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摘南瓜
一
李忠旺老汉常常好在人们面前夸两样事情:一样是“我们农业社的南瓜”,一样是“我的好老伴”。
先说他的老伴。
李忠旺和他老伴到一个家里过活,已经四十多年了。结亲时,一身新衣衫也没有给她做。过了几天光景就连锅盖也揭不开了。但她并没有说过一句歪话,不嫌他穷。李忠旺地不多,夫妻俩就下辛苦开荒。回家来,她总是把稠饭给他吃,自己喝稀汤。土地改革以后,他们分到了房屋、土地,夫妻俩劳动得更欢了。有一回,县长到他们村里来检查生产工作,听说李忠旺的老伴劳动好,还到他家里坐了一会,并夸奖了几句。以后,人们有时闲谈起来,说:“李大伯这几年的光景闹好啦。”
李忠旺就说:“论光景,我老伴要占一半的功劳。”
人们应和道:“李婶子就是会过光景。”
“嘿,没有我那老伴,我早给饿死了。”
人们知道他爱夸老婆,就多说几句:“李婶子在劳动上也不能说差呀!”
李忠旺忍不住笑了:“县长还到我家里来看过她呢!”
再说农业社的南瓜。
他们村里的南瓜,在周围村里原是有名的。自从他村办起农业生产合作社以后,农业社挑选了最适合种南瓜的土地,上的粪多,又让种南瓜最拿手的人专门养种。这样,峪头村农业社的南瓜就更出名了。赶集时,别人的南瓜还没有动咧,峪头村农业社的南瓜早卖完了。
农业社的南瓜是谁专门养种呢?是李忠旺老汉。李忠旺种南瓜,确是一把好手。从年轻时候起,他无论做什么事情,总要往人前走。他是一个爱荣誉的人。天刚亮,有谁碰见他上地,说:“李大伯起得真早,天刚亮就下地。”第二天你看吧,天还不亮,他就到了南瓜地里。大家推选他专门种南瓜的时候,有谁说了一句闲话:“李忠旺种南瓜自然是好把式,就怕是农业社的南瓜还不如他自留地里的好。”他当时没有吭气,以后,他在自留地里种了几苗南瓜,三天都不去看一回。农业社的南瓜地呢?从下种到出苗、长出蔓藤,到开花,结上南瓜,他每天都不离南瓜地。他以前只种过一亩南瓜,现在呢?种了二十亩,全身的本事都有地方用了。那么一大片南瓜,一行一行的,齐齐整整,均均匀匀。每天不见见他的南瓜,就过不去。就是到外村办事回来,也要绕几步路到南瓜地里去看几眼。地里没活计时,他在家里也闲不住,就拿个小锄,到南瓜地里压压蔓藤,松松土。
过路的人们取笑他:“李大伯,这南瓜成了你的第二个老伴啦!”
李忠旺只是笑一笑,仍旧不停手地作务他的南瓜,高兴地听着别人的夸奖:“这南瓜长得真出奇啊!”
但就在这时候,却出了一件事情,叫李忠旺老汉很不高兴。
二
一天早晨,李忠旺下地时,发现地边上少了几颗南瓜。他去问社长,社长也不知道。第二天早晨,又少了几颗,而且连他画上记号、留作种子的南瓜,也丢了好几颗。整整半年多的心血,满希望把那几颗最好的南瓜留作种子,明年来一个更好的收成,可是,竟有人做这种事情——拆农业社的台子。虽然这不像解放以前那种小偷,但是“众人的东西不心疼”,这样下去农业社怎么能办好?自己又负的什么责任!但每天守在地里照看也不顶事呀,而且也不是个根本办法。地里的人很多,南瓜地两边都是小路,人们来往不断。特别是那些女人们,从地里回去时,手里总是拿几颗南瓜,也不知道她们是在自家地里摘的,还是到农业社地边上摘的。一时,他竟对那些女人们不高兴起来。女人们路过地边和他说笑时,他也不理她们,只是狠狠地看着她们手里的南瓜。但南瓜又不会说话,也没有写着是谁家的呀!这一想,倒忽然想出一个办法:他就在路边的每一颗南瓜上,在南瓜把柄上,画上记号。
后晌,他坐在南瓜地里,眼睁睁地看着路过南瓜地的人们,天黑以后,他又到村口上,见有人抱着一颗南瓜回来,他就迎上去说:
“你这南瓜长得真好,给我看看。”
又一个女人进村来,他又是:“你这南瓜真出奇,我看看有多重。”
看来看去,南瓜上都没有他画的记号。
这时,刚巧社长和几个社员也从地里回来。他们问道:“李大伯还不回去吃饭?”
李忠旺摇摇头:“顾不上。今天我得看看是谁摘了咱们的南瓜,查出来,好好地用这件事把他们教育一下。”
一个社员不大相信他这种做法:“你在这里也等不住呀,人家不会从别的地方进村去?”
另一个社员却热心地告诉他:“我今天可看见了。刘相成家女人,刚才从咱们南瓜地边上过来,一会走得慢,一会走得快,我仔细一看,她胳膊底下夹的一颗南瓜。”
又一个社员也附和道:“我们一块儿看见的。八成是她。她以前就多一只手,从谁家地边上过一下,庄稼就跑到她怀里去了。解放以后虽说改了,谁又能保住老病不犯呢?”
社长说:“靠你们说的这情况,就能断定?”
李忠旺说:“我能认出来,我到她家里查去。”
社长拦住他说:“先不要急,万一闹错了呢?这种事不要一下抓破脸。我看先找人去和她侧面谈一下,最好让她思想上觉悟了,对大家也是个教育。”
一个急性的社员忍耐不住,差一点高声叫起来:“我看就是她,她有觉悟不干这种事?干脆,今晚上开会,叫她坦白。”
社长急忙止住他:“低声点,叫别人听见,乱传开去多不好。咱们先回去吃饭吧,一会开个社务委员会,先研究一下再决定办法。”
社长和其他社员都回家去了。李忠旺对社长这些办法当然不能满意,但又有什么好法子呢?他也只好回家吃晚饭去了。
三
李忠旺回到家里,他老伴已经给他端上来一碗热腾腾的南瓜和子饭,他虽然心中有事,不大想吃,但碗里的南瓜确是又甜又绵,他老伴又常是笑盈盈地坐在他跟前,他就随吃随说道:
“这颗南瓜真好吃,在哪块地里摘的?”
“在村后那块自留地里摘的。”
“个头大小?”
“够大了。”
李忠旺忽又喜欢起来。自己的自留地不如农业社的南瓜地好,粪也少,作务不到,还长得这么好,要是把这颗南瓜籽给了农业社,那明年定会长得更好。
“籽子还留着吧?”
老伴回道:“留着。”
“在哪里?给我看看,好好地放起来。”
“在案板上放着。”
李忠旺走到案板跟前,看看南瓜籽,又看见旁边还有一颗南瓜,忽然,他心里猛跳了一下,仔细一看,一点不错,南瓜上有他亲手画上的记号。一下子,一股火冒上来,但回头一看见他的老伴,火又憋在肚子里,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老伴问道:“怎么啦?”
李忠旺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伴又问:“到底怎么啦?”
好一会工夫,李忠旺才冷冷地问道:“这南瓜究竟是从哪里摘回来的?”
他老伴慌忙走过来:“我不是说过,在村后自留地里摘的。你整天忙在农业社,我好容易把自家的南瓜作务大了,你又要胡生些什么枝节?”
李忠旺的火气冒出来了。他把南瓜放在老伴面前,指着南瓜上的记号:
“这是你画上的?”
他老伴没有想到这一层,愣住了。随后,她想了一下,回到炕上去,反正事情已经弄明了,就实说吧,自己的老汉,也不是外人。
“我也不是为了别人呀,看着你忙累一天,回来连一碗香甜南瓜和子饭也喝不上……”李忠旺沉重地“唉”了一声,他万也想不到他的好老伴打了自己的脸。
“为我?你要把我毁了!”
他老伴原想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农业社有那么多南瓜,摘几颗有什么要紧?隐瞒着,或者敷衍过去也就算了,不想他这么大惊小怪,这么认真。而且,多半辈子,他还没有这么难为过她。她好像受了委屈似的说道:
“你就知道你那两颗命根子,以前咱那儿子生了病,你也没有费过这样大的辛苦,到如今,连个一男半女也没有……”
一提到死去的儿子,老汉也心痛起来:
“唉,不要提儿子啦,那时候咱没钱看病呀,你这不是没来由活冤枉人?”
“我冤枉你?你就是说得好听,原初我说慢一步参加农业社吧,摸不清以后的利害,不知道里头的规矩。你是一定要参加,说什么到了社会主义,还能吃上牛奶、面包。哼,如今吃两颗南瓜都像造下罪似的。”
“谁不叫你吃南瓜?可是……”
“谁像你,这么为公众操心,人多了,轮到每个人名下,才能损伤多少一点?”
“唉!”李忠旺伤心了。他也不看她,只是低着头说:“我现在才知道,你还没有和农业社一心。以前,我看见你在农业社劳动挺好,总以为你对农业社好,不想,你单是为了自己赚劳动日,并不管农业社好坏。咱们都上年纪了,你我常说:咱们无儿没后的,没个靠,好容易有了农业社,有个靠头,老得不能动时,也不用发愁了。可是你还没有下上辛苦把它养壮,倒……”老汉不愿意在老伴面前说出不体面的话来。想起一年来他和其他社员们辛辛苦苦办社,而自己常常夸口的老伴,却来拆自己的台,成了绊脚石,他心里难受得不愿意再多说了。
他老伴也不说话了。她真的觉得自己错了。想起老汉对自己的好处,想起老汉对农业社的尽心,想起老汉的为人,想起自己对农业社,对老汉,却做了这错事,心里一阵酸痛。
老汉听着老伴哭起来,一时又心疼她,又怕外人听见,要是忽然间社长来了呢?
“不要哭了,哭顶什么事!”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
这句话把老汉也问住了。怎么办呢?自己去告诉社长,报告自己的老伴做了这种事?去不得!不去说,社务委员们正开会为这件事费心,还怀疑到别人身上。万一真的要开大会……老汉心乱了,一时没了主意。
他老伴忽然坐起来,用劲擦了眼泪,走到案板跟前,提起那颗南瓜。
李忠旺奇怪了:“你做甚?”
“我给社长说去。我认错,改过。还有三喜家妈,也偷摘过农业社的南瓜,我也要劝她坦白、改过。”
李忠旺心里的愁云一下子晴开了,高兴得热烘烘的。还是自己的好老伴啊!她自己去,对的。知错、认错、改了错,当然就好了。社长也会高兴的,农业社又前进一步了。
但他老伴走出门去时,李忠旺又忽然叫道:
“站住!”
“又做甚?”
“你就说是你自己想通的,不要说是我查出来,动员你啊!”
他老伴没有吭气,照直走了。老汉又追到门口,才站住,一直到看不见他老伴了,他还在门口站着。
一九五四年二月五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