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雨文丛Ⅲ:古艳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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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黄庭坚的禅宗思想及其所作《华严疏卷》

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又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生于宋庆历五年(1045),卒于宋崇宁四年(1105)。擅长诗词,工真、行、草书。早年学周越,后取法于褚遂良、颜真卿,得力于《瘗鹤铭》。草书受张旭、怀素、杨凝式影响,而自成一体。书法与苏轼、米芾并称,为“宋四家”之一。但黄庭坚首先是作为一名杰出的诗人而名垂史册的,他是江西诗派的实际开创者,衣被后人,源远流长,其传世的诗歌作品共有一千八百余首。黄庭坚作诗,有“点铁成金”与“脱胎换骨”的说法,喜欢从前人的作品中汲取创作灵感与素材,主张“无一字无来历”,因此用典使事特别频繁广泛而又变化多端。不仅如此,在北宋时期,佛教尤其是禅宗,在士林中非常流行,对当时文人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一点在黄庭坚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黄庭坚禅学修养深厚,与禅林中僧俗交游颇多。他曾自诩“似僧有发,似俗无尘”(《写真自赞》),别人则称他“情如维摩诘,而欠散花之天女;心如赤头璨,而著折角之幅巾”(《石门文字禅》卷十九释惠洪《山谷老人赞》)。因此,南宋释普济所作的禅宗典籍《五灯会元》卷十七为他列传,称其为“居士”。

黄庭坚的皈依禅宗约在中年。这有他的好友张耒的诗为证:“黄子少年时,风流胜春柳。中年一钵饭,万事寒木朽。室有僧对谈,房无妾持帚。”(《赠无咎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为韵》)具体来讲,在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三十六岁的黄庭坚罢北京教官后,外放知吉州太和县,途经舒州(今安徽安庆地区)潜山,此山是禅宗中土第三祖僧璨圆寂之地。三祖示灭后,唐玄宗谥镜智禅师,立觉寂塔。山上有山谷寺,为梁代宝志禅师所首建。寺东北为禅宗三祖僧璨塔,故又称为三祖寺。在礼拜了三祖寺后,黄庭坚作了三首题咏,此行之后便自号“山谷道人”。这一名号当与佛教有关,甚至可以算作黄庭坚皈依临济宗的一个标志。(可参看龙延《黄庭坚号“山谷”考辨》,《上饶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2期。《人大复印资料》2002年第9期转载)临济是禅宗五家之一,至宋又分为黄龙慧南与杨岐方会二派。黄龙派主要流布于今江西南昌一带,因其祖师慧南于隆兴(今江西南昌市)黄龙山崇恩禅院弘扬宗风而得名。慧南(1002—1069)是临济下八世,信州玉山(今江西玉山县)人。出家受具足戒后,依泐潭怀澄学云门禅。景祐三年(1036),在隆兴黄龙山振兴禅宗,自言“黄龙出世,时当末运。击将颓之法鼓,整已堕之玄纲”,法席盛极一时。有《黄龙慧南禅师语录》及《黄龙慧南禅师语录续补》各一卷行世。依黄庭坚的师承,他的禅学思想大致可归入临济宗黄龙慧南一系。这一方面是由于乡土的关系,另一方面黄庭坚的禅学作风也确实有黄龙派的影响。

黄庭坚晚年在戎州(今四川宜宾)贬所写了一首《诉衷情》词,可看作他一生学禅的总结:“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钩丝。金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这首词是由秀州华亭德诚禅师的拨棹歌增益而成,原歌是:“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这里包含着禅宗的机锋。《五灯会元》卷五载船子和尚“一日泊船岸边闲坐。有官人问:‘如何是和尚日用事?’师竖桡子曰:‘会么?’官人曰:‘不会。’师曰:‘棹拨清波,金鳞罕遇。’”此大致说自己虽处世中然不涉荣利,随缘悠游,如拨棹水中而不遇鱼。黄庭坚在这首词中表达的也是两相透脱、随缘而化的意思:水下之鱼沉沦不起,疑情不断,沽钓之人泛舟临江,坐等渔利。在此两相执迷之际,忽然明月普照,水天空灵,一时双双度脱,鱼脱钓丝而逝,渔父载明月而归,一切随缘而化。这是黄庭坚一生学禅的真受用处。

黄庭坚精神上的禅学修养,使他在艺术方面也形成别样的风貌,清人笪重光云:“涪翁精于禅说,发为笔墨,如散僧入圣,无裘马轻肥气,视海岳、眉山别立风格。”黄庭坚交往的禅僧居士不少,又常出入佛刹禅寺,而寺庙之间往往藏有名家手迹与碑帖,这正如明代董其昌所说:“写经必论书法,书法可传,则诵读受持者众,是为在处有佛塔庙也。”(《董宗伯容台集·别集》卷三)因此,黄庭坚能有更多机会来接触到书画名品,这在其作品中可以找到很多例子,如《书〈船子和尚歌〉后》云:“《船子和尚歌》,渔夫语意清新,道人家风处处出现,所以接得夹山水洒不着。崇宁元年四月己丑,饭于萍乡之护法院僧堂中,斋起受温浴,浴罢书此卷以解倦。”故而,在黄庭坚的题跋中可以见到很多与佛教有关的作品,如《跋双林心王铭》、《书遗教经后》、《跋佛顶咒》、《书〈发愿文〉后》、《跋乐道〈心经〉》、《跋〈牛头心铭〉》、《礼思大禅师题名》、《题黄龙清禅师晦堂赞》、《跋净照禅师真赞》、《跋心禅师与承天监院环手诲》等,除了精湛的书法艺术给人以享受之外,其中许多还有着珍贵的史料价值。

在评论书法的风格与价值和谈论学书的体会时,也可以反映出黄庭坚深厚的禅学修养。如他在《跋西园草书》中曾经说过:“西园草书,如散圣说禅,人不易识。若逢本分,钳锤百杂碎。”(《豫章先生文集》卷二十九)所以,后人用“散僧入圣”来评价山谷本人,应该是恰如其分的。总之,山谷推崇的是一种萧散简远自得之趣,自然合道而又不窘于法度。山谷论书,讲求“不俗”与“韵”,如他在《论书》(《宋黄文节公全集·外集》卷二十四)中写道:“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是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尝为少年言,士大夫处事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学字既成,且养于心中无俗气,然后可以作,示人为楷式。”这种雅俗的分别是与佛教所提的二谛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而这种观念的流行,则又与南宗禅特别是洪州禅被士人的广泛接受有关。而在其《题绛本法帖》中,他说道:“论人物要是以韵胜尤为难得,蓄书者能以韵观之,当得仿佛。”(《豫章先生文集》卷二十八),他所谓的“韵”,是指创作者学问人格的自然流露,同时也指对艺术规律掌握的得心应手、从容不迫。黄庭坚把书法看成一种生命的内在表现,又以一种游戏的态度来对待它,这也跟禅宗的生活态度很有关联。禅宗讲求任运机缘,饥来吃饭困即眠,担水砍柴,屙屎送尿,无非妙道。惟其如此,才能以一种轻松的态度对待书法。苏东坡评价黄庭坚“以平等观作欹侧字,以真实相出游戏法,以磊落人书细碎事,可谓三反”。(《东坡题跋》卷四)而当代美学大师宗白华先生曾经说过,中国书法是节奏化了的自然,表达着深层次的对生命意象的构思,成为反映生命的艺术。黄庭坚确实是在艺术中寄托了他的人生价值和追求,他的人生和艺术浸透了禅学的精神。

黄庭坚的诗歌创作,在元祐四年苏轼出知杭州后,数量锐减。据莫砺锋先生统计,“在今本黄集中,作于元丰八年六月至元祐四年的诗达400首,而作于元祐四年至元祐八年的诗却不足20首”,“尤其是初贬黔州的四年间,一共只有19首传世”。(《论黄庭坚诗歌创作的三个阶段》,《文学遗产》1995年第3期)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黄庭坚的书法艺术在这一短时间里有了突飞猛进的变化。黄庭坚自己也说道:“观十年前书,似非我笔墨耳。年衰病侵,百事不进,惟觉字倍蓰增胜。”(《山谷题跋》卷九《元祐间大书渊明诗赠周元章》)应该说,黄庭坚晚年书法大进与其在禅学上的精进是有很大关系的。黄庭坚在晚年时,越来越看重对于“道”的体认,他的道是不离日用而又超越世俗的,非常接近南宗禅的世俗化与艺术化。艺术在黄庭坚而言,既是一种生活的表达,也是对道的体悟,他所追求的是一种沉静自持、不受世俗淄染的精神世界,不愿意过多地纠缠在具体的事物之中,而这一点体现在艺术方面,就是他更偏重于写意。书法艺术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更能满足山谷的这一需求,这就是黄庭坚书法精进而作品减少的直接原因。惠洪在《冷斋夜话》中说黄庭坚,“笔端三味,游戏自在也”,所谓“游戏”,并非指他对艺术的不重视,而是指他重视艺术的创作过程,尤其是那种自由自得的心境,而不是强调其流传千古的功效。

2005年岁末上海博物馆举办的“书画经典——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中国古代书画藏品展”中,有黄庭坚的两幅作品,一为草书名品《诸上座帖》,一为行书《华严疏卷》。《华严疏卷》大字行书19行,凡113字,是黄庭坚应巽上人为华严佛事化缘而作。疏文为:“□门抽顾颂,衲僧眼皮重。眼皮七八量,雷车打不动。打不动,抽顾颂,时念弥陀三五声。追荐东村李胡子生天,西山里孟八郎强健。福田院里贫儿叫唤,乞我一文大光钱。”卷后有黄庭坚自跋云:“巽上人为华严作佛事,又持此轴来乞作小疏。予以为鹭鸶股上不胜下刀,可持此字去,有能以百千助缘事者与之。鲁直题。”此卷笔划遒劲娟秀,结体疏朗潇逸,深得晋人韵趣,堪称黄氏书法的杰构名作。曾经明韩世能藏,钤有“世能”朱文印(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水赉佑《黄庭坚书法作品考释》(《中国书法全集》第三十六卷)中都作“世臀”);清初韩逢祐藏,钤有“逢祐”白文印;汪日丞藏,钤有“钱塘汪日丞迟云氏图书记”、“迟云珍赏”朱文印;益阳周氏藏。嘉庆七年李廷敬刻入《平远山房法帖》。见于明张丑《南阳法书表》、张丑《真迹日录》、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裴景福《壮陶阁书画录》等著录。徐邦达先生《古书画过眼要录》二《晋隋唐五代宋书法》著录此本为:“华严小疏一卷。湖色花绫本,尺寸失记。行书,残损,共十九行。”又据此书,则第一字为“国”字。该卷是1962年由文化部文物管理局拨交上海博物馆收藏的。

卷中所说“华严”二字,为喻证得大方广理之佛,因位之万行如华,以此华庄严果地,故曰华严。又佛果地之万德如华,以此华庄严法身,故曰华严。此外,“巽上人”,一般书上提到的是和柳宗元同时的巽上人,与此无关。宋代游九言有《读法华经示巽上人》,但游九言是南宋初年人,所以,与这个巽上人也不是同一个人。而《黄庭坚全集》中,也没有此人的有关记载,因此不能详考。

这幅作品的写作时间,有观点认为约成书于元祐五年(1090)。元祐五年黄庭坚四十六岁,在秘书省兼史局。是年其舅父李常、岳父孙觉去世(分别死于二月二日与三日),黄与二人感情甚好,此时能否有心情写这样的游戏笔墨,很值得怀疑。今考《宋黄文节公全集·续集》卷六有黄庭坚《与范长老书》云:“《华严经》未承来谕,已施与方广,并为作《华严阁疏》及《自开疏》去矣。渠识得法身本质历历,而与沤和绝少功,故聊助之矣。闻成都乃有《华严大疏》,但二十五千便可成就,果耳,为寻一好事者与致来,却与渠写所要文字矣。”文中所说的《华严阁疏》,疑即指此《华严疏卷》。而所谓“范长老”,系指觉范道人,在黄庭坚作品中又称“六祖范和尚”、“六祖长老”,是黄庭坚在黔中时的道友,在黔中时,山谷与之来往最多。山谷在《与周元翁别纸》(《宋黄文节公全集·别集》卷十八)中对其生平有所介绍:“今所与共居师范上座,是简州人,沩山喆老门人也。其人闻道已久,多见前辈,道机纯熟,智虑深远,于士大夫中求之未易得。”黄庭坚对于觉范甚为推重,在《成都府别敕中和六祖禅师劝请文》(《宋黄文节公全集·外集》卷二十四)中说:“范公道人,衲僧命脉,古佛心宗,如净月轮,出则万波分影;如吹毛剑,用则千里无人。”《宋黄文节公全集·续集》卷六中,又收有一通《与范长老书》,云:“伏奉手诲,审缾锡已到六祖。闻开堂日,道俗震动,不胜钦仰,但犹未有人传语录来耳。计入院今半月余,想人事稍稍就绪矣。《开堂疏》出于牵强,乃承推奖过度。若不同床卧,争知被里破,只是奉酬说邪,说(偷)牛耳(一本无此三字)。霜露果熟,诸圣推出,想化缘必不龃龉,但恐不能得人事清简耳。”所述之事,应该就是与《华严疏卷》中所言相关联的对于帮助觉范化缘,造作新的讲堂成功之后的后续(《宋黄文节公全集·外集》卷二十四中又有黄庭坚为此事而作的《成都中和六祖院劝缘疏》)。如果这一推测不错,那么,《华严疏卷》的创作时间也就基本可以确定了。宋哲宗绍圣二年(1095),黄庭坚五十一岁,被贬为涪州别驾,于黔州安置。此年四月二十三日,黄庭坚到达黔州,至绍圣四年(1097)十二月二十三日,因黄庭坚表兄张向提举夔州路常平,于是朝廷诏移黄庭坚于戎州安置,此时黄庭坚五十三岁,前后在黔州两年又八个月。而《华严疏卷》应该就是成书于这个时期。又文中所说“沤和”,是十波罗蜜的第七项,即指菩萨为摄化众生,乃方便善巧涉种种事,示现种种相。又称伛和拘舍罗、沤和俱舍罗、忧婆憍舍罗、乌波野。意译善巧方便、善权方便、方便善巧、方便胜智、妙。吉藏《法华义疏》卷三云(大正34·482b):“外国称伛和拘舍罗。伛和称为方便,拘舍罗名为胜智,谓方便胜智也。”又《华严经疏》卷十五云(大正35·613b):“文殊则般若观空,智首则沤和涉事。”依《华严经疏演义钞》卷十四释沤和涉事即沤和俱舍罗,并引《肇论》“宗本论”之说,谓沤和、般若皆大慧之称,诸法实相名为般若,能不形证乃沤和之功,适化众生称为沤和,不染尘累则因般若力。然般若之门观空,沤和之门涉有,但涉有未始即迷空,故常处有而不染,不厌有而观空,故观空而不证。可知般若、沤和(方便)二者皆具于一念之力。

另外,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5月出版的刘琳、李勇先、王蓉贵校点的《黄庭坚全集》中,又收有《华严修造疏》一篇,文曰:“遍照如来世界海,宝严宫殿;赵州古佛三十年,折脚绳床。道不虚行,理惟一味。此华严禅院者,昭陵皇帝百福所严,毘卢遮那一会如此。而丹青黯昧,土木欹倾。属在檀那,崇兹佛事。夫沙门法者,终日吃饭,不破一米;终日著衣,不挂一丝。纵令法席崇光,不动镇州一草。若有见闻随喜,功不虚捐,当令大众为白牯狸奴,念《摩诃般若波罗密》。”(1716页)其中所说的华严应该是指华严寺(或者叫华严院)。此寺据上文应该在镇州(今河北正定),因为赵州从谂在此主持过。而且可能修于唐朝(昭陵皇帝)。但现存记载中,宋前的两个华严寺都在五台山,与此有所不合。而黄庭坚友人中,有长芦应夫禅师,俗姓蒋,滁州(今属安徽)人。初入江宁保宁禅院承泰门下出家,受具足戒。后谒天衣义怀,得云门之宗要。历住润州甘露禅院、真州长芦崇福禅院,赐号“广照禅师”,山谷集中有《长芦夫和尚真赞》,所赞之人正是这位禅师。而此文或许就是应他所请而作的。

今按:此文原载《上海文博论丛》,2006年第2期,与他人联合署名。但此文其实是不佞个人独立所成,故亦收入。

黄庭坚书《华严经》(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