晶晶的眼泪,把他给打动了。无论如何,男人总是对他的新娘子迁就些嘛,何况是关于婚礼的事儿,女人家对这类感情上的事情向来看得很重呢。

他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结了婚。

斯佳丽用甜言蜜语缠个不休,把弗兰克弄得晕头转向,终于给了她那三百块钱。他先有点犹豫,因为这意味着他马上把那家锯木厂盘过来的希望落空了。但是他不能眼看着她的家里人被人赶出去呀!他看见她笑逐颜开,失望的情绪顿时就缓和下来;后来,她为了感激他的慷慨大度对他表示了亲热,于是他的失望情绪也就烟消云散了。弗兰克这辈子从来还没有见到女人如此对他表示感激过,所以他这三百块钱到底还是没有白花。

斯佳丽派黑妈妈立刻回塔拉庄园去做三件事:一是将那笔钱去交给威尔;二是宣布她的婚事;三是把韦德带到亚特兰大来。两天之后,她就接到威尔的一张简短的便条,她把它带在身边,读了又读,越读心里越快活。威尔在便条中说,税已经交了,乔纳斯·威尔克森听到这消息“样子非常难看”,但他到现在为止没有进一步提出恫吓来。末了威尔写了句祝贺她幸福的话,不过那是句简短而一本正经的套话,并不表示什么特别的意思。她知道威尔是了解她所做的一切的,也了解她为什么要做,所以他并没有作任何的褒贬。可是,阿希礼会有何感想呀?她心里七上八下地在纳闷。不久以前,我还跟他在塔拉庄园的果园里说了那番话,现在他该把我当做怎样的人呢?

同时她又接到苏埃伦的一封信,写得别字连篇,措词非常激烈,还破口大骂,信纸上泪痕斑斑,充满着恶毒的语言和对她的性格的恰如其分的评论,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封信和写信人。但是她得知塔拉庄园安然无恙,至少暂时没有危险,心里正高兴得不得了,所以苏埃伦的那些话没有引起她的不快。

现在她永久的家是在亚特兰大而不是在塔拉庄园,这一事实让她难以接受。当她拼命地想弄到那笔钱付税的时候,她心里除了塔拉及它倒霉的命运之外,再没有能容纳其他事情的余地。即使在结婚那一刻,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为保全家园而付出的代价竟是让她永远离开家宅。现在家园是保全了,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却患起思乡病来,怎么也难以摆脱。但是事情已经定局。既然交易已经达成,她打算遵守诺言。她因弗兰克保全了塔拉庄园而对他非常感激,不由得对他怀有热烈的感情,同时她又下了强烈的决心,永远不为跟他结婚而后悔。

亚特兰大的女人们对邻居家的事情向来跟自家的事情一样清楚,兴趣却比自家的事情还要浓。他们都知道弗兰克·肯尼迪跟苏埃伦·奥哈拉私订“终身密约”有好几年了,事实上他也曾羞答答地对人说过,他希望明年春天结婚。现在却宣布说他跟斯佳丽不声不响地结了婚,人们风言风语,纷纷猜测,还疑心重重,就不足为奇了。梅里韦瑟太太特别爱打听,便老实不客气地当面去问弗兰克,他既然和妹妹订了婚,却跟姐姐去结婚,到底是什么道理?后来据她向艾尔辛太太报告说,她问了半天得到的回答是他一脸呆相地望着她。至于斯佳丽那里,就连梅里韦瑟太太这么泼辣的女人,也不敢当面去问她。这些日子,斯佳丽看上去非常温柔、非常妩媚,但是她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得意扬扬的神色,让人看了讨厌。她还显出一副挑衅的架势,所以谁也不想去惹她。

她自己也知道亚特兰大人都在谈论她,但是她毫不在意。跟一个男人结婚到底也没有什么不道德啊。塔拉庄园保全了。人家爱议论,就让他们去议论呗。她脑子里要操心的事还多着呢。现在最要紧的事是怎么婉转地让弗兰克明白,他那家铺子应该多赚点钱。自从她受到乔纳斯·威尔克森一番惊吓后,她天天提心吊胆,非等她和弗兰克积起点钱,她不能安心。就算没有什么意外的事,弗兰克也需要多挣钱,因为她要备足钱交明年的税呀。此外,弗兰克说起的锯木厂的事也让她牵肠挂肚。如果把那锯木厂给盘过来,弗兰克可以赚大钱。现在木料这么贵,开这么个厂子谁都会发财。弗兰克的钱交了税就买不成锯木厂,买了锯木厂就交不了税,所以她暗暗发愁。因此,她下定决心非要他那家铺子想法多挣钱不可,而且得赶快做,这样他就可以抢在别人前面把锯木厂盘下来。她看得出这是笔合算的买卖。

假如她是一个男人,她就要把那家锯木厂盘过来,为了筹钱就是把那店铺抵押掉她也干。然而,就在他们结婚的第二天,她将这种打算巧妙地暗示给弗兰克听时,他只是微笑,还对她说叫她让自己那颗可爱的小脑袋歇息吧,不必为这些生意的事儿费神了。他感到颇意外,她居然懂得什么是抵押;所以,他最初觉得有趣。可是,这种有趣很快就消失了,而让一种震惊的感觉,在他们新婚的日子里代替了它。有一次,他不小心说漏了嘴,让她知道了有人欠他店的账(他故意不说出他们的名字),现在还不起,他不愿去催讨,因为他们都是些老朋友,而且都是体体面面的人。这以后她几次三番问起这件事,弗兰克后悔不该跟她提。她每次问起的当儿,总是显出十分可爱的孩子气的样子,表示她只不过是好奇,想知道哪些人欠他的账,欠多少。弗兰克对此一直敷衍搪塞。他总是局促不安地咳嗽,还摇着手翻来覆去地说那些令人讨厌的取笑她那颗可爱的小脑袋的话。

他开始明白过来,这颗可爱的小脑袋同时也是一颗“善于计算的脑袋”。事实上,她的脑袋在计算方面比他自己的脑袋高明得多;这一发现使他深感不安。他大吃一惊地发现,她能迅速地将一长串数字用心算加起来,而他自己三个数字以上就非用纸笔不可。就连分数的计算,她也丝毫不觉得困难。在弗兰克看来,一个女人懂得分数和生意经一类的东西似乎有失体统,他认为假如一个女人不幸生来就懂这种不合上等女人身份的玩意儿,也应该表面上装做一窍不通。因此,以前没有结婚的时候,他最喜欢跟她谈生意经的事,而现在他变得最讨厌跟她谈了。以前他觉得她对这些事稀里糊涂,所以他乐意解释给她听。如今他看到她对这些事情精明得很,便产生了一般男子对于女人的两重性所常怀有的一种恼怒心情;此外,还产生了一般男子发现女人颇有头脑后常产生的那种大失所望。

弗兰克究竟在婚后生活的什么时候发现斯佳丽跟他结婚是个骗局,谁也不清楚。也许,他最初得知事实真相是在汤尼·方丹——他的想象力显然不受拘束——来亚特兰大做生意那一次。也可能是对他的婚姻颇感震惊的妹子从琼斯博罗来信,给他说得更为直截了当。他肯定不是从苏埃伦那儿得到线索的。她从来不给他写信,他自然也不能给她写信解释。既然他已经结了婚,解释又有什么用呢?苏埃伦永远不会了解真相,因此总是认为他糊里糊涂地抛弃了她,想到这一点他心里感到很苦恼。也许人人都在这么认为,都在指责他。他的处境确实很尴尬。他无法为自己洗刷,因为男人哪里会到处对人说自己为了一个女人昏了头——而且一位绅士是不能公开宣布自己受骗,中了老婆的圈套的。

斯佳丽是他的妻子,做妻子的有权利要求丈夫对她忠诚。何况他无法使自己相信她冷淡地和自己结婚,一点也没有感情。他那种男子汉的虚荣心不允许这种想法长久存留在自己的头脑里。有种想法比较愉快,那就是她突然爱上了自己,为了得到他才说了谎话。但是这种想法实在难以自圆其说。他知道自己对一个年龄比他小一半,长得俊俏、伶俐的女人来说没有多大吸引力,不过弗兰克毕竟是个上等人,他把自己的迷惑藏在心里。斯佳丽是他的妻子,他不能拿这种让人窘迫的问题去盘问她,羞辱她,何况说到底问了也无法挽回呀!

弗兰克也并无特别想要挽回的意思,因为他们的婚姻表面看来也算美满的。斯佳丽是个非常妩媚动人的女人,他觉得她十全十美,只是太任性了一点。婚后不久,弗兰克就发现凡事只要依着她,生活就可以过得十分快活,可是要是不依顺她……凡事只要依着她,她就像一个孩子那样兴冲冲的,一天到晚笑个不停,会疯疯癫癫地说些笑话,还会坐到他膝头上来捋他的胡子,直到他发誓说自己觉得年纪轻了二十岁才罢休。她会出乎意料地温柔和体贴:他晚上回来的时候,她会把他的鞋烘在火炉上;她会亲切地为他弄湿的脚和没完没了的伤风忙个不停;她还会一直记得他爱吃鸡肫,一直记得他咖啡里要放三匙糖。总之,跟斯佳丽一起生活会觉得既甜蜜又舒适——只要你凡事依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