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欢乐颂(6)
夏日里的天真是说变就变。趴上去的时候屋外还是阳光灿烂的,等到翻下来,已经在哗哗地下雨了。郝爱珍捂着上了卫生间,立秋坐起来,靠在床背上,点燃一根烟,在水声中细细地回味,无声地笑了。再怎么思量,脑袋里脱不开的还是两个字:自豪。城里的女人怎么了?捅到点子上照样也会掐,会咬,会叫唤,比山里出来的张扬多了,也开放多了。立秋对郝爱珍非常的满意,虽说皮肉是松弛了一点,但反应还是热烈的,仔细比较下来,有些地方甚至比起杨巧红都要来得过瘾。立秋闭上眼睛又想起了杨巧红,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个时候郝爱珍出来了,湿漉漉地站在房间里,转着脑袋用力嗅了两下鼻子,皱起了眉头,问立秋,谁允许你抽烟的?立秋毫不在意,挥手在空气中虚无地赶了赶,说一根,就一根嘛。郝爱珍嗓子一下尖了,动静比在床上更大,说半根都不行。立秋闭嘴了,眼睁睁地看着郝爱珍,想不通,城里的女人怎么是这个样子的?说变就变,洗干净就不认人了。郝爱珍慢慢坐到床上,抱着两条胳膊沉默了好一会,开始宣布她的规章制度了:在空调间里不能抽,要抽就到厨房里打开“脱排”去抽。郝爱珍的声音一点点缓和下去,又有了堵在里面的味道,说主要是她闻不得烟味。说着,还伸手在立秋胸口上抹了一把,抿嘴一笑,催他别躺着了,快去洗洗吧。
城里的女人就知道瞎忙活,不光事前要洗,事后还要洗一遍,这上床下床的,到头来好像都是为了“洗”在折腾。真是既费时,又费水。那一天,立秋在郝爱珍家里总共洗了三回,到了傍晚时分还以为会留他吃晚饭,说不定还会让他住下来,但是都没有。立秋从卫生间里出来,郝爱珍已经穿戴周全了,坐在梳妆台前,抬着胳膊正在一下一下往上拢头发呢。郝爱珍说她要去剪头发,剪完了还要去跳舞呢。立秋不是拎不清的人,听出来了,那意思就是你该走了。立秋心里很不是滋味,走上去,从后面抱住郝爱珍,贴着她,黏黏糊糊的,从镜子里看起来缠绵得都不成样子了。郝爱珍的心不是不软,谁不想晚上有条臂膀搂着?但是不成。郝爱珍是说什么也不会让男人一来就过夜的,何况这还是外地的民工。立秋走后,郝爱珍把穿好的衣服重新脱了,换上那条人造棉的睡裙,一个人披头散发地坐着,像是在照镜子,其实什么也没落到眼睛里面去。天色是在镜子里一点一点暗下去的,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郝爱珍觉得特别地心酸,想哭,却又怎么也找不出流泪的感觉来。想来想去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对:人是越老越贱。自己这回是贱到家了,让一个民工大白天的连着睡了三回,竟然回回都那样的兴致勃勃,那样的忘乎所以,好像是捡到了什么大便宜。郝爱珍哭不出来,一口气反而憋出了无声的一笑,翘起了兰花指,忽然地对着镜子轻轻一点,拖着嗓子清唱了一句,你呀,你呀,你真是人老珠黄不值钿呀。
说到底,郝爱珍多少有点轻骨头的。立秋几乎每天都来报到一次,一来就把床上搞得热火朝天的。干体力活的人实心眼,尤其善于吃苦耐劳,在这上头更是任劳任怨,一副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架势。郝爱珍连夜舞都停掉了,还跳什么跳,还有什么比这更休闲健身的?郝爱珍可以说是一下子由内而外好像年轻了十几岁。然而,女人都不会让日子顺顺当当、痛痛快快地过下去,总要疑神疑鬼,没事找事地无事生非一下,郝爱珍当然也不例外。有天傍晚,立秋走后郝爱珍迷迷糊糊的,睡了多久都不知道,起来时天都黑了。她把中午吃剩的饭加了点水,煮了半锅粥,吃了一半,另一半盛在碗里,打算等凉了放冰箱里,明天早上微波炉里转转也就对付过去了。现在对于郝爱珍来说,吃,已经不是主要的了。郝爱珍的心思不在饭桌上。洗锅的时候,她记起了王姐的电话。王姐扳着指头在数日子呢,说已经七天没出来跳了,还以为她病了,要来看她呢。郝爱珍随手把戒指一捋,搁在了碗橱里。洗完锅洗澡,洗完澡决定还是去跳一次,不出去一趟,不定人家背后怎么瞎猜呢。郝爱珍是在跳舞的时候发现戒指没了,但一点也不着急,肯定忘在了床头柜上。这也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戴着箍箍圈圈的睡不着。下午这一觉睡得也真是的。郝爱珍当时还在肚子里面调侃了自己一句:魂都丢在床上了。
床头柜上当然不会有戒指。郝爱珍回到家里,把房间里的灯都打开了,抱着两条胳膊来来回回地转,倒不是心痛一个戒指,18K的,抽屉里有一小把呢,都是以前那些男人送来的。郝爱珍气的是立秋,几乎都到了伤心与绝望的程度。除了他还有谁?给他吃,给他睡,想不到他还会顺手牵羊,真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而且,做了贼还不识货,看见黄的就当成金子了。郝爱珍抓起电话准备打过去骂的,一想,立秋连手机都没一部,这种男人怎么可以信得过?幸亏自己的立场还算坚定,说什么都不让这种人过夜,不然,说不定配把钥匙把家都给搬空了。郝爱珍一个晚上都没睡好,越想越气,越气就越想,都想到谋财害命,想到先奸后杀了。早上,郝爱珍粥都没喝,中午也不做饭,就切了半个西瓜,抱在怀里,狠劲地吃。立秋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兴冲冲地,进了门就像已经上了床,伸着脑袋一撅一撅的,一脸的贼相。郝爱珍的脸色很说明了这一点,她抓起桌上的毛巾一抹嘴巴,甩手进了房里。立秋跟在屁股后头,一路走,两只手已经在解扣子了。心想大概是自己来得晚了,人家等急了,在发脾气呢。谁知,郝爱珍忽然转过来,摊开一只手掌,说拿来。立秋不明白,敞着怀愣在那里。郝爱珍的手掌伸得更长了,还是那两个字:拿来。立秋问她,啥?郝爱珍火了,张开的五个手指蜷紧四个,食指往门口一戳,说,滚。这不是晴天霹雳吗?立秋吃惊不小,家乡话都给逼出来了,这是咋说的?说完,觉得面子上还有点下不去,犟起脖子还想幽默一下,问,咋个多云转阴了呢?
郝爱珍骂人了,很难听的那两个字,反正立秋也听不明白那意思,还在那里觍着脸。郝爱珍一拍床头柜揭开了谜底,我的戒指呢?
立秋问,啥戒指?
郝爱珍说,戒指就是戒指。
立秋笑了,一指,说,这不戴在指头上吗?
郝爱珍看了眼,说,不是这个。
立秋问,那是哪个?
郝爱珍说,反正不是这个。
女人要是无理取闹起来,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怎么说都是在往火上浇油。立秋只能走,很不情愿地,把解开的扣子重新系上,出了门,下了楼,两条腿中间还像夹着根尾巴。到了越洲花园的大门外,立秋忽然明白过来,觉是不能白睡的,城里的女人也是人,这大热天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走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立秋甚至都感到了难为情,一个劲地怪自己太不自觉了,都弄到人家开口了,就很被动了。这是很不男人的。立秋现在一心就想去买个戒指,可等站到了百货商场的柜台前,他的眼睛马上就花了。玻璃柜台里面黄澄澄的,到处都在闪闪发光,而让人更加触目惊心的还是那个价格。立秋低着脑袋,沿着柜台一个个都看完了,扳着指头在心里算了笔账,有一回就加一回,怎么算都不止一个戒指的价钱了,就算打个对折,也是便宜的。然而,立秋仍然下不了狠心,掏出存折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最后,一咬牙齿,把存折往屁股后面的袋里一塞,扭头就去了老孙头摆摊的天桥下。
立秋在老孙头的地摊上挑了一个嵌着红宝石的。按照老孙头的说法,放在商场里至少值五百。可立秋有点吃不准,举在太阳底下再三问他到底褪不褪色。老孙头一口咬定,比真的还要真。说着,他一把夺过戒指,翻过来让立秋自己看,24K不是刻在里面了嘛?立秋放心了,扔下二十块钱,揣着戒指重新回到郝爱珍家里。
此刻的郝爱珍可以说是百感交集,怎么也想不到立秋还会回来,汗流浃背的,一来就把一个戒指塞到了她手里面。郝爱珍站在客厅的墙边,抬头看一眼立秋额头上那些汗珠子,又低下脑袋望了望戒指上面的红宝石,眼睛一来一去的,泪水都快掉下来了。其实,这泪水在郝爱珍眼里已经含了大半天了。刚才,立秋拔腿一走,郝爱珍的眼睛就有点不争气了,可她还是忍住了。男人嘛,迟早总要走的。郝爱珍象征性地从鼻子哼出一口气,对着屋子扫视了一遍后,走过去捧起吃剩的那半个西瓜搁进了碗橱里。郝爱珍就是这个时候发现了她的戒指的,一下子就像被套住了,手扒着橱门,愣在那里,看了好一阵,才慢慢拿起来,在另一只手里捏了很久。想不到一个戒指都会耍弄人。郝爱珍忽然把戒指往一只碗里一丢,叮的一声,扭身就出了厨房。郝爱珍一个人来到客厅里,坐下来,想好好想一想的,可屁股一挨到沙发上,脑袋像空了,一点着落都没有,无边无际的,说不出的孤单与缥缈。可以说,郝爱珍的整个下午都沉浸在怨恨与懊恼之中,就算用失魂落魄、悔恨交加来形容也绝不为过。可是,郝爱珍始终没有掉眼泪。她把立秋给的戒指戴到左手的中指上,连同筛开的五根手指一起,慢慢地推开去,仰起脸,垂下眼睑,十分优雅地欣赏了好一阵子。说心里话,这戒指怎么看,就有怎么样的俗气。俗得都不能再俗了。但这对郝爱珍来说是不同一般的,不光是一件首饰了,那颗亮闪闪的红玻璃,分明是人家的一份心啊。郝爱珍抿嘴一笑,脸上露出了她这个年纪少有的妩媚,瞥了立秋一眼,让他等一会。说着,一甩头发进了房里。
郝爱珍换了一条裙子出来后,拉着立秋就往外走,也不说去哪里,到了大街上还半挽着他的一条手臂。立秋都有点别扭了,这还是两个人头一回上街呢,已经有好几个人扭过头来看他们了。可是,郝爱珍一点都没在乎,打着遮阳伞,走得相当的有风度,就像步入舞池那样,轻松、活泼,又不失端庄,可以说是仪态万方。郝爱珍一直把立秋领进了她做头发的那家理容院,才开始觉着有必要掩饰一下了,就对笑脸相迎的师傅介绍立秋说是她亲戚,外地来的。郝爱珍一副平常的样子,好像她是专程来盘头的,而立秋是陪她来,顺便也理一理发。她关照师傅给立秋设计个成熟点的发型,人家可是个经理噢。郝爱珍连洗带盘,基本上每个星期都来一次,跟这里的人相当熟了。她一边盘头,一边拿着本杂志说说笑笑的,声音听上去却异样的清脆,好像有种东西在嗓子眼里压抑着,又亢奋得不行,总想跃跃欲试,却担心一去不回,就只能拦着、捂着,半遮半掩的,苗头一上来,就用力压下去。这是一种爽快的压抑,过来人都明白。理容院的男男女女都是什么人?人家可都是见多识广了,脸上看不出来的,你要说说笑笑,就陪着你有说有笑,拉东扯西的,既亲切,又周到,不是亲人,可胜似亲人。等到郝爱珍付了钱一出门,就有人撇嘴角了,不就是搭上个小白脸吗?还经理呢,卤鸭店的经理吧。
不过对于立秋来说这是个特殊的黄昏,总算出来见人了。天空中残阳如血,两个人却没有回家,而是沿着大街一直往前走,路过一家服装店时,郝爱珍拉了一下,说要去看看。立秋只好跟着进去,心里面多少带着一点忐忑的,但同时也做好了花钱的准备。刀口上的钱还是要花的。人争一口气嘛。这会儿就是争气的时候。可是,郝爱珍不让,说她衣服有的是。相反,倒给立秋挑件T恤,还有一条米色的裤子,非要他现在就穿上。立秋说衣服他也有。郝爱珍摇头,说现在不一样了。立秋想想也是,从更衣室里出来,对着镜子怎么打量都是那三个字: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