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十
躲避在侧屋书斋里的贞之助,看到时间已过四点,太太小姐们似乎还没有打扮停当,担心将要误点了。忽然听到院子里八角金盘的枯叶上啪嗒一声掉下了什么东西,靠着桌子伸手打开拉窗一看,刚才还晴朗的天空忽然下起阵雨来了。微弱的雨脚像断线似的淅淅沥沥地打着屋檐。
“喂!下雨啦。”贞之助跑进正屋,走在楼梯半中间就嚷嚷着冲进了化妆室。
“真的下起来了,”幸子望着窗外说,“不过这是阵雨,马上就会停的,天边不是还蓝蓝的吗?”
话声还没停,窗外的屋瓦全都湿透了,哗哗地正式下起大雨来了。
“汽车如果还没有雇,非马上去雇不可。得讲明五点一刻必须开来。下雨我穿西服去,藏青色的可以吧?”
一到雨天,芦屋当地的汽车就应接不暇了,经贞之助提醒,马上打电话雇了车。姐妹三个梳妆完毕,到了五点二十分汽车还不来。雨越下越大。电话打遍所有的出租汽车站,得到的回答是:“今天是吉日良辰,有几十对结婚的,又碰上下雨天,车子都租出去了,一回站就开来。”今天车子直开神户,只要五点半能开出,半小时也就到了。可是车子过了五点半还没有来,贞之助焦急得坐立不安。为了不使对方久等,在对方催促之前,必须打个电话去说明一下。电话打到东方饭店,方知对方人都到齐了。这样一直折腾到六点差五分,车子才开来。正碰上倾盆大雨,只能靠司机给他们打着伞一个一个地上车。幸子在风雨里溅了一脖子冰凉的水珠,等到在车子里坐定,她想起了上两次雪子相亲时,都遇着这样的雨天。
“哎哟!迟到了半小时……”贞之助在存衣处碰上了出来迎接他的井谷,首先道歉,“今天是黄道吉日,结婚的人多,加上突然下雨,等汽车就等了半天,所以迟到了。”
“是啊,我来的时候,路上遇见许多辆坐着新娘子的汽车。”趁幸子和雪子在寄存外套,井谷向贞之助递了个眼色,把他叫到一旁说:“我们到那边去,把你们介绍给濑越先生他们。……先请问一下,府上的调查是不是结束了?”
“噢,情况是这样的,对濑越先生本人的调查已经结束,知道他是一个很出色的人,大家非常高兴。只是长房还在调查他家乡的情况。……已经粗粗了解到一些,据说大体上没问题。只是还有一个托某方面调查的报告没收到,再等一星期就有分晓了。”
“啊,原来是这样……”
“承蒙您的照拂,事情拖延了许久,非常抱歉。长房的人还是过去那套作风,凡事都慢悠悠的不着急。……我很了解您的好意,对于这次的事情也很赞成。如果现在再提出过去那套老格式,只会把婚期一再延误,所以我竭力主张只要本人出色,其余的调查不妨马虎一点。今晚会面以后,只要双方当事人没有异议,我看这次很有希望成功。”
贞之助和幸子事前对好了口径,把话说得很圆妥;不过后半段话却坦率地说出了他自己的心境。
时间已经不早,在休息室里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宾主双方八人随即乘电梯来到二楼的小宴会厅。餐桌的两头分别坐着井谷和五十岚,桌子的一边是濑越、房次郎夫人和房次郎,另一边是雪子、幸子和贞之助。昨天在美容院井谷提出的席次一边是濑越坐在中间,濑越的左右是房次郎夫妇,另一边是雪子坐在中间,雪子的左右是贞之助夫妇,今天的席次是按照幸子的提议改成这样的。大家依次入了席。
“兄弟今天不期有幸参加这个盛会……”五十岚看出时机已到,一边喝着汤一边开口说,“濑越君和兄弟本是同乡,从年龄上说,各位也可以看出是我痴长了几岁,不妨说是他的老前辈,但并非同学。硬要拉关系的话,过去我们两家住在一条街上,而且是近邻。今天能列席这样的盛会,非常荣幸,不过觉得有些不敢当,惶恐得很。说实话,硬把我拉到这里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村上君。村上君的这位令姐井谷老板娘能言善辩,胜过男子,她这位弟弟也旗鼓相当,口才不亚于他的姐姐。他说:‘一旦被邀请出席今天这种极有意义的宴会,如果不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那成何体统!那不是在泼凉水吗?这样的时候必须有个老头儿参加,倚老卖老、借口推托是不允许的。’我就这样被他硬拉来了。”
“哈哈哈哈,董事先生尽管这样说,可是光临之下,您决不会不愉快吧。”房次郎说。
“哎呀!你这个‘董事先生’的称呼,在这个宴席上可是要不得。今天晚上只谈风月,不谈正经,我准备舒舒服服地叨扰一顿啦。”
幸子想起她做闺女的时代,船场的莳冈商店里也有这样一个滑稽可笑的秃头掌柜。现在一般大商店都改成了股份公司,“掌柜”升为“董事”,西服取代和服,船场话不说,改说标准话。不过从气质以及心情上来看,与其说是公司里的董事或监察,莫如说是商店里的职员。过去哪个商店都要安置一两个态度谦恭、说话伶俐、善于迎合主人的心情而又能引人发笑的掌柜或伙计,今晚井谷把这个人请来,可以看出她是有心让他串演这样一个角色,免得冷场。
看到濑越笑嘻嘻地在听五十岚和房次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答,贞之助和幸子姐妹觉得他本人的相貌和照片上的差不多,还比照片年轻些,看去至多三十七八岁。他五官端正,却缺少英俊气,挺朴实的,正是妙子所评论的“相貌平庸”的人。从他的仪表、高矮、胖瘦、服装以及领带的嗜好上看,任何方面都很平庸,丝毫也不像曾经在巴黎受过熏陶的人;但也没有令人生厌的地方,是个地地道道职员类型的人物。
贞之助觉得第一印象还算合格,就开口问道:“濑越先生在巴黎呆了几年?”
“只呆了两年整,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么说来,是什么时候去的?”
“已经有十五六年了,学校毕业后不久就去的。”
“那么,毕业以后就到这家公司里任职的吧?”
“不是的。现在这家公司是回国后进去的。当初去法国是漫无目的的。——那时因为父亲去世,留下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遗产,内中有一部分可以由我随意使用,于是我就拿了这笔钱出国了。勉强要说出国的目的,一则是想学好法语,其次如能在法国找到工作,就想在那里工作下去,这就是我当初的糊涂想法,可是两个目的都没有达到,所以完全成了一次漫游。”
“濑越君与众不同,”房次郎从旁解释说,“一般人去了巴黎,都说不愿再回国。濑越君却视巴黎如同镜花水月,害了严重的思乡病回来的。”
“嗨!那是为什么?”
“自己也讲不出什么原因。总之,最初抱的希望也许太大了吧。”
“到过巴黎,才知道日本的妙处,从而翩然回国。这决不是一件坏事。因此濑越君才中意纯日本式的小姐吧?”坐在餐桌另一头的五十岚边取笑濑越,边飞快地朝低着头的雪子瞟了一眼。
“可是一回国就到现在那家公司工作,法语长进也很快吧?”贞之助说。
“也没长进多少。公司尽管是法国的,职员却大部分是日本人,只有两三个大头头是法国人。”
“这样的话,讲法语的机会就不多了吧?”
“一般只在MM的船开到时,去那里讲上几句法语。至于商业上的法文信,一直是由我写的。”
“雪子小姐现在还在学法语吗?”井谷问道。
“是的。……因为姐姐在学法语,我是陪着去的。”
“老师是谁?日本人呢还是法国人?”
“是法国人……”雪子讲到一半,幸子接下去说:“是一位日本人的太太。”
本来雪子就很少说话,在大庭广众面前更是不会说话,像今天这样的宴会上,要用东京话讲,但是硬邦邦的说不出口,后半句话自然就吞吞吐吐的了。虽然幸子的东京话说得并不流畅,往往把语尾蒙混过去,可是她能巧妙地不使自己的大阪口音过于刺耳,无论什么话都能比较自然地说出来。
“那位太太会讲日语吗?”濑越一本正经地瞅着雪子的脸说。
“喔,最初她不会讲,后来一点点会讲了,现在已经讲得很好……”
“那样反倒没有什么好处,”幸子又接下去说,“本来约好学习的时候不讲日语,可是毕竟行不通,结果还是说了……”
“我曾在隔壁屋子里听过你们的学习,三个人几乎全都在说日语。”
“哎哟!哪里有这种事。”幸子回过头来用大阪话对丈夫说。“我们也讲法语,您在隔壁屋子里听不到。”
“可能是这样。偶尔也说几句法语,不过那时声音低得吱吱的像寒蛩,而且还羞答答地说不出口,隔壁屋子里自然听不到了。这样的学习一辈子也学不好。太太小姐们学习外语,大概哪里都是这个样子的吧。”
“嘿!看您说的!……可是我们不光是学法语呀。老师还教给我们许多东西呢,例如怎样做菜、做点心,怎样织毛衣等等,这些都是用日语讲的呀。前些日子您对乌贼这个菜非常满意,不是还要我们多学些别的做菜方法吗?”
夫妇两人的对话一时变成了余兴,引得大家都笑了。
“您刚才说的乌贼这个菜究竟是怎么回事?”房次郎夫人一提出这个问题,围绕着怎样做好这个别有风味的法国菜——西红柿烧乌贼加少量大蒜——大家又谈论了一会儿。
十一
幸子早已发现濑越酒量相当大,无论给他斟多少酒,他都能一饮而尽。房次郎看去似乎根本不能喝酒,五十岚也喝得红到耳朵根了,侍者每次斟酒斟到他跟前,他总是摇手表示已经够了。只有濑越和贞之助旗鼓相当,脸上既不红,态度也和平常一样。据井谷说,濑越不是每晚都喝酒,可是他并不反对饮酒,遇到机会,他喝起来酒量是相当大的。幸子认为能喝酒并不是坏事,因为她们姐妹几个早年丧母,父亲晚年每顿饭都要她们侍候,晚上喝酒,她们也陪着喝,从长房的姐姐鹤子数起,姐妹几个都能喝几口酒。再说赘婿辰雄和贞之助都算得上“晚酌党”[11],对滴酒不喝的人,他们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喝了酒发酒疯固然要不得,不过还是多少爱喝几杯酒的丈夫好。雪子虽说没有提出这样的条件,幸子从自己的心情推测出雪子大概也是这种想法。再说像雪子这种把自己的思想感情闷在肚子里不吐露出来的人,如果不经常让她陪着喝两杯酒,心情会变得更加消沉;男人娶了这样的妻子,如果不喝两杯酒,会郁闷得受不了。幸子想到雪子如果嫁给一个不会喝酒的丈夫,将会多么寂寞可怜。今天晚上幸子为了不让雪子过分沉默,便使了个眼色指指放在她面前的那杯白葡萄酒,低声说:“雪子妹妹,稍稍喝点怎么样?”自己也喝了两口给她看,回头又悄悄地吩咐侍者:“给邻座斟点儿葡萄酒。”
雪子暗暗看到濑越喝酒的那个劲头,自己也想振作精神更开朗一些,不时地背着人喝几口酒。只是被雨淋湿了的袜头,湿嗒嗒的套在脚上很不舒服,醉意只管冒上头来,却始终没有达到陶然的境地。
濑越早就注意到雪子在喝酒,只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问道:“雪子小姐爱喝白葡萄酒吗?”
雪子笑了笑,低下了头。
“是的,能喝一两杯的。”幸子接口说,“濑越先生酒量洪大,能喝多少?”
“怎么说呢,真要喝起来也许能喝上两三斤吧。”
“喝醉了要露一手余兴节目吧?”五十岚说。
“我一向不懂风雅,喝醉了大概会比平常多说几句话。”
“那么,莳冈先生家的这位小姐呢?”
“小姐会弹钢琴。”井谷回答说,“莳冈先生家的几位小姐在音乐方面都是西洋趣味。”
“哪里,也不全是西洋趣味。幼年时候曾经学过古琴,现在正想复习一下,因为最下面的妹妹近来在练习山村舞,所以接触古琴以及歌谣的机会也多了。”幸子说。
“喔!细姑娘会舞蹈吗?”
“是的,她从小学过舞蹈,现在仿佛赶时髦,其实她是逐渐在恢复幼年时代的趣味。您知道我那个妹妹人很聪明,跳起舞来非常优美,也许是从小就学的缘故吧。”
“专门的知识我不了解,不过山村舞的确好得很。什么都依样画葫芦学东京,并不见得好,我们应该大力提倡这种乡土艺术……”
“是啊,是啊。这样说起来,我们的董事先生——不,五十岚先生呢?……”房次郎边挠挠头边说。
“五十岚先生擅长‘歌泽节’[12],已经练了多年了。”
“这类歌曲学得像五十岚先生那样好,自当别论。可是,据说初学的时候非常想唱给人家听,所以得去妓院走动走动,是不是这样呢?”
“是呀,是呀,确实是这样。日本乐曲的缺点就在于它不是家庭的。当然,我是例外,本人学‘歌泽节’的动机决不是要让妇女迷恋,我没有这种野心。在这方面我的心肠是非常硬的。村上君,你说呢?”
“是的,因为我们是开铁厂的嘛。”
“哈哈哈哈……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了,这得请教太太们。就是诸位随身携带的那个粉盒,里面装的是普通香粉吗?”
“是呀,里面装的是普通的香粉。……您问这个干吗?”井谷说道。
“一星期前我乘坐阪急电车,邻座一位盛装的太太从她的手提包里取出粉盒,在鼻尖上啪嗒啪嗒地扑粉,我正巧坐在她下风,接连打了两三个喷嚏,这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哈,那时候到底是五十岚先生的鼻子出了什么毛病还是粉盒子的关系,可就弄不明白了。”
“嗳!要是只此一次,我也会这样想,可是不久以前又有过同样的一次经历,这是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