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儿女心事谁可怜(1)
(一)
明立国艰辛,北有蒙人女真为患,东南多倭寇兹事。明神宗四十一年,倭人以小舟,自东南一带再入中原,小至杀人掠货,大至攻城掠地。一时间,扬州道之南,百姓惶惶,官府震动,东南形胜之地,杀气弥漫,狼烟蔽天。终于上动天听,神宗大惧且怒,令指挥使赵苑阁,着京畿铁卫三营,一万五千众,越江击寇。然倭人训练有素,一战即退,数十人为伙,官军人数虽众却屡屡为之所乘。更兼其倭刀刀法凌厉诡异,近战令人不寒而栗,小队官军遇袭往往全军覆没。是以中原武林第一世家,号称“算天遗策”的“算天府”传人范长柯请命于朝廷,联络中原武林十三世家中名望最隆的七人,自力组织“七义舍身盟”,出动各路武林精英,或投身军中,或单身南下,与倭人在东南一带恶战,一仗死伤之数动辄以百人记,历四年,双方仍僵持不下。
京城狗尾胡同,一栋不起眼的小院子,三月的天颇有些温暖,桔色的斜阳下,微微有些疲惫的夕照里,也有点淡淡的平安喜乐,毕竟东南的战火还未曾波及江北。
院里一张矮桌,桌上堆着厚厚一迭卷宗,一个身着紫罗散褂的中年文士坐在一方铺地的白麻布上,静静的读一份批卷。平平常常的批卷却因为上面批的十数个名字而不平常起来,批在最后一个的,是京卫指挥司使胡大人,批在第一位的则是吏部“多手尚书”李奈的花押,中间的名字,纵然不会比李奈更有权势,也绝不会在京卫三营之下。所以拿着批卷的刑部挂衔侍郎三品总捕朱慕忠也就不由的不小心谨慎起来,这件事,出不得差子!
朱慕忠年方四十三,并非科举出身,乃上司保荐贤吏时得以入京为官,但是他却比大多数状元郎的官运都亨通得多,这刑部三品总捕头的位子可不是人人坐得,尤其以他自己那套刚摸着点少林皮毛的功夫,坐这个位子,着实是他多年来的仔细经营所至。他每年俸银过三千两,却有“善济侍郎”之名,多数的薪俸都济助了京城贫户,自己二十年来住在这个小四合院里,从来未曾购置家当房产,连康廉之名朝野第一的礼部“刮面尚书”刘大人都不得不赞他是个真贤良。但是只有朱慕忠自己才知道自己私地下收了多少暗钱,谁也不会留心京城这些年有多少店铺都给一个朱姓的大贾买下,谁也不会想到清廉的朱慕忠会有那么多钱。朱慕忠很得意,他自问没有做过什么亏心的大事以后就更加得意了,刑部在他手下也算欣欣向荣,他手下的“十三铁券”办案下得狠手,不法之徒无不畏惧,那么他淘弄点钱财也是人之常情。经营到这个份上,朱慕忠快以为自己能过舒服点的日子了,什么事他都不用自己挂心,受过他重恩的“十三铁券”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帮他把刑部捕头这方面的事打理的有模有样。
但是,自从出了这宗案子,中年发福的朱慕忠再也不敢闲下了。
因为仅仅为了这一宗案子,他手下已经少了六张铁券,不论是江洋大盗出身的“过江龙”严四海,还是武当第一名剑之后的“断天雷”赵七公子,或者心机难测连朱慕忠也自叹不如的“一寸锋”马存真,都在查这个案子的时候不明不白的给倭人杀了,一个捕头被杀固然不奇怪,可此六人先后奔走南北查案居然都难逃倭人的暗杀,就难免有点可怕了,更让人惊惧的是,每个人死前似乎都查到一些线索,但是没有一个人有机会弄明白,就忽然遭了毒手。乱七八糟的线索使得素来自负心智过人的朱慕忠也头晕目绚,不知道其中的玄机。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在自己这一方必定有奸细,否则怎么有人能这样准确的了解他朱慕忠和他的“十三铁券”的一举一动,杀人杀的那么“恰到好处”?
尽管他不愿意,他还是只有压下了自己再派手下人出去的想法。他剩下的七张铁券七个名捕头再也损失不起,而且他也颇有预感,即使再派一些“铁券”出去,也就是多死几个捕头而已。他只有用他第十四张“铁券”!
他不愿意用此人,因为这张“铁券”根本不是他的,他官场上数十年的经验对此人毫无作用,他的职权也确实管不住此人。他曾经怀疑过这个人是不是一个捕头,他那样一个人怎么能在六扇门里混出头的?但是他好象不但混出了头,而且还混成了“天下第一”的名捕。就是那个很不识时务,连善于相人如朱慕忠者也说不清的人——“铁衣神捕”方觉晓。
朱慕忠轻轻抚摸着送刑部尚书谢庭安谢大人那里讨来的“铁衣牌”,黑铁牌,龙吞口,十四个汉隶大字——“铁衣铁剑铁肝胆,为君为民为江山”,一枚小篆印章刻在末尾——“布衣朱静尊”。
方觉晓更象个武林里黑道上的杀手,他不受朱慕忠这个总捕节制,只听命于持这枚铁牌的人。铁牌就紧锁在谢大人藏官印的银匣里,给朱慕忠请神一样好不容易从谢大人那里“请”来。
朱慕忠当然很不满,这使得他一点上司的面子也留不下了。但是此时此刻,在自己的家里等着就要来的方觉晓,朱慕忠却是一肚子的——紧张!紧张的手都有点不稳。因为,每次他看见方觉晓的时候,除了恼火,还有就是担心。很少说话的方觉晓静静的看他一两眼的时候,朱慕忠简直觉得是给人扒光了衣服在游街一般,什么都掩不住,他会忽然觉得在方觉晓面前,他很自得的阅历和圆滑简直不值得一提,比老在胡同口啃包子流鼻涕的那个傻小子还要幼稚。所以他宁愿和“刮面尚书”一起说他自己最讨厌的圣人教化,看着刘大人桔皮一样的老脸,也不愿意面对方觉晓的眼睛!
但是今天他没有选择,为了自己的前程,这宗案子错不得,眼下除了方觉晓,他还能仰仗谁去给他卖命?
所以叫他低声下气他也要忍,这个刑部总捕的位子,真不是好坐的。
朱慕忠有点烦燥不安起来。将近申时,他觉得方觉晓随时可能从哪里冒出来一样——那个让人头痛的方觉晓。
已经到了挂申牌的时分,西山即将收尽最后一脉红霞,朱慕忠的大门给人轻轻的一手推开了。然后那个铁色衫子,高挑个子的人就这么直接的冲他走了过来。方觉晓用了最直接的一种方法来拜会他的上司大人朱慕忠。他真的好象凭空冒了出来一样。朱慕忠心头狂跳了一下,他委实给这种没有半分罗梭的简单明了惊呆了。因为他这座院子虽小,周围三十几户的住家却都是京城数得上号的捕头,这无疑是布下了重重铁阵。更何况他手下的“飞燕三班”人马每天轮流在院子左近巡视,哪怕一只野猫也早在最外的一重护卫上就给砍成了二三十段。不是虚言,他当年奉旨办左御使安大人“盗用宫中仪仗”之罪的时候,传说安大人手下养的西藏高手善于驭使活物下毒,搞的“飞燕三班”个个小心提防,一月之内,周围五里内猫猫狗狗足给宰了六十多只!在他这个位子上,不小心,焉能活到今日?而且他为了一会方觉晓,今天特意调了他手下“十三铁券”中最得他器重的“静野梅枝”孙丘鹤在周围护卫——对不是自己手下的方觉晓,他多少还是不放心。
可是,在这样一个地方,方觉晓就象进自己家门一样推了推门就进来了,没有言语,没有通报,没有一点点声响,朱慕忠忽然觉得自己很孤单,怎么连孙丘鹤都没一点动静呢?莫非……?他觉得自己象在孤零零的面对一个杀手,而绝非一个下属,在自己的铜墙铁壁内!汗,忽然冲出了每一个毛孔!
好在孙丘鹤到底没有让他失望,几乎就在方觉晓推开大门的那一刹那,一个精干短小青衣人,孙丘鹤,也忽然出现在西侧的墙头,似乎和平常的走路一样“走”下了六尺墙头,然后以和方觉晓一模一样的步伐稳稳的向着方觉晓走了过去,他们两个人就这么你不看我我不看你的对面走了过去,方觉晓不看孙丘鹤,乃是因为他那双眼睛正放在朱慕忠身上,而孙丘鹤不看方觉晓则是因为——他是个瞎子!早已到了以耳代目的地步,所以江湖上从来没人敢低看瞎眼的孙丘鹤半分,他自己也颇以无眼人胜有眼人而自傲。可是此时他的心中竟是巴不得能张开眼看方觉晓一眼,因为他颇自负的“以心使耳”之术竟然根本听不出方觉晓的变化!居然没有变化!和他孙丘鹤这样的高手对恃,任何人都应该有一点点小小的变化,不论是脚步的轻重还是心跳的快慢,但是方觉晓的脚步和心跳他都听得很清楚,一点点变化都没有,仿佛他孙丘鹤完全不存在,更不要说还正对着他走去。他极想睁眼看看这个名动天下的第一神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心里则更是恼怒,方觉晓眼中他这个六扇门里无人不敬的名捕简直如同无物,心中不由的一狠,探手握住了袖中的一对判官笔,无论如何他也要看看自己在方觉晓手下到底能走几招。这个念头让他后来很后悔,他发现自己从走向方觉晓的时候开始,就根本没想自己能胜过他,这本不是倨傲的孙丘鹤所为。也许就是因为他是方觉晓罢,那个仿佛远居尘世之外的天兵神将——“铁衣神捕”方觉晓。
朱慕忠也看出了孙丘鹤的一点点小动作,他刚刚对孙丘鹤来的及时觉得感激,就给他这个小动作惊破了胆。他不是孙丘鹤那样的江湖人,他清楚的知道这要是一旦在他刑部总捕的家里两人拉开了场子斗一回,不论谁输谁赢都是他朱慕忠的大麻烦事。可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方觉晓那双令他讨厌的瞳子正安安静静的瞧着他,还一步步向他逼近,不知什么东西顿时塞住了他的喉咙。就这么一步步的,方觉晓和孙丘鹤越来越近,方觉晓离他自己也越来越近。两个人中间几乎象要蹭出明亮的火花似的。他们象两块生铁狠狠地互相摩擦着。虽然静的下人,身为局外人的朱慕忠却好象已经能听见嘶啦嘶啦的刮擦声!
终于,化丈为尺,稍通武功的朱慕忠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间隔已是孙丘鹤的判官笔最能发挥威力的长短!
朱慕忠快喘不过气来了,似乎快要给他自己的惊恐噎死一样。
但是,孙丘鹤终于还是停下了,瞎了眼的孙丘鹤有点无奈的停在离方觉晓三尺的地方,一动不动。任凭个子远远高过他的方觉晓几乎是擦着他的脸走了过去,比孙丘鹤多走了四步的方觉晓也停了下来,回头看看木然的孙丘鹤,嘴角拉出一丝说不明白的笑容,他停了一会才道:“好高的定力!”
孙丘鹤苦笑一声道:“好大的杀气!”
方觉晓一怔,嘴角的笑容也有几分苦意道:“杀气冲天的捕头?当真令人耻笑了。”
他的眼光落在孙丘鹤脸上,很温和,可是孙丘鹤看不见。
他转过身来面对朱慕忠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笑容,就是淡淡的看着朱慕忠,微微欠了一下身道:“朱大人。”下来再也无话,静静的看着朱慕忠。
他不说,自然是等着朱慕忠说。可怜朱慕忠愣在当场,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顾看着那双他自己最讨厌的眼睛,那是一双不大的眼睛,瞳仁黑的发亮,压在他两条斜飞的浓长眉毛下,掩映在他额头上几茎凌乱的头发里,除了削瘦的面颊上那有点象出鞘快刀般的锋锐,他就和一个年轻清秀的读书人没什么两样。从他的脸上,朱慕忠也没有看出什么“杀气”,他只是觉得他的眼光太也锐利了些,又象刺穿了自己的短褂看着自己一身白肉一样。他有点后悔怎么不穿自己新做的官袍出来,这套不论不类的装束让他什么架子也摆不出来!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往前跨了一步,堆起满脸的笑容,带着腻人的亲切的道:“方捕头果然是信人,来的时刻半分不差,下官佩服!”
方觉晓却不为所动,他甚至没有仔细看朱慕忠脸上灿烂的笑容,他只是轻笑了一声道:“总捕头有招,不敢迟误,尚请大人让在下看一眼铁牌!”语义很明显,朱慕忠的“招”毫不重要,关键只在于他是不是有那枚铁牌!“铁衣令”。
朱慕忠知道自己应该很不忿的标榜自己刑部捕头中第一人的地位,来压压这个不知好歹的下属,可是他居然只是干笑了一声,就恭敬的把那只铁牌送到了方觉晓的面前。方觉晓没有仔细看,微微扫了一眼,淡淡的问道:“大人所差想必是河南一省武林盟主‘铁剑苍岚’司马正在福建为倭寇所杀一案吧?”
朱慕忠倒也不在乎他猜透了自己的心意,在方觉晓面前,他本来就觉得自己象给剥光了的一般,他造作的长叹一声道:“不是如此大案,我属下的人也颇能胜任,绝不敢劳驾方捕头大驾。”
方觉晓摇了摇头道:“社稷之事无论大小,按律当办则觉晓再所不辞,大人怎的有此一说?”
朱慕忠有点谄媚的一笑道:“方捕头快人快语,令下官好不惭愧!”只因为此地自称“下官”,他事后颇是后悔了一些时候,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一个下属面前居然卑微到这个地步!
方觉晓倒是没有注意,只是接口道:“河南武林豪杰辈出,司马正得居盟主之位绝非幸至。自十四岁,手中铁剑纵横江北,罕遇敌手,‘七义舍身盟’内地位不群,本应负责接应消息,居河南差调各路豪杰,且掌管各路倭寇的动向。居然毫无理由单身赴扬州府,与倭寇接触,终于为倭寇所杀,其中必有隐情,各位大人有所怀疑,并非没有道理。只是其中细处,在下手中未得案卷,还请大人解说一二。”
朱慕忠心里明白他这一说便似成了方觉晓的师爷书记一样的角色,哪里有大人读案卷一字一句给属下解释的?可是他还是咽了一口吐沫,翻手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详细的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