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金银岛(7)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船长说。“我是指那已经不成其为秘密。我相信你们二位都不了解所面临的形势;但我要把我的看法告诉你们:一场生死搏斗在所难免,而且形势十分险恶。”
“你说得很清楚,而且我认为很有道理,”李甫西大夫表示。“我们是冒风险的;但是我们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糊涂。其次,你说你不喜欢这个船员班子。他们不是挺好的水手吗?”
“我不喜欢他们,先生,”斯摩列特船长回答。“索性挑明了吧:我认为船员应当由我挑选。”
“也许应该如此,”李甫西大夫说。“我的朋友也许应该跟你一起商量。不过,如果这件事做得欠周到,那也不是故意的。你好像还不喜欢埃罗先生。”
“是的,先生。我相信他是个好海员,但他对待水手过于放任,不合一个好的负责船员的要求。一个大副应当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该同水手们一起喝酒!”
“你说他酗酒?”乡绅嚷了起来。
“不,先生,”船长回答,“只是他太随便了。”
“好吧,现在把话说得简单些,你对我们有什么要求,船长?”大夫问。
“先生们,你们是不是下定决心要作这次航行?”
“我们已经铁了心,”乡绅回答。
“很好,”船长说。“既然你们很耐心地听我说了这些我无法证实的情况,请再听我说几句。他们现在把火药和武器放在靠近船头的底层舱里。你们的房舱下面有很好的地方,为什么不把火药和武器放在那里?这是第一点。你们带着四个自己的佣人,我听说他们也要被安排到前舱去睡。为什么不给他们在这里房舱旁边安排几个铺位?这是第二点。”
“还有吗?”屈利劳尼先生问。
“还有一点,”船长说。“已经泄露出去的情况太多了。”
“的确如此,”大夫表示同意。
“我可以把我自己听到的告诉你们,”斯摩列特船长说,“据说你们有一张某岛的地图;地图上有几个叉叉表示藏宝的地方;那个岛在——”他说出了确切的经纬度。
“这我可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乡绅急忙辩解。
“水手们都知道,先生,”船长说。
“李甫西,那必定是你或霍金斯捅出去的,”乡绅大声说。
“谁捅出去的现在无关紧要,”大夫说。我看得出,他和船长都不大理会屈利劳尼先生的表白。说老实话,我也有同感,因为他实在过于口没遮拦。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相信他确实没有说,我们谁也没有把岛的位置捅出去。
“总之,先生们,”船长继续说,“我不知道地图在谁那里;但我坚决要求,即使对我和埃罗先生也必须保密。否则我宁可辞职。”
“我明白,”大夫说。“你希望我们把这件事隐瞒起来,希望在船尾部分形成一支由我的朋友的随从为班底、拥有船上全部火药和武器的警卫力量。换句话说,你担心发生暴乱。”
“先生,”斯摩列特船长说,“我不想得罪你,但是我不承认你有权把我没有说过的话强加于我。先生,任何一个船长如果有充分根据说这样的话,就没有理由出海。至于埃罗先生,我相信他是绝对诚实的;有几个水手也是诚实的;甚至个个都是诚实的也难说。但我要对船的安全和船上每一个人的生命负责。我认为有些事情不对头。因此我要求你们采取若干预防措施,否则请允许我辞职。我的话完了。”
“斯摩列特船长,”大夫含笑开始说,“你有没有听到过关于山和老鼠的一则寓言[1]?请原谅,但你使我想起了那则寓言。我敢凭着我的脑袋起誓,你刚进来时的打算不止于此。”
“大夫,”船长说,“你很有眼力。我到这里来是打算辞职的。我估计屈利劳尼先生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我还是不想听,”乡绅气冲冲地说。“要不是李甫西在这里,我早把你轰出去了。现在我总算听完了你的话,我可以按照你的要求去做;不过我对你的印象只会更坏。”
“那只得听便,先生,”船长说。“你将来会明白我尽到了职责。”
说完他便告辞。
“屈利劳尼,”大夫说,“同我的估计相反,我现在相信,你为我们这条船物色到了两个正直的人:一个是约翰·西尔弗;另一个就是这位船长。”
“关于西尔弗我同意,”乡绅说,“至于这个故意吓唬人的讨厌家伙,我认为他的行为不像个大丈夫,不合海员身份,一点没有英国人的气派。”
“好吧,”大夫说,“我们走着瞧。”
我们从房舱出来走到甲板上时,水手们已经开始在把武器和火药挪地方,一边唷呵呵地唱着号子;船长和埃罗先生站在一旁督工。
这次重新安排恰如我意。全船的布局作了一次大调整:在船尾上原来的大货舱后部安下六张铺位,这组房舱仅由左舷的圆木走廊沟通厨房和水手舱。这六张铺位原先准备让船长、埃罗先生、亨特、乔伊斯、大夫和乡绅占用。后来,其中两张给了雷德拉斯和我,而埃罗先生和船长睡到甲板上升降口里边去。这个升降口向两侧扩大后,可以称之为后甲板房舱。当然,那里还是很低的,但还放得下两张吊床,甚至那位大副也对这样的安排表示满意。或许他对那班水手也不放心,不过这仅仅是猜测,因为他究竟持何种意见,不久就将跟我们毫无关系,读者往后自会明了。
我们大家正忙于把火药和铺位挪地方,最后几名水手和高个儿约翰也一起坐划子离岸到来。
厨子像猿猴一般灵活地爬上大船。他一看到船上的忙碌景象,便问道:
“嗨,伙计们,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给火药搬家,约翰,”有一个人回答。
“老天在上,干吗要搬哪?”高个儿约翰惊呼道。“这样会错过早潮的!”
“是我的命令!”船长简短地说。“你可以到下面厨房里去,我的朋友。待会儿水手们还要吃晚饭。”
“唉,唉,先生,”厨子应道。他举手碰了一下自己的额发,立即消失在去厨房的那个方向。
“这人挺不错,船长,”大夫说。
“很可能,”斯摩列特船长答道。“小心,伙计们,小心些!”他向正在搬火药桶的水手们那边跑去,忽然发现我在细细地看安置在甲板中央的一尊铜铸回旋炮,“喂,侍应生,”他喝道,“别待在这里!到厨房里去找些活干!”
当我赶紧离开那里的时候,我听见他把嗓门提得很高对大夫说:
“我的船上不许有宠儿。”
读者可以相信,我同乡绅的看法完全一致起来了;我对我们的船长深深地怀恨在心。
注释:
[1]见《伊索寓言·分娩的山》(费德路斯编译):山在大声呻吟,行将分娩;结果从巨大的裂口中只跑出来一只小老鼠。这则寓言与“雷声大,雨点小”的意思相近。
第十节 航程
整整一夜,我们忙得不可开交,又是安放东西,又是接待一船船乡绅的朋友,如勃兰德里等人,他们从岸上来预祝他一帆风顺、平安返航。我在本葆将军客店从来没有哪天夜晚有一半这样忙的。到将近破晓时分,我已累得筋疲力尽,这时水手长吹响了角笛,水手们开始站到绞盘扳手前准备起锚。我即使两倍那样累也不愿离开甲板。简短的命令、尖锐的笛声、在朦胧的船灯光下奔向各自岗位的人们——对我说来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有趣。
“喂,烤全牲,给我们唱个歌吧!”一个水手喊道。
“唱那支老的,”另一个喊道。
“来吧,伙计们,”腋下拄着拐杖站在一旁的高个儿约翰一下子唱起了那支我非常熟悉的歌:
十五个人扒着死人箱——
接着全体水手合唱应和:
唷呵呵,朗姆酒一瓶,快来尝!
唱到第三个音节“呵!”时,大伙一齐使劲转动绞盘的扳手。
甚至在这样激动人心的时刻,我也有瞬息工夫回想起本葆将军客店里的情景;我仿佛听到合唱声中有船长的尖嗓音。不一会,铁锚突然露出水面;又过了一会,它已被吊上来,滴滴答答地往船首上淌水;再过一会,帆开始鼓满风,陆地和别的船只开始从两边向后退去。伊斯班袅拉号开始了它向藏宝岛的航程,我这才去躺下打一个小时的盹儿。
我不准备详细叙述航程。一路上十分顺利。船显示了良好的性能。水手们相当称职,船长也极其在行。但在我们到达藏宝岛之前,有两三件事情应当提一下。
首先,埃罗先生的表现比船长所担心的更糟。他在水手中间毫无威信,他们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但这远不是最坏的呢;出海一两天以后,他开始醉眼蒙眬、两颊通红地出现在甲板上,舌头不听使唤,说话含糊不清,还带着其他酒后失态的迹象。他不时被勒令回到甲板下面去。他几次摔倒,弄破了皮肉;有时整天躺在升降口一边他自己的狭小铺位上;偶尔也有一两天几乎是清醒的,那时他就留神把自己的工作做得至少过得去。
然而,我们始终没有查明他是从哪里弄来的酒。这是船上的一个谜。无论我们怎样监视他,还是无法揭开这个秘密。你当面问他时,他要是醉了,就冲着你哈哈大笑;他要是神志清醒,就赌神罚咒地说,他素来滴酒不入,只喝水。
他作为一名大副完全不中用,对手下的人影响也不好,但还不止于此。可以看得很清楚,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把自己彻底毁掉。果然,在一个风逆浪高的黑夜里,他完全失踪了,再也没人见过他。这件事没有引起任何人太多的惊讶或惋惜。
“准是掉到海里去了!”船长说。“诸位,这样也省得我们用链条把他锁起来。”
可是我们毕竟少了一名大副,当然必须从船员中提升一个人。水手长约伯·安德森是最够格的人选。虽然名义上还管他叫水手长,其实担任的是大副的职务。屈利劳尼先生当过水手,他的知识很有用,天气比较好的时候,他往往亲自值班瞭望。副水手长伊斯莱尔·汉兹是个小心谨慎、老谋深算、经验丰富的水手,必要时几乎任何事情都可以信托他。
他同高个儿约翰·西尔弗是至交。提起西尔弗,我想谈一谈我们船上的这个厨子——水手们都管他叫烤全牲。
在船上他用绳子把拐杖套在脖子上,尽可能腾出两只手。他做饭时用拐杖抵着舱壁撑住自己,任凭船身如何颠晃,他都像在陆地上一样稳稳当当,这的确值得一看。你要是看见他在风浪肆虐的时候如何在甲板上走来走去,一定更加惊异。在距离最大的空当,有两条缆索供他攀扶,大伙把这叫做高个儿约翰的耳环。他扶着缆索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时而使用拐杖,时而由它挂在绳子上拖在背后,动作之快不下于两条腿走路的人。但是过去和他一起在海上待过的某些人却叹惜他已大不如前。
“烤全牲不是个寻常人,”副水手长对我说。“他年轻时受过很好的教育,只要他高兴,他能讲得不比书本子差;要是说到勇敢,连狮子跟高个儿约翰比起来也算不了什么!我看见过他赤手空拳独自向四个人冲上去,把他们的脑袋揪在一起相碰。”
水手们都尊敬他,甚至服从他。他跟每一个人说话都有一套办法,能使每一个人都感激他。他对我的态度始终十分亲切,看见我到厨房里去总是很高兴。他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盆子碟子都擦得锃亮悬挂起来,在一个角落里他用笼子养着一只鹦鹉。
“来,霍金斯,”他常常对我说,“来跟约翰摆龙门阵。我最喜欢的就是你,我的孩子。你坐下听我说。弗林特船长——我用这位大名鼎鼎的海盗的名字称呼我的鹦鹉——弗林特船长预言这次远航一定成功。你说是不是,船长?”
这时鹦鹉就会快得要命地应道:“八个里亚尔!八个里亚尔!八个里亚尔!”直到它声嘶力竭,或者直到约翰用一方巾帕把笼子罩起来。
“我告诉你,霍金斯,”他说,“这只鸟大概有两百岁了。鹦鹉的寿命都极长。除了魔鬼,谁也不会比它看到过更多伤天害理的事。它跟英格兰——大海盗英格兰船长——一起航过海。它到过非洲的马达加斯加、印度的马拉巴尔、南美的苏里南、北美的普罗维登斯、苏格兰的波多贝洛。它见过怎样打捞沉船上的财宝。它就是从那里学会了叫“八个里亚尔”;这也不奇怪,因为当时捞起了三十五万每枚值八个里亚尔的西班牙银币,霍金斯!它见过怎样在果阿[1]附近强攻印度总督号,别看它样子像小娃娃。你是嗅惯了火药味的,可不是吗?船长?”
“准备逆风换戗,”鹦鹉尖声叫道。
“这鬼东西机灵得很,”厨子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糖块来给它吃。随后鹦鹉啄着笼栅骂不绝口,那些话下流到难以置信的程度。约翰接下去说:“这叫做近墨者黑,老弟。我的这只可怜而无知的老鸟骂人的本领真是炉火纯青,它已经改不了啦,你可以相信我的话。正如俗话所说:即使在牧师面前它也照样骂。”说到这里,约翰总要庄重地举手碰一下他的额发,我就把他当做世上最好的人。
在这同时,乡绅和斯摩列特船长的关系继续紧张。乡绅甚至不掩饰他对船长的恶感。船长则非问不答,即使答问也是尖刻、简短而生硬,决不多说一个字。当他被逼急的时候,他也承认自己对船员班子的看法也许太偏,说不少水手眼明手快,他瞧着很满意,而且在行为方面也都合规矩。至于对这条船,他是彻底爱上了。“它驾驶起来是那么得心应手,先生,即使一个做丈夫的也不可能要求自己的妻子更听话了。不过,”他总要添上一句,“我只想说:事情还得等着瞧。我对这次航行硬是不喜欢。”
乡绅听到这里,照例会转过身去,下巴颏儿往上一翘,开始在甲板上来回踱步。
“这家伙再这样唠唠叨叨,”事后他说,“我可要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