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言(2)
非凡的才华使契诃夫声誉日增。一八八八年十月帝俄科学院授予他“普希金奖金”。从发表“第一篇小东西”到荣获“普希金奖金”前后相隔仅八年半时间,俄国文坛上鲜为人知的契洪特变成了彼得堡的“红人”契诃夫。他在中篇小说《草原》里描绘祖国的大自然,思考农民的命运。在《命名日》、《公爵夫人》等作品中他鞭挞伪善、庸俗和虚荣。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公爵夫人》,它尖锐地提出社会矛盾:富有的地主及其管家们竭力剥削农民,“要从一头牛身上撕下三张皮”。自八十年代下半期起契诃夫开始写剧本。《蠢货》、《求婚》、《结婚》和《纪念日》等独幕轻松喜剧在内容和笔法上接近契诃夫的早期作品,其中有的甚至是他将自己的短篇小说改编而成的。
一八九〇年春,迫切寻求“明确的世界观”的契诃夫不顾自己身体羸弱,万里迢迢穿过西伯利亚,前往沙皇政府流放并惩罚犯人的萨哈林岛。这是一座人间“地狱”,在这里契诃夫亲眼目睹了种种野蛮、痛苦和灾难,这使他日益疏远乃至否定了那曾经占据他心灵达六七年之久的托尔斯泰哲学,也使他开始认识到为反动的《新时报》撰稿带给他的只是“祸害”,并开始纠正自己不问政治的倾向。也正是在这时契诃夫写出了震撼人心的中篇小说《第六病室》,将沙皇俄国影射为一座阴森的监狱。
一八九二年,契诃夫在梅里霍沃购置庄园并在那里定居。一八九八年起,他因病情加剧遵医嘱迁居里海边的雅尔塔。在一八九〇至一九〇〇年间,契诃夫先后去米兰、威尼斯、维也纳、巴黎等地治病、疗养和游览。一九〇一年,他同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天才演员奥尔迦·克尼碧尔结婚。
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起到二十世纪初为止,俄国社会的政治经济矛盾不断激化。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契诃夫站在民主力量这一边。一八九七年冬到一八九八年春,他反对法国反动派诬陷犹太籍军官德雷福斯,指责在此案中助纣为虐的苏沃林及其《新时报》。一九〇〇年春他协助安排政治流放犯、社会民主党人拉金到雅尔塔肺病疗养院疗养。一九〇二年春,他同柯罗连科一起抗议帝俄科学院撤销高尔基名誉院士的称号。一九〇二到一九〇四年间,他不止一次地在物质上支援为争取民主而蒙难的青年学生。许多事实表明,契诃夫晚年的民主主义思想立场越来越坚定,而这正是他的后期创作的思想前提。他的中、短篇小说和戏剧创作进入了全盛时期。《农民》、《新别墅》、《一次公差》、《在峡谷里》等作品深刻描绘了当年俄国农村的贫穷落后和野蛮,展示了农村中的贫富悬殊和矛盾,反映了劳动者的自发不满和反感。契诃夫的名剧《海鸥》、《万尼亚舅舅》、《三姊妹》、《樱桃园》也就写于此时。
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资本主义在俄国迅速发展,它提高了工农业生产力以及科学和技术水平,但同时也给广大劳动群众加重了苦难。中篇小说《女人王国》、《三年》和短篇小说《行医一例》对此作了契诃夫式的反映。
随着资本主义的迅速发展,金钱的罪恶势力渗透到俄国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小市民习气腐蚀着人们的心灵。契诃夫一直是庸俗习气的审判者,高尔基称他是“庸俗的仇敌”。他的短篇小说《约内奇》、《醋栗》、《挂在脖子上的安娜》等都以犀利的笔触暴露庸俗,剖析知识分子的精神堕落。
在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的俄国正酝酿着一九〇五年大革命,“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的社会情绪十分强烈。契诃夫晚年在许多作品中艺术地反映了这种情绪。尽管《套中人》、《醋栗》、《牵小狗的女人》、《语文教师》、《行医一例》、《一次公差》、《新别墅》、《农民》、《未婚妻》等作品中所描绘的是极不相同的生活和人物,但它们都表明当年存在着的社会关系是不合理的,都渗透着“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的社会情绪,洋溢着民主精神,散发出强烈的时代气息。学术界对此评价很高,认为:“契诃夫的创作与俄国革命的有机联系就在于:他表现了广大民主主义阶层要求自由的迫切愿望的成熟过程,他们意识到不能在现存条件下继续生活,也就是说,契诃夫表现了当时社会形势的最本质特点之一,这种形势使革命的无产阶级能够发动并引导人民群众进行争取他们的民主思想的斗争。”[15]列宁曾经说过:革命“是不能按照定单和协定来进行的,只有当千千万万的人认为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的时候,革命才会爆发”。[16]契诃夫晚年作品中的人物的觉醒正是源于当时的社会形势,他们都是一些普通人,“契诃夫为普通人写了普通人,但他是另一种生活——光明、欢快和阳光普照的生活的诗人和预言家。”[17]
契诃夫作为一名医生,一贯热心公益事业,关心人民疾苦,为穷苦农民免费治病。可是他的健康却每况愈下。一九〇四年六月,他的病情恶化。他在妻子奥尔迦·克尼碧尔陪伴下前往德国的巴登维勒治疗。是年七月十五日契诃夫在该地逝世,结核杆菌夺去了年仅四十四岁的杰出艺术家的宝贵生命。
契诃夫是世界文坛上一位罕见的艺术家,他的小说经受了百余年的时间检验,依然闪耀着独特的艺术光彩。描写日常生活中最平凡事情的现实主义——这是契诃夫小说的重要特征。契诃夫的着眼点总是平凡的人的日常生活,但他不作自然主义的描绘,不陷入日常生活的“泥沼”,他对生活素材认真细致地进行“观察、选择”,而在创作过程中又进行“推测、组合”,使生活素材形象化和诗化,从平平常常的似乎是偶然的现象中揭示出生活本质。
在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说中展示人物的心理活动和性格发展,勾勒出他们精神面貌的变化过程,给人以完美的艺术享受——这是契诃夫小说的又一艺术特色。短篇小说的体裁特点不允许他细致多面地直接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于是他“努力使人物的心理在他们的行动中就清晰可见”。契诃夫在创作实践中一直遵循这个原则,使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说能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给读者以鲜明深刻的印象。这是契诃夫对世界文学宝库所作的一大贡献。
真挚深沉的抒情性是契诃夫小说的另一特色。契诃夫不仅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和社会情绪,描写人物的觉醒或堕落,而且巧妙地流露他对觉醒者的同情赞扬,对堕落者的厌恶否定,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对丑恶现实的抨击。他在作品中真诚地抒发情思,但做得异常巧妙:把抒情流露融化在作品的形象体系之中,安排在适当的时机和场合,即安插在作品所描绘的生活与人物已经替抒情流露准备了成熟条件的地方。
契诃夫小说还有一个举世公认的重要特色:紧凑、简练、言简意赅,“内容比文字多得多”。为求作品能严密和紧凑,他主张“用刀子把一切多余的东西都剔掉”。他的另一个见解是:“在短篇小说里,留有余地比说过头好。”正因为他在创作实践中认真贯彻了这些主张,他的中短篇小说总是紧凑简练的,而形象又总是鲜明的。读他的作品,读者总有独立思考的余地,总感到回味无穷。
笑是契诃夫小说艺术的又一重要特色。列夫·托尔斯泰称誉契诃夫为“第一流的幽默作家”。富有幽默天赋的契诃夫基于其描写的人物和事件的不同性质,巧妙地发出各种具有细微感情色彩差异的笑声:这有时是欢乐愉快的笑声;有时笑声中隐含一层苦意,引起读者对人物的同情和爱怜;有时则是细腻的讥嘲或辛辣的讽刺。
契诃夫离开人世已经一百一十二年,他的小说已经经受住时间的检验,成为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珍贵瑰宝。
契诃夫永远和进步的人类在一起。
朱逸森
二〇一六年夏
注释:
[1]《契诃夫文学书简》,朱逸森译,1988年,安徽文艺出版社,第85页。
[2]《契诃夫文学书简》,朱逸森译,1988年,安徽文艺出版社,第22页。
[3]《契诃夫文学书简》,朱逸森译,1988年,安徽文艺出版社,第194—195页。
[4]《契诃夫文学书简》,朱逸森译,1988年,安徽文艺出版社,第402页。
[5]《契诃夫文学书简》,朱逸森译,1988年,安徽文艺出版社,第22页。
[6]《契诃夫文学书简》,朱逸森译,1988年,安徽文艺出版社,第222页。
[7]《契诃夫文学书简》,朱逸森译,1988年,安徽文艺出版社,第225页。
[8]《契诃夫文学书简》,朱逸森译,1988年,安徽文艺出版社,第281页。
[9]《契诃夫论文学》,汝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10页。
[10]安·巴·契诃夫,《作品和书信三十卷集》,莫斯科,1974—1980年,《作品集》,第17卷,第8页。
[11]安·巴·契诃夫,《全集》(二十卷本),莫斯科,1944—1951年,第15卷,第394页。
[12]《文学遗产》,第68卷,苏联科学院出版社,1960年,第662页。
[13]《契诃夫文学书简》,第257页。
[14]在俄语中,切尔维亚科夫这个姓的词干是“червь”一词,其意义为“蛆虫”。
[15]《安·巴·契诃夫,思想和创作探索》,格·别尔德尼科夫著,朱逸森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81页。
[16]《列宁全集》,第27卷,第449页。
[17]《安·巴·契诃夫,思想和创作探索》,第3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