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柏林人(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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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次遭遇(2)

我们付钱搭渡船过黎菲河,同船的有两个工人,还有一个提着包的小犹太人。我们一本正经,显出一副庄重的模样,可是在短短的航程中,只要我们一看见对方便忍不住发笑。上岸之后,我们观看那条漂亮的三桅船卸货,我们在对面码头时就看见它了。有个旁观者说那是条挪威船。于是我便走到船尾,想找出它的标记,可什么也没有找到,我又走回来,仔细观察外国水手,看看他们是否有人长着绿色的眼睛,因为我模模糊糊觉得……但他们的眼睛是蓝色的,有的是灰色的,甚至有的是黑色的。唯一一个可以算是绿眼睛的水手是个高个子,他为了使聚集在码头上的人开心,每次放下货板时便欢快地吼叫:

“好嘞!好嘞!”

我们看够了这一景象后,便慢慢地游逛到伦森德。天气变得闷热,杂货店的橱窗里,摆得太久的饼干已经发白。我们买了一些饼干和巧克力,一边起劲地吃着,一边在肮脏的街上闲逛,街的两边住的是渔民。由于找不到卖牛奶的地方,我们便到一家小铺里每人买了一瓶山莓柠檬水。喝完之后,马候尼又来了精神,跑去追一只猫,一直追到一条胡同里,但那只猫却跑到旷野里去了。我们俩都觉得累了,所以一到那片旷野,我们就走到河岸的斜坡上躺下,越过岸脊,我们可以看到多德尔。

时间已经很晚,而且我们也太累了,再没有力气去实现观看鸽子房的计划。我们必须在四点以前回到家里,否则我们这次冒险活动就会被人发现。马候尼满脸遗憾的样子看着他的弹弓,于是我不得不提出乘火车回去,以免他又来了新的兴致。太阳钻进了云里,我们只觉得疲惫不堪,吃的东西也变成了碎末。

田野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默默地躺在河岸的斜坡上,过了好一会儿,我看见田野的尽头有个人朝我们走来。我懒洋洋地望着他,一边嚼着一根女孩们用来算命的嫩绿草梗。他慢慢地沿着河岸走来,一只手放在臀部,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拐杖,轻轻地敲打着草地。他穿着一套墨绿色的破旧衣服,戴一顶我们常常称作夜壶的高顶毡帽。他看上去相当老了,因为他的小胡子已经灰白。他从我们脚下走过时,迅速地抬头瞥了我们一眼,然后便继续走他的路。我们用眼睛跟着他,只见他往前走了大约五十步时,又转过身往回走了。他非常缓慢地朝我们走来,仍然用拐杖敲打着地面。他走得太慢了,我觉得他一定是在草里找什么东西。

他走到我们身边时停了下来,向我们问好。我们也向他问好,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在我们身边的斜坡上坐下。他开始谈论天气,说这年夏天一定会很热,还说季节和很久以前他小的时候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接着他又说,毫无疑问,一生最快乐的时候是当小学生的日子,如果他能重返童年,他不惜花任何代价。在他讲这些感伤的话时,我们有些厌烦,一声不吭地听着。然后,他开始谈起学校和书。他问我们是否读过托马斯·莫尔的诗,或者瓦尔特·司各特爵士和李顿勋爵的作品。我自称读过他提到的每一本书,于是他最后说道:

“啊,我可以看得出,你和我一样是个书虫。喂,”他指指正在瞪着眼注视我们的马候尼接着说,“他和你不同;他贪玩游戏。”

他说他家里藏有瓦尔特·司各特爵士的全部作品,也有李顿勋爵的全部作品,而且对它们总是百读不厌。“当然,”他说,“李顿勋爵的某些作品孩子们是不能读的。”马候尼问为什么孩子们不能读——这问题使我焦虑不安,因为我担心这人会觉得我和马候尼一样愚蠢。不过,那人只是笑了笑。我看见他的黄牙之间露出了很大的空隙。接着他问我们两人谁的情人更多。马候尼轻浮地说他有三个女友。那人又问我有几个。我说我一个也没有。他不相信,说我一定有一个。我没有作声。

“告诉我们,”马候尼冒失地对那人说,“你自己有几个情人?”

那人依然笑了笑,说他在我们这样的年纪时有许多情人。

“每一个男孩,”他说,“都有个小情人。”

他对这事的态度使我觉得有些奇怪,像他这样年纪的人竟这么开通。其实我心里觉得,他对男孩和情人的看法倒是不无道理。然而我不喜欢从他嘴里说出这些话来,而且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颤抖了一两次,好像他害怕什么或者突然觉得发冷似的。当他继续说话时,我注意到他的口音挺好。他开始跟我们谈论女孩子,说她们的头发多么柔和漂亮,她们的手多么绵软,还说人们应该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女孩都像看上去那么好。他说,他最喜欢的事就是看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孩,看她嫩白的双手和她美丽的秀发。他给我的印象是,他在反复说他牢牢记在心上的某件事,或者由于迷恋他话里的某些词语,他的思想慢慢地绕着同一个路子转来转去。有时他的话好像尽说些人人都知道的事实,有时他又压低声音,说得很神秘,仿佛他在告诉我们某个他不想让别人听到的秘密。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的话,只不过用他那单调的声音围绕着这些话稍加改变。我一面听他说,一面继续向斜坡下注视。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独白停了下来。他慢慢站起身,说他得离开我们一会儿,大约几分钟的时间。我仍然凝视着斜坡下面,只见他慢慢离开我们,向田野近的一头缓缓走去。他走了之后,我们仍然谁也没有讲话。又沉默了几分钟,我听见马候尼喊道:

“我说!你看他在干什么!”

我既没答腔也没抬头去看,所以马候尼又喊道:

“我说……他真是个古怪的老家伙!”

“万一他要问起我俩的名字,”我说,“就说你叫默菲,我叫史密斯。”

我们俩彼此再没说什么。我仍然在想,那人回来再坐在我们身边时,我是不是该走开。那人几乎还没有坐下,马候尼瞥见了刚才跑掉的那只猫,便跳起来越过田野去追赶。那人和我都看着他追逐。可是那猫又跑掉了,马候尼就朝那猫蹿上的墙顶扔石头。扔完石头,他就漫无目的地在田野的另一头游荡。

过了一会儿,那人跟我说起话来。他说我的朋友是个很粗野的孩子,问我他在学校是否常挨鞭子。我想愤慨地顶他几句,说我们不是“公立学校”那种挨鞭子的学生,像他说的那样;可我还是忍着没有说话。他开始谈起惩罚学生的事情。他的思想仿佛又对他的话着了迷,似乎慢慢地绕着一个新的中心转来转去。他说,如果是那种粗野的孩子,就应该鞭打,应该好好地抽一顿。倘若一个孩子粗野不守规矩,使他学好的唯一办法就是狠狠地鞭打,没有其他的法子。打手板、刮耳光都无济于事:他需要的是一顿实实在在、热热乎乎的鞭打。这种看法使我大为震惊,不由地抬头瞟了一眼他的脸。在我看他时,我发现他那一双深绿色的眼睛,从抽搐的额下正盯着看我。我又移开了我的眼睛。

那人继续他的独白。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刚才的自由论调。他说要是他发现一个男孩和女孩说话,或者有一个女孩作情人,他就会拿鞭子一遍遍地抽他;那样会使他接受教训,不再跟女孩说话。要是一个男孩有了情人还撒谎不说,他就会把他往死里打。他说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喜欢的就是那样教训男孩子。他向我描述他如何鞭打这样的孩子,仿佛他是在揭开什么精心设计的秘密。他说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干的事;而且,随着他单调地向我诉说这个秘密,他的声音几乎变得亲切起来,好像是恳求我理解他的意思。

我一直等到他的独白再次停下来。然后我猛地站起身。为避免显出慌乱不安,我假装系好鞋带,故意拖延了一会儿,接着便向他告别,说我必须走了。我平静地走上斜坡,但我的心却跳得厉害,唯恐他会把我的脚脖子抓住。我走到坡顶时转过身,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冲着田野的那边大叫:

“默菲!”

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勇敢,连自己也对这种卑劣的花招感到羞惭。我不得不再喊这个名字,马候尼这才看见我,回了一声哈喽。他越过田野向我奔跑时,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呀!他跑过来像是来救我似的。而我却觉得懊悔;因为我内心里总有些瞧不起他。

注释:

[1]鸽子房(Pigeon House)原是炮台,后改为电力站。位于默萨河南岸。可通都柏林湾。在西方传统中,鸽子也代表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