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译本序(2)
《吉檀迦利》是泰戈尔中期诗歌创作的代表性作品。克里希娜·克里巴拉尼在她写的《泰戈尔传》里说:“以乐观开朗的王子身份开始自己生活的罗宾德拉纳特,在本世纪头十年里忍受了内外的种种痛苦和折磨,离别和侮辱,斗争和打击。这一切最后都融合和纯化在那些抒情诗歌里,这些诗歌于一九〇九——一九一〇年从他压抑和完美的心灵中喷泻出来,一九一〇年收在题为《吉檀迦利》的诗集中出版了。他后来从这一百五十七首诗中选择了五十一首放进英译本《吉檀迦利》,从此扬名四海。”[5]这个译本是泰戈尔亲自一首又一首地译成英文的,他自己说:“从前,某种情感的和风唤起了心中的欢愉情趣;如今,不知为什么又通过其他语言的媒介,焦急不安地体验着它。”[6]可见泰戈尔的翻译是一种再体验和再创作。有的学者认为英译本有时有所浓缩或删节,弄得支离破碎、失掉了孟加拉文原著的美;这种评论多少有点儿道理,可是失之过分。诗人毕竟最了解自己的诗歌,他自己的译文但求传神,他重新体验、创造了那份思想感情,并不刻板地严守形式的移植。却说诗人自己翻译的《吉檀迦利》,经过罗森斯坦,送到了叶芝手里。叶芝一读这部诗稿就着迷了。他说:“这些抒情诗……以其思想展示了一个我生平梦想已久的世界。一个高度文化的艺术作品,然而又显得极像是普通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植物,仿佛青草或灯心草一般。”叶芝对译稿作了极个别的文字润饰。一九一二年十月伦敦印度学会初版《吉檀迦利》时,叶芝还特地给诗集写了“序”,[7]尽管初版只印了750册。大诗人E·庞德曾在七月间参加叶芝家里诗人和作家们的一次聚会,听叶芝朗诵泰戈尔的抒情诗,发现叶芝“为一位伟大的诗人,‘一个比我们中间任何一个都要伟大的诗人’的出现而感到激动不已。”庞德事后评述道,“这种深邃的宁静的精神压倒了一切。我们突然发现了自己的新希腊。像是平稳感回到文艺复兴以前的欧洲一样,它使我感到,一个寂静的感觉来到我们机械的轰鸣声中。”“我在这些诗中发现了一种极其普通的情感,使人想起在我们西方生活的烦恼之中、在城市的喧嚣之中、在粗制滥造的文艺作品的尖叫之中,以及在广告的旋涡之中常常被忽视的许许多多东西……”“如果这些诗有什么瑕疵——我不认为它们有瑕疵——即有脱离普通读者的倾向,它们确实太神化了。”[8]
一九一三年十一月泰戈尔因《吉檀迦利》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泰戈尔得奖之前,瑞典科学院是经过一番争论的。当时瑞典诗人瓦尔纳·冯·海登斯塔姆大力推荐:“我读了这些诗歌,深受感动。我不记得过去二十多年我是否读过如此优美的抒情诗歌,我从中真不知道得到多么久远的享受,仿佛我正在饮着一股清凉而新鲜的泉水。在它们的每一思想和感情所显示的炽热和爱的纯洁性中,心灵的清澈,风格的优美和自然的激情,所有这一切都水乳交融,揭示出一种完整的、深刻的、罕见的精神美。他的作品没有争执、尖锐的东西,没有伪善、高傲或低卑。如果任何时候诗人能够拥有这些品质,那么他就有权得到诺贝尔奖金。他就是这位泰戈尔诗人。”[9]泰戈尔获奖时,冰岛小说家拉克斯奈斯才十五岁,这位到了一九五五年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大作家,追述当年泰戈尔的影响道:“这个奇异的、细腻的和遥远的声音立即进入了我年轻的精神耳朵的深处。从那时起,我时时刻刻在自己心灵的深处体会它的存在。像对西方读者一样,在我们国家里《吉檀迦利》的形象及其芳香产生了我们闻所未闻的优美花朵般的影响。由于它的巨大影响,不少诗人进行创作散文诗的新实验。”[10]尽管我国是在东方,我国最初介绍泰戈尔的诗歌时的情况,倒是有点儿同斯堪的纳维亚的国家相似。
《吉檀迦利》是泰戈尔中期诗歌创作的高峰,所以这部《泰戈尔抒情诗选》从其中选译的诗篇数量较多,比重较大。石真先生是懂得孟加拉文的,据她的调查研究,《情人的礼物》和《渡》这两个英译本,主要选自《宗教颂歌》、《鸿鹄集》、《摆渡集》、《歌之花环》、《吉檀迦利》和《刹那集》,凡此都是属于中期的创作,所以我从这两个英译本中也酌量选译了一些。泰戈尔在《流萤集》的卷首说:“《流萤集》来源于我的中国和日本之行:人们常常要求我亲笔把我的思想写在扇子和绢素上。”他是一九一六年五月间到达日本的,逗留了三个月,他在日记里写道:“这些人的心灵像清澈的溪流一样无声无息,像湖水一样宁静。我所听到的一些诗篇都是犹如优美的画,而不是歌。”他还举了一首青蛙跳进古池塘的俳句为例。他的这些小诗显然是受了日本俳句的影响;有人认为“这些诗没有很高的文学价值”,我倒有所偏爱,所以也选译了一些。《鸿鹄集》是根据泰戈尔的学生奥罗宾多·博斯的英译本转译的,选的诗篇比较多一些,一是因为他是从孟加拉文逐字逐句译过来的,不像泰戈尔自己翻译时那样自由地进行再创作,有所浓缩或删节。《采果集》、《情人的礼物》、《渡》中好些诗篇都是选自《鸿鹄集》的,我都没有采择,如果觉得哪几首有必要选译的话,就从博斯的英译本转译,让读者借此也多少看到泰戈尔用孟加拉文写的诗歌是什么模样的。例如《情人的礼物》第一首是写泰姬陵的,较短,也简化了,现在选译的是《鸿鹄集》的第七首,长了好几倍,接近结尾的十多行朦胧晦涩之至。二是从思想内容上考虑的。据博斯说,泰戈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写下了《鸿鹄集》中大部分诗篇。泰戈尔在给他的朋友的信中说道:“我写《鸿鹄集》时在我内心激发起来的感情仍旧活在我的心里。它们像鸿鹄翱翔似的涌来,像鸿鹄似的从诗人的心灵飞向未知的世界,怀着一种难以表达的、迫不及待的、不平静的感情。……它们的翅膀不仅扰乱了子夜的寂静,而且在我的心里唤醒了无限的声音——那才是真正的意义……因此我把这卷诗集命名为《鸿鹄集》……也许有一个看不见的内在链环把诗篇联系在一起。……我内心里明确起来的思想,也不光是那些关于战争的思想。……通过战争,传来一种呼唤,叫我去参加一个四海之内兄弟友谊的节日……我感到人性已经到达了十字路口——在我们的后面躺着过去,黑夜正在临近尽头,而穿过死亡和苦恼,一个新世纪的红色黎明正在破晓。因此,由于一种并不明显的缘故,我的心灵十分激动!”泰戈尔的思想发展到了一个转折点,他逐渐向当年高举“超越战争”的旗帜、宣传兄弟友爱之谊和国际主义的罗曼·罗兰一边靠拢了。他自己说得很清楚:“这种感情在我内心里的初次发育成长,我已表达在《鸿鹄集》里。有一段时间,我是在沿着邀我就道的那模糊道路摸索前进的;在这种感情的冲动下,虽然当时我并没认识到,这些诗篇便产生了。这些诗篇像许多旗帜,标志着我要旅行的途径。当时不过是一种感情,在诗里的表达也是不明确的,今天可成了一种坚定的认识,我带着这种认识达到了一个明确的目标。”泰戈尔自己的话替我阐明了从《鸿鹄集》中多选几篇的缘故,也有助于我们理解和品味这些诗篇。
一般的说法是:到了第三阶段,随着泰戈尔重新生气勃勃地参加政治活动,他的诗歌创作从内容到形式都有了一些变化,主要是调子慷慨激昂,洋溢着爱国主义、人道主义的热情,充满了反对殖民主义、军国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正义感。季羡林先生认为,泰戈尔的诗歌,既有“光风霁月”的一面,又有“金刚怒目”的一面。早期和中期以前者为多,晚期以后者为多。诗人去世以后,他生前的朋友克里希那·克里巴拉尼等编选了一本共收一百三十首诗的《诗集》,编选的意图,看来是侧重于反映泰戈尔“金刚怒目”、慷慨陈词那一面。编者对泰戈尔的诗歌创作,按四个时期,分为四辑,即(一)1—57首(1886—1914年);(二)58—87首(1916—1927年);(三)88—112首(1928—1939年);(四)113—130首(1940—1941年)。那个分期,显然和一般的早、中、晚三期的分法是大不相同的。具体记录如上,一则供研究者参考,二则至少可以据此推算哪些诗是大致在哪些年月里写作的。从这本《诗集》看来,“光风霁月”和“金刚怒目”这两个因素,存在于泰戈尔任何时期的诗歌创作里,不过是在某一特定时期里某一因素占主导地位罢了。这部《泰戈尔抒情诗选》,从克里希那·克里巴拉尼等编选的《诗集》里采择了不少政治抒情诗,着重于选译各个不同时期的那些“金刚怒目”式的诗篇,以补充从《园丁集》、《吉檀迦利》等选译之不足。《诗集》的(二)、(三)、(四)辑,基本上都是泰戈尔晚期的诗歌,因而选译的比重大一些,以显示泰戈尔晚年政治抒情诗的特色。顺便说一句,泰戈尔“光风霁月”式的抒情诗固然有些比较晦涩难懂,但“金刚怒目”式的诗,有些也并不好懂,晦涩之处实在参不透的,我就没有敢选译,尽管人们经常论及的那些政治抒情诗是基本上都译了。
泰戈尔晚年周游各国,终于在俄国的十月革命中看到了人类的希望,他最为激赏的是苏联的教育制度。倦游归来,他喜欢在特地盖起来的茅屋里写作,有个诗集叫《茅庐集》,收的都是他在一九三六年写的诗篇,从中也酌译了几篇抒情诗或抒情味较重的、富于生活气息的叙事诗,其中有一首《琼浆玉液》反映了诗人从苏联归来后思想上的变化和进步……一九三七年九月间诗人生了一场大病,真是九死一生,奇迹似地救活了。但他从此一直是病恹恹的,始终没有完全康复。一九四一年五月朋友们为他庆祝了八十岁生日;同年八月七日,诗人便溘然长逝了。博斯译的《死亡之翼》,均选译自《边缘集》、《在病床上》、《康复集》、《最后的诗》等,也就是诗人从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一年生病期间写的诗。我从《死亡之翼》这个英译本里选译了若干篇,以反映泰戈尔晚年对人与宇宙、生与死的思考及其新的理解。
吉尔伯特·默里教授是泰戈尔生前的朋友,他年过九十时还给《死亡之翼》的英译本写了个“前言”,六个月后教授本人也去世了,没有看到该书的出版。教授在“前言”中追忆当年《吉檀迦利》、《新月集》等震动西欧诗坛的盛况,称赞泰戈尔“是个真正的诗人,而且是个新型的诗人,他能使东方和西方的想象互相理解。他的天才是抒情的”。我颇有同感,因而选译了这部《泰戈尔抒情诗选》。除了我不懂孟加拉文、掌握的资料不多之外,我在欣赏、理解、采择和表达等等方面,都有我的局限性,都有力不从心的地方,所以,尽管主观上自以为是艺苑掇英,很可能实际上却把偌大花园的好些色彩和芳香留在外面了。这是我必须向读者致歉的。好在泰戈尔许多诗集的一个又一个的全译本,仿佛一个又一个的花园,我们国内有的是单行本。例如,我的老师和前辈郑振铎先生和冰心先生、精通孟加拉文的石真先生、我的老同事汤永宽同志,都译过不少泰戈尔的诗篇,有的在我青少年时期就培养了我的审美趣味,有的给了我不少启发和教益,我至今还是很感激的。
这部抒情诗选,许多是新译的,旧译选入也重新作了斟酌或订正,最后定稿时又得到译文出版社老编辑的认真校订,谨致衷心的感谢之情。
吴岩
一九八六年夏
注释:
[1]引自《海上通讯》,载《小说月报》1924年第4号。
[2]这一段和上一段里的引文均见季羡林:《泰戈尔的生平、思想和创作》,载《社会科学战线》1981年第2期。
[3]周尔琨:《论泰戈尔中期思想》,载《印度文学研究集刊》第一辑。
[4]见刘建《泰戈尔前期诗歌创作浅论》,载《印度文学研究集刊》第一辑。
[5]见倪培耕《泰戈尔传》中译本第254页。
[6]见泰戈尔致其甥女英迪拉·黛维的信。
[7]这个“序”赞美和分析了泰戈尔的这些诗,已译出附在本书内。
[8]原作刊《双周评论》1918年3月号,此处译文转引自《泰戈尔传》。
[9]海登斯塔姆在1916年也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段话转引自《泰戈尔传》。
[10]拉克斯奈斯的话转引自倪培耕译《泰戈尔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