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骡子
世上有一种家畜——骡子。骡子似马似驴,却非马非驴。盘根说,骡子的父母就是马和驴。母为马者,是马骡子;母为驴者,是驴骡子。马骡子和驴骡子或头或背都有小小的差异,但这种差异不是内行绝对看不出来。青出于蓝胜于蓝,骡子亦然。无论从体态、从气魄,还是从力度比较,骡子都远远胜于马和驴。马本是家畜中的佼佼者,素有天池里龙种之称,骏马奔腾,势若蛟龙闹海。“铁打的骡子纸糊的马”,这种夸张的说法,便是骡子和骏马比较的结论。这结论明显的论据是,马没有骡子抗病能力强,易染风寒,易伤肠胃。驴在家畜中本来处于劣势,既没有高峻的体态,也没有昂扬的气度,可是也有比佼佼骏马见长的地方。那就是不挑草料,好喂易养,而且少有马的那些毛病。因此,在马和驴杂交成的后辈骡子中,既继承了马的英俊威武,又继承了驴的诚挚朴实。骡子是最能代表黄土高原动态风貌的典型体魄。
诗人说,骡子有春温的恒久,有炎夏的酷烈,有秋风的潇洒,也有冬寒的暴烈。而且这些优势长久存留,永不衰竭。这得益于遗传因素,上苍没有赐予骡子生育能力,这是骡子的悲哀,也是骡子的荣耀,每个生命都是马和驴杂交优生的产物。所以,骡子才堪称骡子。
骡子的优势决定了骡子的价值。千金骡子四吊马,这种不无夸张的比较活画出了骡子的贵相。正是这样,有骡子的家庭一般是乡村里富裕有钱的。
我老舅家就是伊村一个殷实厚道的家庭,并且老舅家的光景和骡子有着难解之缘。摸底细的人都知道,福胜家的兴旺全凭那头母驴,这毛驴骨架不算大,毛色不算好,却连连下骡子,先后下了十头骡驹子。福胜即我的老舅,这十头骡子,他先是喂养、使唤,买了车,拉脚送货。后来,骡子多了,就卖了出去,买田地,置房产,成了村上数得着的富户。原先不大的家业,在前后十年中就呼呼啦啦发了起来,田成片,房连院,好大的气派。村上人都说,“命里有财不求财,命里没财是枉然。福胜命好,财运兴旺。”老舅靠骡子发财,也就把骡子当作他的命根子,钱串子。他住在圈里,吃在圈里,把辛苦下在圈里,对畜生的那份情意,胜过自己的亲生儿女。
日子过得正红火,却传来日本人到来的风声。村子里顿时惊怕起来,人们照面都慌忙火急地说,这可咋办呀?那一日,村中响起了铜锣声,农户们很快聚拢到社里,听敲锣人的吩咐。二战区在前方和日本人接了火,要粮要草哩!各家各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很快圪蹴在各个角落的农户都想出了自己的主意。福胜老舅还算开通,自愿报出自己的骡子和车辆,隔壁的王家没钱没物,愿意儿子赶车亲征。王家的儿子大桩长得五大三粗,一杆鞭子耍得风溜溜转,再倔的畜生也经不住他的三鞭子抽。他本来就在老舅家赶车,成年累月的,也算得上长工了吧!大桩赶车出差,老舅自然放心,当下就合谋成了。散会回家,老舅在槽头侍奉了一夜,给骡子喂饱了草料饮足了水,毛也刷得油光光的亮。第二天日头刚上厦脊,老舅套好车,把大桩送到了村外边。眼睁睁瞅着那些车辆一溜烟不见了,老舅还呆呆地站着。
一挂车套走了老舅三头骡子,槽上的牲口少了一半。老舅嘴里不说,心里沉呀!从此,烟袋塞在嘴里,日夜不离。得空儿,就在村里村外打问前方的战事。战事并不好,有消息说鬼子进了娘子关,还说阎司令的人马没打就退了。过了没几日,村道上就有一群一伙的队伍走过,说是打日本,却是朝南窜哩!有时窜进村里,要吃要喝,见了婆娘们动手动脚,蛮有理的。老舅的槽头也闯进一伙,冲着骡子就哈哈大笑。老舅想说什么,口没张圆就重重挨了一拳:“他娘的,抗日还有啥啰嗦的?拉走!”
老舅蹲在槽边没敢挪窝,眼瞅着两头褐色骡子被赶走了,干瞪眼。槽头剩下了那条孤零零的母驴,老舅趴在那驴身上,哭了!
此后,每夜老舅喂饱了驴就痴痴盼望大桩赶走的那半拉光景早日回来。忽一日,槽头闯进了个土人,头发好长,眼窝通红,满脸是伤。老舅刚想问你找谁?那人扑通跪倒在地就叫:“福胜叔!”
老舅这才听出是大桩。大桩说:“我回来了!”
老舅说:“回来就好,车呢?”
大桩哇地哭了,哭着说车和骡子都丢了。车辆到了前面,队伍却哗啦散了,鬼子扑过来,端着刺刀把我们赶进了古庙里。摸黑我才翻墙爬出来,那墙外净是酸枣刺,挂烂了我的皮肉……大桩又说,我没管好你的家当,叔,你打我吧!老舅不语,烟袋锅里却嚓嚓地迸着火星。好一会儿,老舅才磕了烟灰,扶起大桩,说:“人比骡子和车都值钱,你回来比啥都强!”
老舅让大桩静养了几日,唤他过来,把母驴托付给他。然后,裹点吃食上路,追赶南逃的队伍,找他的骡子去了。他爬过秦王山,涉过乌龙河,挨近了克难坡。凡是扎队伍的山窝窝都去了,凡是拴牲口的土窑窑都找过了,就是没找见那两头褐毛骡子。这一日,老舅正在涧滩歇脚,突然山风大作,飞沙走石。那风中居然卷来好几张皮毛,老舅看时,正是他那最熟悉的褐皮,眼睛一黑,栽倒在地。老舅的骡子全完了,只剩下那条黑驴了,那是骡子的根,家业的魂呀!
老舅跌跌撞撞返回村。回村那天,刚过汾河,老舅远远看见村上烟火四起,猛赶几步,却在沟坡里发现了村里人。鬼子进了村,父老乡亲都躲出来了。老舅要闯那烟火阵,被众人死死拽住不放,直到天黑才进了村。老舅回家时,大桩正扇打自己的脸:“狗日的,你让我咋有脸见叔呀!”
老舅看了看空空的槽头,扭身就跑。他寻着狼烟追去,日本人进驻了尧庙,那头母驴拴在门边的小椿树上。好在门前是一片玉茭地,八月的秋天苗高秆壮,老舅隐在田里爬近他的驴,“黑黑黑——”低唤了几声,那驴就不安稳了,长吼一声,算是应答,围着那擀面杖般的椿树蹦蹦跳跳,挣动得绳紧树摆。老舅急呀,恨不得窜过去解开缰绳,可是一旁不远立着个哨兵。老舅瞪圆双眼,直直窥视着动静,时刻准备瞅个空子冲上去。突然,咔嚓一声,那小椿树折了,黑驴拖着断枝“踏踏踏”地跑了。哨兵追了几步,却又退回老地方,乌哩哇啦喊叫。人来了,驴早没了踪影。老舅回到家,黑驴已在槽头吃着大桩拌好的草料了。
老舅知道伊村就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没敢耽搁,连夜把全家驮过了汾河,住在了姐姐家里,也就是我家。看着老舅愁苦的模样,他的姐夫,也就是我的爷爷百般劝慰。那时爷爷在太原读大学,日军来犯,中断了学业,闲在屋里。爷爷指着黑驴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放宽心,准备东山再起!”
谁知,没几日,鬼子烧着杀着抢着又扑过汾河来了,老舅只好赶着黑驴把家里人一趟一趟送上山去,躲在了山窝窝里。安顿好老小,老舅和爷爷又返回村里驮粮食,没有吃的,也会饿死在山上。驮第二趟时,鬼子追来了,在弯弯的山道上,黑驴中了子弹,跌进沟里。老舅和爷爷爬下沟去,黑驴死了。骡子的根绝了,老舅扑倒在驴身上不走,爷爷好不容易把他拽开。回到山上,老舅疯了,嘴里不住地唠叨:
“驴死了,骡子完了,家业败了……完了……败了……”
喃喃的低语从早到晚,又从晚到早,不吃不喝,不停不睡,眼看他一天天瘦弱下去,爷爷心烦意乱,又无可奈何。突然,抬手扇了老舅一巴掌,吼道:
“福胜,你别折磨人了,打垮日本人,我给你一群骡子!”
“真的?”老舅仰起头笑了,苦苦地笑着。笑了一阵,闭住嘴,从此不再吭声。
不久,我的爷爷一甩手走了,打鬼子去了。可是,鬼子走了他也没有回来。
三十年后,老舅再一次说话,说的是:“姐夫,你还我骡子!”说完,断了气。
又过了15年,我的爷爷从海峡那边回来了。他去了老舅的坟上,对着那枯黄的土丘,默默无语,深深鞠了三个躬!从坟上回来,接连数夜爷爷难以睡好,夜夜都被骡子的叫声闹醒。爷爷想起了45年前的诺言,叫来了老舅的后人要给他们买骡子。然而,现实的乡村,耕地拉货早没人使牲口了,遍地跑的都是车辆,骡子也闲弃了,谁还愿意喂养那没用的张口货?爷爷只好聘来工匠,在老舅坟前塑了群膘肥体壮的骡子。塑像落成,爷爷夜夜酣睡,再无叫声惊扰。
远远望去,一抹平展的黄土地上活蹦乱跳着一群骡子。这群生灵日夜厮守着一抔枯萎的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