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忠延客体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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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凝固在铃声中的漫画

小学校里的铃声朴素得很。

朴素得和城里那冰棍摊上的声响一模一样,都是铜铃。都要手摇。

或许是上学前我进过城的缘故,或许是进城时我凑巧听到过卖冰棍的铃声,后来,校园里的铃声总把我的思绪牵进城里,牵到那生意并不红火的摊点前,甚而,还听得到摇铃者悠长地吆喝:

“冰棍——2分——”

2分是冰棍的价格。这价格委实不高,但也不见得生意能好到哪里去。何况这生意是季节性的,到秋冬是绝然卖不出去的。那时候,我很小,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是觉得那铃声响得有些凄清。

铃响时,我便有些伤感。

是愁于桌前漫长的枯坐吗?不尽然。因为铃声宣示的不只是上课下课,还有劳动,而且是无休止的劳动。捡麦穗,摘棉花,掰棒子,占去我童年的多数时日。不记得哪本小学课本我们从头到尾读完过,抑或这就是大跃进年头给我们的永恒纪念。

如今,四十个年头过去了,那铃声我还时常听到,在心灵的深处已成为一幅墨宝。似乎选择那铜铃就是选择了一种命运,命运注定了我们学校的课桌要领受冰棍摊一般的冷遇。

也许没有这么复杂,世事只是凑巧了。

有一天,沙哑的铜铃突然挣脱了老校长的手,跌在地上,碎了。

更换铃铛成了校园的主题。

买个新的不就行了?事情却没那么简单,因为这时的校园大了好多,初小变成了完小,拥有六个年级了。原有的教室不足,又新添了屋舍。铜铃的微弱声响无法传到每个角落。试过几种铃,都不那么称心。好一段日子,代替铜铃的是一枚哨子。

也许这段日子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故事的出现。

这是个残阳斜照的冬日,学校的废墟上还有些老者在蠕动。他们是戴帽的坏分子,酷寒中的劳作是他们罪有应得的享受。不知他们怎么会挖出一截铁道上的钢轨?不知道他们为何将那钢轨敲打出少有的声响?反正,那响声传唤来不少人,指指点点,叫叫嚷嚷。大家把那尘封土掩了好久的东西悬在空中,拿根炉条一击,脆亮地脆亮地响声传出好远。

钢轨成了传令的铃。

铃声中,师生们虔诚地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方才能进入课堂。

悬起钢轨的当口,我注意到一双困惑的眼睛。那里肯定深蕴着密语,但是,因为阶级界限的阻隔,我无法走近探知。

探知那目光中的困惑已是十年后了。

老者告诉我,那是一截阎锡山时造的钢轨。他的火车轨道窄于山西境外,但小日本还是要窜上去运送弹药。因而,瞅个暗夜,他和队伍上的人掀翻挖断了。那时,他还年轻,操起一截扛回村里,顺手扔下。不意这东西会在万山红遍的年头亮相,而且,响响亮亮了好些年。

不敢设想,假若阎长官有先见之明,他还肯设造这物吗?

显然,这钢轨的响声滑稽了世间。

电铃的出现给校园带来了喜鹊般的兴奋。

欢呼雀跃。欢呼雀跃。

学生娃娃的狂喜注释了这个词语。

谁也没想到,这爱物带来了一场风波。

风波应该从暗夜起始。村里的人在深深的梦中都听到了电铃的响声,冬夜的梦是不短了,可是那铃声还是穿透了它。而且,悠长响亮毫无停歇的意思,但终归是停了。梦的继续让人很快忘却了事情的端点。

也有人难以忘记,他就是村头根正苗红的支书。

一早,他即来查访昨夜的响亮,一看,立即瞪圆了两眼。

电铃的拉线上挂着一只破鞋!

破鞋的意思谁都明白,挂这东西难道是对贫下中农管校的不满?

很快,支委们来了,大小队干部来了,党团员来了,都很气愤,决计追查这挂破鞋的罪魁祸首。

拍完照,治保主任小心翼翼地解下了破鞋。

破鞋一落,铃响了,而且响得无休无止,任人拉拽开关,电铃一意高唱,毫不停歇。

云集的人更为疑惑,脸上布满黑云。

这时候,来了一个人,是单脚蹦来的。挤过人群,夺过破鞋,复又拴上,铃声马上停了。

众人惨淡地笑散了脸上的云团。

来人是管校代表。周末的校园里师生杳然,他一人独享着所有的黑暗。他听到铃响时,屋里亮得刺目耀眼。来电了!很显然,突发的停电中断了曾经的响声。中断的响声变成了尖利的呼叫。他不愿意离开温情的被窝,而尖利的响声却闹得他再难入睡。他终于扑进了冷暗里,手拽住了拉绳,铃声停了。然而一松手,又响了。开关坏了,铃响得嘹亮而无奈。

还算代表聪明,最终用自己一只鞋解救了自己。

有关破鞋的风波当即平息了。可是,那风波引发的故事却让村里人有滋有味地快活了好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