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还不是怪你自己,高考填志愿让你选贸易或者金融,要么索性念医科,你非学什么法语!”
“就算学了贸易和金融也没用,他们问我对电动工具有没有兴趣,你叫我怎么回答?”苏敏回嘴。
“那你怎么回答的?”
“当然说没兴趣。”
“你怎么能这么回答呢?!”苏妈气急,“那可是世界500强公司,写字楼在淮海路,你随随便便一句‘不喜欢’就完啦?说起来,你也是名牌大学出来的,到现在都没一家公司要你,你怎么就不着急啊?”
苏敏头脑一热,意欲争辩,说自己下礼拜就要去D-sign上课了,并非没有去处。所幸还未开口,爸爸便推门进来,她这才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去D-sign学设计,家里只有外公知道。
苏敏找工作的事情,是这几个月晚餐桌上必定要讨论的话题,爸爸一看就知道又开始了,搅浑水道:“敏敏不是也在努力吗?”
“她努力?我看她一点儿不着急。”妈妈嗤之以鼻,“苏敏,我总是跟你说,万事开头难,先就业再择业,你到底懂不懂?第一份工作哪轮得到你挑挑拣拣?你要是不信,叫你爸爸说他第一份工作干的是什么。”
爸爸一面温黄酒,一面老实回答:“车工,十六岁初中毕业,学校分配的,一个月工资十七块八角四。”说罢又伸出右手来给苏敏看,“做学徒的时候,被车床轧去一截拇指,还好你爸爸我长得帅,你妈妈不嫌弃我。”
爸爸说完,便对妈妈笑。妈妈却横了他一眼,又道:“还有你外公,也不容易的。”
外公闻言,便摇起扇子来话当年:“家里四个孩子,没有饭吃。我是老大,刚满十岁,你太婆就把我塞到长途汽车里,叫我拜了师父,到上海的裁缝店去学生意。我不懂事,一路上哭,还想逃回去,结果被师父绑在一袋子大米上面。”
妈妈点头,深表满意,又数落苏敏:“你们这一辈孩子就是物质太丰富,太拿自己当回事。”
苏敏已被惊到无语,看向外公求助。
外公接了她的眼色,便打圆场,对妈妈道:“晓安,你兆堃叔叔的孙子,前些天从英国回来了,他认识的人多,不如托他想想办法。”
“哦?那孩子倒挺有心的,兆堃叔叔去世有一年多了吧,他还想到来看你。他现在是做哪行的?”妈妈问,她对“兆堃叔叔”这个前辈一向敬仰,连带着对那孙子也抱着蛮大的希望。
“呃,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外公含糊其词,“好像是在一个外企吧,有点儿职务的。他上次来给我留了张名片,我记得是放在店里桌子上了……”
“哦,我看见过。”爸爸插嘴,“以为是客人留下的,就收在那个专门放名片的抽屉里了。”
妈妈瞧一眼苏敏,吩咐道:“一会儿去找出来,打个电话过去。”
“嗯,知道了。”苏敏敷衍点头。
大约是怕她不好意思找人家,妈妈又说:“那孩子小时候到我们家来玩过,你俩挺要好,记得吗?”
苏敏懒得想,直接回答:“不记得。”
“他爷爷是儿科大夫,”外公笑着提醒,“你那时管人家叫猴子医生。”
这么一说,苏敏才有了隐约的印象,好像是有一个老爷爷带着个男孩子来过她家。那老爷爷讲话十分和气,学猴子学得惟妙惟肖,把她逗得乐个不停,可那男孩子却跟她有点过节似的。只可惜时间太久,究竟是什么过节,她全都忘了,名字和长相也对不上号,只记得男孩来时仿佛穿一件深灰色粗呢牛角扣大衣,脖子上系的毛线围巾是一种干净悦目的浅蓝,和大衣的灰色很是相配。她就是这样的人,说她肤浅也好,虚荣也罢,颜色、质地、轮廓以及各种不同的纤维散发出来的气味,她脑子里记的全都是那些。
“不管记不记得,一会儿就把名片找出来,打个电话过去。这找工作的事情,你自己也得上点儿心!”妈妈撂下这么一句,结束讨论。
吃过饭,苏敏的确去开了那个抽屉,然而里面的名片没有一千也有九百,小山似的堆在一起,毫无规律。爸爸和舅舅做生意都是个体户的做派,一切随着性子来,根本没有客户关系这回事,名片接了,随手丢进去,再也不会整理。于是,苏敏也就叹了一声:“这叫我怎么找啊?”便将抽屉关上,把这事忘到脑后了。
那个时候,离D-sign开学只有几天,她眼下第一要紧的任务,就是把上学做作业要用的工具一点儿一点儿转移出去。缝纫机、剪刀、软尺、万能胶、锥子、镊子、黄油笔,这些东西她原本就有,即使没有,店里也找得到,问题是要瞒着她妈,分期分批地运出去。
而此次暗度陈仓计划的目的地,就是阿尔诺在城市东北面租住的房子。
阿尔诺是个高高瘦瘦、戴眼镜的法国人,跟苏敏同岁,两人是在一次学校联谊活动上认识的。那个时候,阿尔诺在中文系念中文,苏敏毕业了,他还继续在中文系念中文,数年如一日地混迹于大学城,一年四季都是学生打扮,T恤、牛仔裤、运动鞋,栗色短发理到最短,看着倒也干干净净。
因为苏敏的东西多,阿尔诺答应她开车来接一趟。他的车是一部蓝色的二手标致,看起来很旧,却保养得很好。他是个近乎迂腐的读书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认认真真,每次坐上驾驶座,非得按照行车安全指南的顺序检查一下车况,刹车、仪表、反光镜、灯光……
苏敏是急性子,看得肚肠都痒了,在一旁催他:“快走吧,再磨蹭让我爸妈看见啦!”
阿尔诺冷着脸把那个老问题搬出来:“你为什么就不能老实跟你爸妈说你要去学设计?”
“又不是没试过,主要是因为我妈,每次一提起来,就说我不务正业,”苏敏回答,继而又学着妈妈的口气骂,“都是像你爸!”
在妈妈的眼中,普天下治病救人是最高了,像苏敏这样的专业,若能在大学留校或者做个外事方面的公务员也是很好的,实在不济也该进外企做份体面的OL工作,再怎么样也不能走他们家前两代人的老路,靠这一点儿手艺,吃辛苦饭。母女二人在这个问题上分歧不小,苏敏总觉得妈妈功利心太重,妈妈又总觉得是她太天真了。
这些事情,阿尔诺也不是不知道,撇着嘴摇头,说:“好吧,这件事上我吃亏就吃亏了,只要你房租不赖掉就好。还有,别让你妈以为我们同居了,来逼我跟你结婚。”
“可饶了我吧,”苏敏横他一眼,“我现在被逼找工作,已经够受的了。被逼婚是十年后才该受的罪,我可不想提前享受这待遇。”
阿尔诺这才嘿嘿笑起来,发动了车子。
他租的房子在东北片大学城附近的一个居民区里,清一色方方正正的六层公房,都是几十年的旧房子了,小区里香樟树长得老高,树荫茂密,遮天蔽日。两人搬着东西上到二楼,隔壁一个老得猜不出年纪的老太正摇着蒲扇坐在门口,特别看了苏敏几眼。
苏敏叫了声“阿婆”,老太只是默默地咧嘴笑,却好像别有深意,倒让阿尔诺不好意思起来。在那之前,也有女孩子到他这里来过,却没有一个是像苏敏这样拖着行李的。
他们开门进屋,门后面便是厨房,摆了张吃饭的桌子,墙上挂着自行车,两边各一扇淡黄色的门通向两间房间。
阿尔诺推开其中一扇,对苏敏说:“东西就放在这里吧。”
眼前是一间大约十二平方米的屋子,连着一个小阳台,墙壁刷成白色,铺着薄薄的复合地板,摆着书橱、沙发,靠窗放着两张在宜家买的写字台,一新一旧,看得出新的那张就是特别为她准备的。
苏敏对阿尔诺的周到安排十分满意,放下东西,就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对他说:“付三押一,你看看对不对。”
这是她来之前就跟他说好的,房租她付四分之一,分租一半的起居室。阿尔诺没想到她真的跟自己算得这么清,一时无语。苏敏见他不接,就把信封扔在他那张写字台上,又笑着问他:“还有,这张桌子买来多少钱?我给你,运费和安装我就不出钱了。”
阿尔诺想跟她客气,又傻呆呆的,也不知该怎么说。苏敏还是坚持,亲兄弟,明算账。来回推了几次,他也就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