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金银岛(9)
第十二节 军事会议
甲板上顿时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我听到人们纷纷从房舱和水手舱里跑出来。我一下子跳出苹果桶,一溜钻到前桅帆后,向船尾跑了几步,走上没有遮蔽的甲板时,正好遇上亨特和李甫西大夫,便跟他们一起冲向上风船头。
全体水手都已集合在那里。月亮一出,一道带状的雾几乎立刻消散。在西南方远处,我们看见两座相距约两英里的小山;在其中一座后面矗立着比较高的第三座山,它的峰顶还裹在雾中。三座山都呈尖锐的圆锥形。
我如在梦中看到了这一切,因为我还没有从一两分钟前的惊骇中恢复过来。这时我听见斯摩列特船长的声音在发布命令。伊斯班袅拉号的船身与风向更接近了两个罗经点[1],现在它正从东面靠近岛子。
“伙计们,”等帆脚索一一扣紧后,船长说,“以前你们有谁看见过这片陆地没有?”
“我见过,”西尔弗说。“我在一条商船上当厨子的时候,在那里上过淡水。”
“我想锚地大概在南面那个小岛后面吧?”船长问。
“是的,先生,那地方叫骷髅岛。过去是个海盗窝,当时我们船上有个水手叫得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靠北面那座山名叫前桅山;三座山由北向南排成一列,分别叫做前桅山、主桅山、后桅山,先生。不过,主桅山——那直上云端的一座大山——通常被叫做望远镜山,因为海盗在此下锚清理船身的时候,总是把瞭望哨设在那座山上。要知道,这里是他们清理船身的地方,先生,请原谅。”
“我这里有一张海图,”斯摩列特船长说。“你看看是不是那个地方。”
高个儿约翰接过图时,两只眼睛像火炬似地燃烧了起来;但是,那张图的纸色还很新,一看我就知道他肯定要大失所望。这不是我们在比尔·蓬斯箱子里发现的那张图,而是一份精工描绘的复本,上面标着所有的地名、山高和水深,仅缺红色的叉叉和文字说明。尽管西尔弗恨得咬牙切齿,他还是沉得住气,不动声色。
“是的,先生,”他说,“正是这个地方;这图画得好极了。不知是谁画的?据我所知,那些海盗都是草包。啊,这里写着‘基德船长锚地’——这名字还是我的一个同船伙伴给取的。那里有一股自北向南的激流,绕过西海岸后折向北去。先生,”他说,“你改变航向,让船处在岛的上风,这样做很对。不管怎样,如果你打算进入港湾,在那里维修船只,那末,在这一带水域中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了。”
“谢谢你,朋友,”斯摩列特船长说。“以后我还会请你给我们帮助的。你们可以走了。”
约翰并不讳言他对该岛情况熟悉,这种沉着的能耐大出我的意料;我承认,当他向我走近时,我有点儿心慌。当然,他不知道我在苹果桶里偷听到了他的阴谋诡计,但在这段时间内,他那阴险残忍、两面三刀的本性和巨大的影响力使我惊骇万分,所以当他把一只手搁在我臂膀上时,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个岛子是个好地方,”他说,“值得你这样的小伙子上岸去看看。你可以游泳、爬树、打山羊,你自己也可以像一只山羊那样攀上那几座山头。看着这个岛,我觉得自己又年轻了,甚至忘了我的木腿。年轻力壮,脚趾头一个不缺,那是很美妙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你什么时候想上岸去探测一下,你只要告诉老约翰,自会给你准备好点心带着路上吃。”
说着,他极其友好地在我肩上一拍,然后一瘸一拐地下厨房去了。
斯摩列特船长、乡绅和李甫西大夫一起在后甲板上谈话。我虽则急于把听到的情况向他们报告,可是我不敢冒冒失失打断他们的谈话。我正在盘算找一个恰当的借口,这时李甫西大夫把我叫到他那边去。他把烟斗忘在下面房舱里了,他的烟瘾又大,所以叫我去把烟斗拿来。我刚走到可以讲话而又不会被别人听见的距离,急忙轻声说了出来:“大夫,我有话告诉你。你先同乡绅和船长一起到房舱里去,然后做个样子来叫我。我有可怕的消息报告。”
大夫脸上略略有些变色,但他立即控制住自己。
“谢谢你,吉姆,”他提高嗓门说,“我所要知道的就是这些,”那口气好像他刚问我一件事来着。
于是,他掉过头去加入另外两个人的谈话。他们在一起交谈了一会儿,虽然他们没有一个人惊慌失措,或提高嗓门,甚至没有吹一声口哨,但显然李甫西大夫把我的请求告诉了他们,因为接下来我听见船长命令约伯·安德森吹角笛让全体水手在甲板上集合。
“朋友们,”斯摩列特船长说,“我有句话要对你们说。我们看到的这片陆地正是我们航行的目的地。屈利劳尼先生的手面很阔,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他刚才问了我一下,我认为可以告诉他:全船上下每一个人都很尽职,我表示十分满意。现在,他和我,还有李甫西大夫,要到下面房舱里去为你们的健康和幸运喝一杯;这里会拿酒来,让你们也为我们的健康和幸运喝一杯。我可以告诉你们,我认为屈利劳尼先生今天的做法确实是一大豪举。如果你们同意我的看法,你们就为这位慷慨的绅士纵情欢呼吧。”
欢呼声随之而起,这是不在话下的。但他们喊得如此响亮而真诚,我承认自己简直不能相信:就是这些人想要谋害我们。
“再为斯摩列特船长欢呼一次,”等第一阵欢呼声停下来,高个儿约翰大声建议。
这一次欢呼同样热烈。
乘他们兴高采烈的当口,三位绅士走下去了。过不多久,有人传话叫吉姆·霍金斯到房舱里去。
我进去时,他们三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面前摆着一瓶西班牙葡萄酒和一些葡萄干。大夫在抽烟,假发放在膝上——我知道这是表明他心情激动的迹象。船尾窗开着,这是一个暖和的夜晚,可以看到月光照亮船后的尾波。
“霍金斯,”乡绅说,“你有事情要告诉我们,现在你说吧。”
我遵命照办,尽我所能简单扼要地叙述了西尔弗在谈话中讲到的几点。在我说完以前,他们三人谁也不打岔,甚至谁也不动弹,只是他们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我的脸。
“吉姆,”李甫西大夫说,“你坐下。”
他们让我在桌旁他们身边坐下,给我倒了一杯葡萄酒,往我手中塞了好多葡萄干,三个人一个接着一个为我的健康、幸运和勇敢干杯,每个人都向我鞠躬致意。
“船长,”乡绅说,“你是对的,我错了。我承认自己是一头蠢驴,我听候你的命令。”
“先生,我也差不多,”船长答道。“我从来没遇到过一个船员班子在酝酿暴乱而事前丝毫不露声色的,因为只要不是瞎子,总会发现蛛丝马迹并采取对策。可是这个班子,”他临了补充一句,“完全把我蒙蔽了。”
“船长,”大夫说,“这个西尔弗是个异乎寻常的人物,我想你也会同意的。”
“他要是被吊在帆桁上才妙得异乎寻常呢,先生,”船长说。“不过现在谈这些也不起作用。我有三四点想法,如果屈利劳尼先生允许的话,我就谈出来。”
“先生,你是船长。你说了算,”屈利劳尼先生庄重地宣布。
“第一点,”斯摩列特船长开始陈述。“我们必须继续前进,因为我们没有回头路可走。我只要下令转舵掉头,他们立即就会起事。第二点,我们还有时间,至少在找到宝藏之前是如此。第三点,还有一部分水手心向着我们。先生,事情迟早总要弄到动武的地步;我主张要像俗话所说的抓住时机的牛鼻子,应当在他们最不防备的时候先发制人。屈利劳尼先生,我想,你从府上带来的仆人该是可靠的吧?”
“和我一样可靠,”乡绅表示。
“他们有三个人,”船长计算着,“加上我们一共七个,霍金斯也在内。水手中哪几个是好的?”
“主要是在遇见西尔弗以前屈利劳尼自己选中的那几个,”大夫说。
“不一定,”乡绅说。“汉兹也是我挑选的。”
“原先我也以为汉兹这人靠得住,”船长补充了一句。
“真想不到,他们还都是英国人呢!”乡绅愤愤然说。“先生,我恨不得把这条船炸它个稀巴烂!”
“诸位,”船长说,“我所能建议的对策都谈出来了。我们必须稳住阵脚,伺机而动。我知道这是很难受的。干脆跟他们拚了自然比较痛快。但在我们摸清敌我双方的情况之前,不可轻举妄动。稳住阵脚,等待时机,这就是我的意见。”
“吉姆比任何人对我们更有用,”大夫说。“水手们在他面前没有顾忌,吉姆又是个很精细的孩子。”
“霍金斯,我非常信得过你,”乡绅说。
听到这里,我开始感到心慌意乱,因为我觉得自己毫无办法;然而事态的发展确实使我成了挽救局面的关键人物。不管怎么说,当时二十六个人中间我们认为靠得住的只有七个人;而且这七个人中间有一个还是孩子。因此,我们这一边只有六个大人,他们却是十九个。
注释:
[1]罗盘上共有32个点,每个罗经点等于11¼度。
【第三部 我在岸上的惊险奇遇】
第十三节 我在岸上的惊险奇遇是怎样开始的
第二天早晨,我走上甲板一看,那个岛完全变了样。虽然风已全息,我们的船夜里还是前进了一大段路,此时正停在地势较低的东岸东南约半英里外。岛的表面很大一部分覆盖着灰暗的树林。这种素净的色彩诚然也杂有一条条带状的黄沙低地,并有相当多的松科参天大树或者昂然独立,或者三五成群地凌驾于其他林木之上,但整个色调还是单一、暗淡的。每一座山上都有光秃秃的岩石清晰地暴露在高出植被的顶端。这些山无不呈现着奇形怪状,比岛上其他山丘高出三四百英尺的望远镜山的轮廓也非常奇特:它的每一面山坡几乎同样陡峭,到了顶上突然削平,犹如一个安放雕像的基座。
伊斯班袅拉号颠晃得很厉害,洋面的波动甚至把排水孔也淹没了。帆的下桁像要把滑车扯下来,舵左碰右撞砰然作声。整个船身像一所作坊,叽叽嘎嘎直响,又是呻吟,又是跳跃。我不得不牢牢抓住后牵索,只觉得天旋地转。尽管在航海过程中我对船的颠晃已很习惯,但如这般站在那里像只瓶子似地转个不停,却叫我无论如何忍不住恶心,特别在腹中空空如也的早晨。
也许是这个缘故,也许是由于面对着岛上阴郁的树木和岩石裸露的山顶,既能看到、又能听见浪击陡岸的飞沫和轰鸣——总之,尽管阳光灿烂而又和暖,无数海鸟在我们周围呱呱地叫着啄食鱼类,按理说在海上待了那么久,任何人都乐于登陆去走走,然而我的心却像俗话说的一直沉到了底。从第一眼望见陆地时起,我就恨这个埋藏着金银财宝的海岛。
这天上午我们要干的活可多着哩;因为风一丝儿也没有,只得把划子放下去,每一只划子配备若干人,用绳索拖着伊斯班袅拉号划三四英里绕过岛角,从一条狭窄的海峡进入骷髅岛后面的港湾。我自告奋勇坐上一只划子,其实那里并没有我可做的事。太阳晒得很猛,水手们一边干活,一边大发牢骚。我坐的那只划子头头是安德森,他非但不制止水手们,反而骂得又响又脏。
“走着瞧吧,”他夹着一声诅咒说,“反正这活儿快干到头了。”
我认为这是个极坏的征兆。到目前为止,水手们对待他们的工作还是卖力的。但一看见这个岛子,纪律就松弛了。
在入港的途中,高个儿约翰始终站在舵手旁边给船领航。他对这条航道了如指掌;尽管用测链测得的水深每一处都比图上所标的更深,约翰却没有一点犹豫的样子。
“这里退潮时水泻得很急,”他说,“每次都把这条航道挖深,可以说就像用铲子铲一样。”
我们就在图上画着铁锚的地方停船,距离两岸各约三分之一英里:一边是主岛,一边是骷髅岛。水清现出沙底。我们下锚时的响声把大群大群的鸟吓得纷纷飞散,在树林上空盘旋惊叫。但过不了一分钟,它们又都飞回原处,一切又重新归于沉寂。
这个港湾完全被陆地所包围,被森林所掩蔽。树木一直长到高潮达到的地方,海岸的地势非常平坦,几座山的顶峰在远处排成一个半圆形。有两条小河,或者毋宁说两片沼泽,流入这个平静得像池塘的港湾。这一带岸上的植物叶子都带着一种像是有毒的光泽。我们从船上既看不见房屋,也看不见栅栏,都给树遮住了。要不是升降口挂着那张图,我们可能自以为是从这个岛子露出海面以来第一批在此下锚的人呢。
空气里没有一丝风流动,也没有一点声息,只有半英里外海滨的浪涛冲击峭壁的轰鸣。锚地上空有一股奇怪的霉味——像是树叶和树干腐烂的臭味。我发现大夫不断皱着眉头东闻西嗅,仿佛在吃一只臭鸡蛋。
“我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宝藏,”他说,“但我敢拿我的脑袋打赌,这里一定会有热病。”
在划子里的时候,水手们的行为已引起我的焦虑;回到大船上以后,简直咄咄逼人了。他们在甲板上晃来荡去,聚在一起愤激地交谈。命令他们做任何一点点小事情,都会遭到白眼,做起来也是老大不愿意地敷衍塞责。甚至最老实的水手也传染到了这股风气,因为船上根本没有一个人会纠正别人的行为。很明显,暴乱的危机就像雷雨前的乌云笼罩在我们的上空。
有这种危机感的不仅是我们住在房舱里的人。高个儿约翰忙忙碌碌地从一堆人这边走到另一堆人那里,竭尽全力进行劝说,做出任何人都不能超过的好榜样。他在积极主动和恭敬顺从方面作了超水平的表演,对每一个人都笑容可掬。一听到什么命令,约翰立刻拄起拐杖去执行,一边高高兴兴地连声应道:“唉,唉,先生!”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他就一支接一支地唱歌,想以此掩饰其余的人的不满。
在那个危机四伏的下午,所有不祥的预兆中最不祥的要数高个儿约翰表现的这种明显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