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二天下午,斯佳丽和黑妈妈在亚特兰大下火车的时候,寒风刮得正紧,暗灰色的云团在天空疾驰着。自从这座城市被焚毁以后,车站至今都没有修复,她们就在烧焦的车站废基几码外的焦炭和烂泥里下车。打仗那几年,斯佳丽从塔拉庄园回到亚特兰大的时候,总是有彼得大叔、佩蒂姑妈的马车等候着,现在她也习惯地朝四面寻找着彼得大叔和马车。接着,她忽而对自己如此心不在焉感到可笑。她这次来事先没有通知佩蒂姑妈,彼得自然不会来车站;何况她还记得,那位老小姐的一封信曾伤心地说起过彼得的那匹老马已经死了,那匹老马是南军投降后彼得从梅肯“搞”来送老小姐回亚特兰大的。
她朝车站四周那一片布满车辙、凹凸不平的空地张望,希望有朋友或熟人的马车停在那里,可以让她们搭乘到佩蒂姑妈家去,但是她没有认出谁来,黑人没有,白人也没有。假如佩蒂信里的话是真的,也许她的熟人里面已经没有一家有马车了。这年月过日子艰难,连人的吃和住都成了问题,哪里还养得起畜生呢。这些日子,佩蒂姑妈的大多数朋友跟她自己一样,出门得用脚走。
有几辆运货的马车在火车旁边装货,此外就是几辆溅满泥浆的公共马车,赶车的都是些模样粗野的外乡佬。私人马车只有两辆,一辆是轿车,另一辆是敞篷车,上面坐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和一个北佬军官。斯佳丽一看见那套军官制服,就不禁猛抽了一口气。虽然佩蒂姑妈信中提到过亚特兰大有驻军,满街都是士兵,可是她乍见这种蓝色的军服时不免吓了一跳。她一时没有想到战争已经结束,这个当兵的是不会来追她,抢她,侮辱她的。
她看到火车站周围比过去空荡荡,便不由得想起1862年的那天早晨她来到亚特兰大时的情景。那时她新做寡妇,头上披着黑绉纱,心里烦闷得要死。她回忆起那天车站上运货马车、私人马车和救护车塞得水泄不通,车夫的谩骂声、叫嚷声和人们互道寒暄声震耳欲聋。她想起过去战争年代那种兴奋得忘记忧愁的心境,叹了一口气,接着想到她得一路走到佩蒂姑妈家去,又叹了一口气。但是,她仍然抱着希望,等会儿走到桃树街,说不定会碰到熟人愿意让她们搭乘马车。
她正站在那儿东张西望,忽而有一个皮肤呈马鞍色的中年黑人赶着一辆轿车朝她这边驶来。“要马车吗,太太?”那黑人从车厢前探出身子问道。“两毛五分,上哪儿都行。”
黑妈妈对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出租马车!”她嘟哝道。“黑鬼,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黑妈妈虽说是个乡下黑人,但她并不是一直呆在乡下。她知道正经女人没有自己家里的男人在旁陪着,是从来不坐出租马车的,何况这是一辆轿车呢。即使有她这样一个黑佣人在,也还是不合礼节。她看到斯佳丽瞅着那辆出租马车想要乘,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你过来,斯佳丽小姐。一辆出租马车加上一个刚放出来的黑鬼!哼,凑合得可好哪!”
“我不是新放出来的黑人,”赶车的忿忿地说道。“我是塔尔博特老小姐家的,这马车是她的,我不过赶车为家里人弄几个钱罢了。”
“你说的是哪个塔尔博特小姐?”
“就是米勒奇维尔的苏珊娜·塔尔博特小姐。我们的老东家打仗死了,我们就搬到这儿来啦。”
“你认识她吗,斯佳丽小姐?”
“不,”斯佳丽遗憾地说。“米勒奇维尔的人我认识得很少。”
“那么我们走着去吧,”黑妈妈口气严厉地说。“赶你的车吧,黑鬼。”
她从地上提起了那只毛毡制的提包,里面装的是斯佳丽那件天鹅绒新衣服,她的一顶帽子和一件睡衣;还有一只用一块整洁的印花大方巾打起的包袱,里面装着她自己的东西,她也拿起来夹在腋下。然后,她就带领着斯佳丽穿过那一片湿漉漉的焦土。斯佳丽尽管很想坐马车,可是她没有争辩,因为她不愿意自己跟黑妈妈之间有意见分歧。自从昨天下午黑妈妈突然发现斯佳丽扯下天鹅绒窗帘那一刻起,黑妈妈的眼睛里总是流露出一种让斯佳丽看了不舒服的怀疑而警觉的目光。要想逃避黑妈妈的陪伴是难以做到的,而且除非万不得已,她不想惹得黑妈妈满腔怒火。
她们在那条狭窄的人行道上往桃树街走去的当儿,斯佳丽觉得又悲伤又灰心,因为现在亚特兰大显得如此荒凉,跟她记忆中的情形完全两样。她们走过亚特兰大旅馆的遗址,以前瑞特和亨利伯伯都在这儿住过,这么一座优雅的旅店如今只剩下一副骨架和发黑的断垣残壁了。那些沿着铁路两旁绵延四分之一英里长的堆栈,原来是存放成吨成吨军需品的,如今没有修复,只剩下许多长方形的地基,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得死气沉沉。铁路两旁的建筑物都没有了墙,车棚也不见了,铁路显得赤裸裸地暴露在那儿,没有个遮拦。在这大片废墟之中,有一处地方就是查尔斯作为遗产留给她的栈房,现在也无法辨认了。亨利伯伯曾经代她给这个栈房纳税,一直纳到去年为止。这笔钱她迟早得还他。这是她另一桩心事。
她们拐弯进了桃树街,斯佳丽便朝五角场方向望去,不禁惊叫了起来。尽管弗兰克曾经把这座城市夷为平地的情形全给她说了,她却始终没有料到毁坏得如此彻底。在她的想象中,这座她非常喜爱的城市依然是满街华丽的建筑物。然而,现在她看到的这条桃树街光秃秃的,什么标志都没有了,它显得如此陌生,仿佛她以前从未见过似的。她记得在战争的岁月里,她曾不知多少回赶着车穿过这条泥泞的街道;也记得在围城的日子里,她曾缩着头,低着身子在炮弹的呼啸声中沿着这条街胆战心惊地奔逃;还记得撤退的那一天,她慌乱而痛苦地最后一次看这条街。然而,现在这条街她却一点儿都认不出来了,她真想大哭一场。
谢尔曼的军队撤出这座燃烧的城市和南部邦联的军队回来后的那一年里,曾经建起了许多新楼房,但是五角场周围一带仍然是空旷的一片,那里是一堆堆破砖残瓦埋没在杂乱无章的荒草垃圾之中。有几座她依稀记得的建筑物残留着,但都没有了屋顶,只剩下几堵墙,白昼暗淡的光线穿过断墙照射着,没有玻璃的窗口像张着的嘴似的,几根烟囱孤零零地高耸着。偶尔,她也发现几家熟悉的店铺,它们幸免于战火并经过修复,簇新的红砖衬托在那些污黑的断墙残壁之中显得格外耀眼。在一些新建的店铺大门和事务所的玻璃窗上,她高兴地见到一些她熟悉的名字,但大多数名字都是陌生的,特别是写在许多小招牌上的医生、律师和棉花商的名字都不熟悉。从前,亚特兰大城里的人她差不多都认识,如今见到这么许多陌生的名字,心里真不是滋味。但她看到沿街不少新房子正在兴建,便觉得高兴起来。
新盖的房子有好几十幢,其中有些竟是三层楼的呢!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因为她沿街望去,想调节一下自己的心理状态,使之适应于这座新的亚特兰大城,竟然耳朵里听到令人欣喜的锤声和锯声,眼睛里看到脚手架高高地耸立着,人们背着砖头在爬梯子。她望着这条自己心爱的街道,眼睛有点迷糊了。
“他们焚烧了你,”她想道,“他们把你夷为平地,可他们没有能消灭你。他们是消灭不掉你的!你会重新生长,长得和过去一般强大,一般生气勃勃!”
她沿着桃树街往前走,黑妈妈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这时她发现人行道上的人就跟战争打得最激烈的时候一般拥挤,这座正在复苏的城市仍旧那么忙忙碌碌。记得当年,她初来这儿探望佩蒂姑妈的时候,这座城市曾经使她热血沸腾。她还发现,在泥泞的坑坑洼洼中颠簸地行驶着的车辆竟跟过去一般川流不息,就只少了当年邦联军队的救护车;在店铺木天棚前马槽架上拴着的骡马,也竟和以前一般地多。人行道上尽管挤得水泄不通,但是没有一张脸她是熟悉的,头顶上面挂着的许多招牌也没有一块她曾经见过的。无论是相貌粗鲁的男人还是穿着妖艳的女人,都是陌生的。条条街上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游手好闲的黑人,他们有的靠在墙上,有的坐在路边石上,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那种无知好奇的模样真像孩子们在观看马戏团游行一般。
“全是些新放出来的乡下黑人,”黑妈妈轻蔑地说。“好像一辈子都没瞧见过一辆马车似的。而且样子多粗鲁啊!”
他们的样子确实粗鲁,斯佳丽也这么觉得,因为他们神气活现地瞪着她。但是当她瞅见一群穿蓝军服的士兵时,又大吃一惊,脑子里也就丢开了这些黑人。现在这城里处处都是北军的士兵,有的骑马,有的步行,有的坐在军车里,有的在街头闲逛,还有的正满口胡言地从酒吧里走出来。
我永远也不会习惯这一切,她捏紧了拳头想道。绝对不会!然后她回过头去叫道:“快些走,黑妈妈,我们快从这人堆里走出去。”
“来啦,我得把这个挡路的黑鬼弄开去,”黑妈妈大声嚷着答道,一面将旅行包一甩,把一个在她前面惹人讨厌地慢吞吞走着的黑人撞得弹到边上去。“我讨厌这城,斯佳丽小姐。哪里来这么许多北佬和黑人!”
“人不挤的地方会好些。走过五角场就不会这么糟了。”
她们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踩在滑溜溜的让行人踏脚的石头上,穿过满是泥浆的迪凯特街,一直向桃树街走去,路上的人群渐渐地稀少起来。后来她们走到了卫理公会教堂——1864年斯佳丽奔着去找米德大夫的那天,曾在这儿歇脚喘过气——她瞧了一下教堂,便放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既突兀又可怖。黑妈妈满肚子疑心地用她那双老练的眼睛盯着斯佳丽的眼睛瞧,但是她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斯佳丽轻蔑地回忆起那天吓得六神无主的情形,觉得很可笑。当时她害怕北佬,也害怕博就要出世,怕得胆战心惊,怕得毛骨悚然。现在她觉得很诧异,自己当时怎么会怕成那个样子,就像孩子听见一声巨响那样。当时她竟以为北佬、炮火和战败是自己可能经历的最最糟糕的事情,真是太幼稚了!这一些比起母亲的死,比起父亲的麻木痴呆,比起挨饿、受冻、累死累活地干活和由于生活中的不安全感所引起的梦魇来,是多么微不足道啊!她现在觉得面对一支入侵的军队是多么容易,但对威胁着塔拉庄园的危险却是束手无策!不错,她现在除了贫穷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可怕了。
一辆轿车沿着桃树街驶来,斯佳丽跑近人行道边上去瞧一下马车里坐的是不是熟人,因为到佩蒂姑妈家还要走好几条横马路呢。马车驶近的时候,斯佳丽和黑妈妈连忙探出身子去,这时一个女人的头从车窗伸出了一会儿,一顶精巧的皮帽子盖着一头嫣红的头发,斯佳丽装起一张笑脸,差一点没叫出声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都认出了对方,斯佳丽连忙向后退了一步。原来是贝尔·沃特林,在她把头缩回去之前,斯佳丽瞥见她的一对鼻翅儿不高兴地张了一下。看到的第一张熟脸竟是贝尔,真是奇怪!
“那是谁呀?”黑妈妈疑心地问道。“她认识你,却没有跟你打招呼。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头发,就是塔尔顿家的人也不像这样——我看,这头发呀,这头发准是染的。”
“对,是染的,”斯佳丽一边简洁地答道,一边加紧了步子。
“这个染发女人你怎么认识的?我问你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是这城里的坏女人,”斯佳丽简略地说,“我老实告诉你我不认识她,你就不必多问了。”
“我的老天!”黑妈妈压低嗓门说道,一面张大着嘴,好奇心十足地望着远去的马车。黑妈妈自从二十年前跟着埃伦离开萨凡纳以来,还没有见过一个卖淫的娼妓呢,她懊悔刚才没有把贝尔看得仔细些。
“她身上穿得可真讲究,坐的马车也够漂亮的,还用马夫呢,”她唠唠叨叨地说,“我真不明白,上帝是怎么想的,让这种坏女人这么享福,我们做好人的倒要饿肚子,连鞋都穿不上。”
“上帝好些年前就不想我们了,”斯佳丽忿忿地说。“别对我说,母亲听了我说这种话会在坟墓里不得安宁。”
她想让自己感到在道德方面优越于贝尔,但是她办不到。假如她的计划进行顺利的话,她不是跟贝尔处于同样的地位,让同一个男人来供养吗?虽然她对自己作出的决定丝毫没有后悔,但这桩事情本身使她觉得狼狈。“我现在不去想它,”她暗暗对自己说,便加紧步子向前走去。
她们经过原来是米德家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两道孤零零的台阶和一条走道,走道尽头一无所有。原来是惠丁家的地方更是一片光秃秃的平地,连墙基石和砖砌的烟囱都不见影踪了,把它们装走的马车所留下的车辙却清晰可见。艾尔辛家的砖房还在那里,还加了一层,盖了新屋顶。邦尼尔家的屋子用一些粗糙的木板代替木瓦遮着、挡着,虽然破破烂烂一副寒酸相,但看上去却还过得去。然而,这两家的窗户里不见一张脸,门廊下不见有身影,这倒反而使斯佳丽高兴。她目下不想跟谁说话。
接着,佩蒂姑妈那幢红砖新石板屋顶的房子出现在眼前了,斯佳丽的心怦怦跳个不停。老天爷没有让这座房子夷为平地,弄得无法修复,真是谢天谢地!这时有一个人手臂上挽着一只买菜篮子,从前院走出来,他正是彼得大叔。他见到斯佳丽和黑妈妈蹒跚而来,黑脸上便露出惊异的微笑。
这老黑傻瓜我简直可以亲吻他,见到他真太高兴啦,斯佳丽愉快地想道。于是她大声喊道:“赶快去把姑妈的头晕药拿来,彼得!真是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