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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孔子的担当(5)

儒家注重教化,而不是以武力来制约、规范人的行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楼宇烈就指出,礼乐教化是整个儒家文化的核心,即最重视的还是通过礼乐教化来使人们懂得做人的道理,达到道德上的自我约束和提升。“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批判礼教“吃人”,其实这很片面,礼教还是有让我们真正懂得怎样做人的道理在其中的。“礼”让我们辨明社会中每个人的身份,明白与这个身份对应的责任和义务,然后按照所应当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去做人、做事。在这个具有社会性的群体中,有各种不同身份的人。儒家用什么词来表达呢?就是“伦”。“伦”是类的意思。人是分成不同类的,人伦就是探讨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关系,所以儒家推崇“礼”,进行“礼”的教化,最终的目的是要达到让我们每个人都能“明伦”,即明白自己是属于哪一类的。在所有的孔庙中,一定有个大殿,上面挂着一块牌子,叫“明伦堂”。这就是儒家礼教的根本目的——让我们每个人都能“明伦”。儒家强调从自己做起,怎么从自己做起呢?就是每个人都要明白自己的身份或者是“名分”。礼教最后就是给你确定一个“名”,因此在历史上也称为“名教”,礼教即“名教”。

儒家推礼明伦是让我们每个人都恪守本分,各尽其职,尽伦尽职。总之,礼教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懂得做人的道理。而这个道理,不是靠外在的力量,而是靠我们每个人的自觉自律,即所谓“为仁由己”。楼宇烈先生认为,与西方文化相比,以人为本的人文精神是中国文化最根本的精神,也是一个最重要的特征。中国文化不是靠外在的神或造物主,而是靠人本身的道德的自觉和自律,强调人的主体性、独立性、能动性,这就是中国文化以人为本的人文精神。人文就是不要以武力,而要以一种文明的办法,以《诗经》《尚书》《礼记》《乐经》来教化人民,由此建立起一个人伦有序的理想的文明社会。《周易》有一个卦叫作贲卦,里面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十分明显,儒家的“礼乐教化”乃至传统的儒释道主干文化对于打江山确实起不到重要作用。刘邦夺取江山当然不是靠“礼乐教化”,用现在一个时髦的词来说,就是“人文精神”。夺取天下要的是现实、利益、不择手段,当然还要笼络人心。刘邦之所以能成就帝业,关键是他得到了“汉初三杰”,即“运筹帷幄”的张良,“不绝粮道”的萧何和“连百万之军”的韩信,这三个人才为刘邦夺取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而此三人都不是文质彬彬的儒生,而是良将谋士。思想要有力量,需要一套操作性强的方案,但孔子的方案不是当时君王急需的。在现实的政治生活中,孔子主张用“礼”明确社会各个等级的特定身份,以及各自的责任和义务,从而建立和维护一个有“礼”的社会政治秩序,使得各个等级中的每个人都能安居乐业。仁政礼治于是成为他的政治目标。这样一种理想,在当时注定没有君王买账。统治者虽然重视孔子的思想,但并不是心中真正崇拜孔子。按照孔子的理论,统治者是有特权的,大臣是不能篡权的。而那些尊重孔子的帝王,那些开国之君,哪一个原先不是大臣,不是从帝王之中抢过权力的。所以,那些帝王,从来也没有把孔子当圣人,只是顺便利用他的学说来维护自己的统治。

其次,主观方面的原因。

孔子五十六岁时,在鲁国“由大司寇行摄相事”,“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于途;途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大意是,孔子主持国政三个月,物价平稳,男女行走各自让道为礼。百姓晚上睡觉不必关门,人人都拾金不昧。四周国家的百姓慕名而来经商务工,不必求助行政执法机关解决纠纷就能满意而归。在群雄混战、豪强割据的春秋时代,民风教化达如此程度,实在是创造了奇迹。

针对权臣的势力过大,他的策略是拆毁三位大臣封地的城墙。但这些城墙乃是防御所需,因此最后只拆毁了一家城墙,权臣势力过大的情况并未改观。孔子代理宰相仅三个月,就自己辞职了,据说是看不惯鲁定公好女色的缘故。实际上,根据孔子执政期间的事情来看,很难说孔子是个出色的政治家。毕竟在当时尔虞我诈的政治氛围中,单纯以儒学治国,缺乏变通,终究难以成气候。

真实的孔子,敏感性急,难进易退,应该是个急性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孟子的原话,是“三月无君则吊(《孟子·滕文公下》)”,意思都是闲居三个月,孔子就心神不宁,寂寞难耐了。确切地说,孔子是理想有余,行动不足;长于循规蹈矩,拙于出奇制胜;喜欢修补继承,害怕破坏重建;运筹帷幄、纸上谈兵时潇洒自如、风采逼人,实际操作时捉襟见肘、难以适从。

孔门弟子中,子贡最具有实践操作能力。古人说君子立德、立功、立言,子贡在这三方面,均无可挑剔,尤以立功为卓著。他具有“能言善辩”的先天才能,首开纵横家之先河,具有丰富的学识,新颖的思想,谦虚的品格和不甘平庸的进取精神。他紧紧抓住历史机遇,投身商海,大展身手,成为儒商始祖。孔子率弟子周游列国十三年,所用基本上是子贡负担的。此外,子贡是个出色的外交家,他全面、客观、冷静和准确地观察各国形势,坚持“亲和”的原则性和策略性的高度统一,奔走呼号,极力协调各国关系,不用一兵一卒,改变了战争格局,减少了战祸,推动了历史的进程。在这些方面,孔子不如子贡。

司马迁说“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常相鲁卫,家累千金”(《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俨然是战国后期苏秦、张仪的祖师爷。孔子死后,子贡成为理所当然的掌门,别人都是守孝三年,唯独子贡“庐于冢上,凡六年”。子贡有高傲的气质,却以谦逊的姿态从老师那学到了纯粹的知识,子贡是所有孔门弟子中,最没有酸腐书生气的。所以,在立功方面,孔子不如子贡。孔子缺乏一定的实践操作能力,特别是缺乏政治权力主体意识,这或许是他失败的根本原因。

对此,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杨立华在2013年春季的“四书”精读课上讲《论语·子罕第九》“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里的“待”字的时候反思道:

“待”字在儒家那里很重要。儒家随时在哪里都带着礼物。带着礼物干吗?等待君王来访问他、来请教于他、来向他请教治国之道,然后他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这样一个儒家的基本姿态呢,是我多年头疼的一个问题。儒家基本的问题其实不是牟宗三等人所说的能开出民主的精神,儒家真正的问题是有没有政治权力主体意识。这是最根本的。在儒家的话语里面,最大的麻烦,我觉得所有的弱点里面,最大的弱点就是儒家没有政治权力主体意识。儒家出不了政治家。孟子动不动就说:“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哪儿有那么容易啊?

所以,这个“待”的姿态始终是个被动姿态。由于没有政治权力主体意识,或者说儒家也没有那种对政治权力的渴望,儒家的基本态度就叫难进易退也。你想让我升官,这很难;你想让我离开,给个眼神就够了。难进易退的结果就是,你把政治理想空间做得太过理想化。历史上,想想张居正这样的人,居然都是主流儒学所不齿的,正统儒学一直批判他,当时晚明的王学普遍都是与张居正为敌的。像张居正这样努力都得不到认同的话,这个世界怎么办呢?问题是这个世界不可能没有小人啊!读《周易》,你就知道这个世界君子不会绝,反过来这个世界小人也不会绝。那你怎么办?这很麻烦。我常常把儒这个字淡化,你做事要合道理。我反复强调合道理的生活方式,儒可以儒,但不能腐,一旦成“腐儒”,你还不如不儒。我多年讲,腐儒之害甚于异端。“待”字是我很焦虑的,我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如果按照儒家这个理念出发的话,政治权力主体意识这个问题怎么解决?这是个大问题。我到现在没有找到开出来的渠道。那么,这当然也构成儒家另外一方面的优点。由于儒家缺乏政治权力主体意识,一般的儒者就不太指望通过政治权力改变世界,而往往是通过一代的风俗教化慢慢培育出一个好的政治土壤,好的道德成长的土壤,这也就开辟了政治空间之外的另一个巨大空间。

此外,他近年又反思说:“我常感慨儒家在发展过程中一直有一个问题,就是缺少权力主体性。我说儒家可能不一定要从自己的思想中发展出权力主体性,但是儒家必须有一种能力,就是能够包容政治家。政治家是不能简单地用个人道德的标尺来衡量的,那样衡量相当于用温度计去量长度,你说这张桌子长30摄氏度,等于整个脑子都是乱的。”(杨立华《宋明理学十五讲》)

孔子创立的儒家学说虽然博大精深,但他的礼法制度只能克制国君地位以下的人,对于国君没有多大的制约。虽然《论语》里对国君也有规定,但是哪个国君愿意“克己复礼”?要是国君不听,也就没辙了。对于国君的“其身不正”,孔子不过说说“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罢了。由此可知,孔子的学说思想具有不平等的因素。它最大的弊端是把治理国家的希望只寄托在国君一人身上,国家乃国君一人之国家,而非大家之国家。如此,必然形成两种情形:明主天下兴;昏君国家衰。孔子的理想因为没有实现的现实途径,最终只能成为空想。缺乏政治权力主体意识,致使再美好的理想也只能寄托在高贵的君王身上。

子贡没有孔子那样强烈的“政治情结”,或许他的聪慧洞察到了礼坏乐崩、权力旋涡的凶险,转而从事商业活动,不再去找诸侯、大夫建立君臣关系,求得一个准许,而是自己先干起来。因此,子贡算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批自由商人之一。发了财的子贡干了些什么呢?他坐着豪华的四匹马拉的车,带着束帛作为礼品,到各国去访问,接受诸侯的宴请。他所访问的君主,对他非常重视,对他平等地行宾主之礼,并且与他相谈甚欢。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呢?主要谈论的是孔子。孔子的为人、学说、主张和思想。孔子的名声之所以能够传遍天下,子贡的广泛宣传功不可没。在宣传孔子的思想与学说方面,他有着其他弟子所没有的优势,子贡把自己赚来的钱用于对老师的宣传上。正因如此,孔子实际上并不反感他经商,因为他是孔子最聪明的弟子。子贡的追求,使他成为一个相对完美的人,不仅物质丰裕,而且精神丰盈。《论语·乡党第十》中有一笔传神的描写,说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行矣”。孔子一听到国君召唤,没等马车备好,就先步行走了。这样的性格,显然并不适合从政。权力者不过略施小计,孔子就敏感地自动请辞了。性急,敏感,加上不肯放弃不切实际的政治理想主义,使孔子终生徘徊在春秋末期的政坛边缘。

当下,某些儒家原教旨主义者是有问题的。很多人一提到孔子,一提到儒家的时候,马上就会问儒学能救中国吗?这问题本身就很荒谬。我们只是说中国文化根基里有这一脉,将来我们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离不开这个,没说儒学能解决一切,儒学有它的使用范围。把一个局部的道理无限放大,那当然会出错。

然而,孔子在政治领域受到的挫败,并非完全没有意义。正如葛兆光先生所说,“很悲哀的是,孔子在政治领域一直受到挫败,所以,他最后只做了一个伟大的教师。但是,正因为他是一个伟大的教师,也开出了中国知识分子另外的一面,就是当他的政治理想不能够实现的时候,他常常要用文化理念来对抗政治权威,这就是后来我们所说的以‘道统’对抗‘政统’。这个现象,我们在后代能够看到,像韩愈、柳宗元,像宋代的程、朱,像明代的王阳明、清代的戴震,其实都是有批判精神的。只不过,中国的政治权力实在太大,慢慢就把他们都吸收到政治体系,融入正统政治意识形态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