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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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珠江口、伶仃洋、香山岛

在普通的中国地图上,中山不过是珠江三角洲西岸的一个狭小区域而已,与其他城市和地区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在明清时期绘制的中国地图尤其是广东地图上,中山的前身——香山县,只是珠江出海口和伶仃洋交汇处大片水域中的一些岛屿,根本没有今天人们所说的“平畴沃野、广土众民”的博大气象,倒是奔腾不息的珠江和静水流深的伶仃洋,给这个由众多岛屿构成的香山县增添了不少神秘色彩和传奇故事。

远古时代的香山,其真实面貌,史书并没有提供太多的记载。令人欣慰的是,现代科学技术的测定和地质学家的细致研究,给我们提供了较为可靠的答案:在距今约47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珠江口西北岸的滨线,位于今天的新会城、江门市区、南海西樵、佛山市区这条线上,而东北岸滨线则位于今天的东圃、黄埔、东莞石龙、虎门这条线上。矗立于珠江口的香山岛,距西岸的江门地段大约50公里,距北岸的佛山地段大约90公里,距东北岸的石龙地段大约200公里,距东边的大奚山岛约70多公里。可见,远古时代的香山,实际上是珠江口古海湾中间的一个较大的岛屿——香山岛。

地质学家的研究表明,位于西、北江出海处的珠江口西岸,由于受西、北江大量泥沙的冲刷和沉积,滨线逐渐从江门沙、礼乐沙不断向香山岛扩展,西海大部分水域因而逐渐形成陆地。而珠江口的东岸,因不是大江大河的出口,故泥沙冲刷和沉积较少,滨线的变化相对较小,伶仃洋依然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它自在的深度和广度。在距今约4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末期,珠江口西北岸滨线已从佛山地段扩展到今顺德龙江地段,东北岸滨线已从石龙地段扩展至东莞城区地段。当时香山岛距西北岸滨的龙江地段约60公里,比距佛山缩短了30公里,距东北岸滨的东莞城区地段约150公里,比距石龙地段缩短了50公里。

直至秦汉时期,珠江三角洲沉积平原尚未形成,陆地的最南端,远在今天中山石岐以北的广州、番禺、顺德、南海。当时的香山全境,均由珠江口外的一些各自独立的小岛组成。这些尚未开发的岛屿与大陆之间,隔着的仍然是一个很阔很深的海湾。在这些被海水包围的岛屿当中,香山岛既是最大的岛也是海拔最高的岛。岛上山脉蜿蜒,面积300多平方公里,连接9个山列。其中位居岛中部最高最大的山脉,有五个高峰,均产木樨、岩桂,故称五桂山。该岛“多奇花异卉”,生产芝草、菖蒲、神仙茶、沉香等名贵花草树木,花开四季,香气袭人,惹得蜂飞蝶舞,可谓风景这边独好。因此,历史上的人们,都乐意称它为“香山岛”。

中山黄圃海蚀遗址

海上生明月,江外是香山。这个面积不大的香山岛,东面有伶仃洋的呵护,西面有珠江水的滋润,因此有如幼儿一般在父母的怀抱里不断地茁壮成长。从三国、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期,香山岛仍然是南海郡番禺县最南端的一个大岛。这里林木婆娑,鸟语花香,泉水甘甜,鱼虾富聚,沙滩海唇曼妙相依,碧海蓝天浑然一体。在人们的想象里,可谓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宋代编撰的《太平寰宇记》里就有东莞县香山在“县南隔海三百里,地多神仙花卉,故曰香山”的记载。

广州舆图之香山县图(清康熙朝绘)

但是,山水相拥海天一色、香飘四季的香山岛,在漫长的历史中毕竟与大陆隔海相望,往来交通并不像今天这样便利。岛屿与岛屿虽然近在咫尺,人与人、村与村之间,却又远隔天涯,可望而不可即。尤其是香山岛的狭小局促与大江大海的广大无垠,更使香山岛孤寂蛮荒。明代出版的《永乐大典》就有一些略带遗憾的评说:“香山为邑,海中一岛耳,其地最狭,其民最贫。”不过,身处珠江三角洲腹地的明代文人屈大均,对香山这块不断成长的土地和不断进取的移民,充满着深厚的情意和无限的期待。在他的著作里就有这样的话语:“古时五岭以南皆大海,故地曰南海。其后渐为洲岛,民亦藩焉。东莞、顺德、香山又为南海之南,洲岛日凝,与气俱积,流块所淤,往往沙潬(滩)渐高,植芦积土,数千百畮(亩)膏腴,可趼而待。”

大自然的造化,可谓鬼斧神工。珠江水滚滚南流,伶仃洋潮起潮落。海洋潮汐的顶托和珠江水的巨大冲击,迫使大量泥沙迅速在香山岛的北面和西面淤积海底,且在不断的沉淀堆积中逐渐露出水面,成为可耕可植的浅滩、沙田和陆地。孤悬海上的香山岛,就是在这种不断的泥沙堆积、出海成陆的自然变动中,缓慢地成长壮大起来,在岛的周围形成了充满希望的沙田和纵横交错的水网地带。大片尚未开垦的沙田和河海交织的水网地带,不仅吸引了四周急待寻求栖身之所的农民,也招徕了躲避战乱的沿海居民。人烟稀少的香山,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开始有了生命的气息。到了唐代,香山岛已经出现了“家室殷富,驺僮布满山谷,皆纨衣鼎食”的富户人家。

宋代是香山人口激增和社会发展的关键时期,也是香山生态环境和自然景观快速转变的阶段。宋元易代之际,北方战乱,大批中原望族集体南迁。他们沿着珠江水系的北江、西江和东江顺流而下,辗转来到香山,直接成为香山沙田开发的主力军。《南海志》中曾有这样的记载:“大抵建安东晋永嘉之际至唐,中州人士避地入广者众,由是风俗变革,人民繁庶。至宋承平日久,生齿日繁。”《小榄麦氏祖谱》也说:“自宋南渡后,我麦姓五必公均南迁广州,而必达祖遂至黄圃,甫抵其境,见西沙高峙,石门迥开,溪声悬泻,土沃泉甘,谓此诚避地,遂相比隰,筑室而居。”他们的到来,不但为香山农业生产和围海造田带来了先进的技术和治水的经验,而且也直接改变了香山地区的自然生态环境和人文社会风貌。原始生态因大幅度的开发而蛮荒不再,代之而生的是自然的人化或人化的自然。

北宋香山地图

香山岛周边的沙滩、潮田,就是在这种天时、地利与人和的环境条件下,得到围垦和开发利用的。同时,由于山洪冲泄及岸滨积附,香山周边岛屿的海岸不断向外延伸,出现了浅湾变海滩、海滩变沙田、沙田成陆地的现象。在五桂山、凤凰山、黄杨山周围,逐渐形成了一些大的冲积平原。五桂山南面的平岚平原、北面的石岐平原和东面的南朗平原,就是在这种相对缓慢但极为有效的围垦方式和自然力量双重作用下形成的。从唐代到北宋,特别是南宋和元朝时期,珠江口西岸的滨海线又向香山岛靠近了许多。北段从顺德大良延伸至香山黄圃,中段从江门扩大到礼乐,南段从司前扩展到双水口,而最南面的牛牯岭和黄杨山周围的浅滩和小岛,也处处成田成陆。香山岛本身也较以前向四周拓宽了不少土地,除原有的长安、丰乐、永乐、长乐、仁厚五个农村和渔村地段外,香山岛的东西两侧岸滨附近,又有大片海滩等待着人们前来开发垦殖。

南宋香山地图

通常,大自然自身的变化是在四季交替的时空中缓慢进行的,而自然的人化或人化的自然,则是在人们的直接参与和切身感受中实现的。从陆地上渡江跨海而来的中原人,或从沿海泛舟飘然而至的沿海居民,往往是聚族而居,联合围垦,在珠江口外、伶仃洋畔和香山岛周围,相继开发出了不少新的农田,修筑了保护农田的堤坝,开辟了便于交通往来的道路,兴建了起居、祭祀和聚会的房舍、祠堂和庙宇,从而人为地加速了自然生态环境和社会生活条件的改变。清道光时期,祝淮在《香山县志》自序中说:“广州滨海县七,而香山独斗出海中,勃郁淑之气……洵沃土奥区也,早有地理之见。”近代香山人何大章在《中山地形志》一书中,对家乡的自然生态环境作了更加准确而生动的描述:

元代香山地图

中山县为珠江三角洲之一部分,所称三角洲,即粤省西江、北江及东江出口合力冲积而成之一大平原,其范围包括今本县、南海、顺德、三水数县全部及番禺、新会、东莞等县一部之地,据实测计面积逾九千平方公里,以本县所占面积最大,达百分之三十以上。本县地形,一般显示河口三角洲之特征,冲积现象至为发达。县境北部一片平原,田畴万顷,河道密布;中部及西南部山地崛起,自西南向东北,形式雄伟,西江干流自此出口,水流浩荡;海外岛屿,星罗棋布,景象万千,县境平原地形、山地地形及海岸地形毕具之,地形之复杂,较三角洲各县为甚,地力之富庶,物产之繁多,为三角洲之冠,其原因概关系于地势优越之影响。

 

在漫长的自然力和人力双重作用下,香山虽然不可避免地丧失了岛屿和海洋的部分属性,但在无意之中获得了陆地特性和农耕文化。如今的中山,虽然没有香山县和中山县时期那样辽阔的土地面积,但地理和历史变迁形成的北低南高,有山有水,有丘陵、台地和沙田、水乡的自然风貌,为中山经济社会的发展提供了不可多得的自然和物质保障。在珠江三角洲和岭南地区,中山地处低纬度,全境均在北回归线以南,属南亚热带季风气候,太阳辐射能量强,终年气温较高;濒临南海,夏季风带来大量水气,成为雨水丰沛的主要地区;地形以平原为主,但中南部有较大面积的低山丘陵分布,适宜耕种多种农作物,发展农业生产;而且其东临伶仃洋,珠江八大出海水道中有磨刀门、横门、洪奇沥等三条水道经市境出海,形成了平原河网和低山丘陵河网两个区别明显而又相互联系的水系,既有利于农田灌溉和洪涝排泄,又为人们的生产生活和对外交往提供了便利条件。

明代香山地图

今日中山

珠江水、伶仃洋,在历史的时空变动中,不仅是香山沧海变桑田的巨大推动力,而且也为香山经济、社会发展提供了良好的自然环境和物质条件。珠江和伶仃洋的交汇处,是淡水和咸水融合的地方。咸涩的海水使今天的中山人拥有宽阔、博大的胸襟和深邃的思想;而平淡的珠江水使今天的中山人感觉亲切、甜蜜、安全、满足和幸福。香山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经历了从孤独、蛮荒的海岛到丘陵与平原交错、水网纵横的地理变迁,可谓是沧海桑田,换了人间。如今,香山岛已不再是纯地理上的一个岛屿了,它已经成为回顾历史和文化记忆的对象。今天的中山人在文化上与有岛国之称的英国人和日本人存在着惊人的相似,这也许与他们的祖先长期居住和生活在海岛上的经历有关。他们务实重行、坚韧不拔、处事低调、为人和善、内敛自信、讲究体面、不喜张扬,骨子里隐藏的仍然是岛民的做派。同时,沧海桑田的历史地理变迁,不仅给中山人提供了生产劳动的物质基础和社会交往的广阔前景,也赋予了中山人农耕社会的乡土品格,即勤俭、朴实、热情、友好、忠厚、善良、谨慎和豁达。咸淡交融的广阔水域,山水共生的自然环境,成就了一方水土,养育了一方人民。明代邓迁对香山的自然与人文曾有过这样的评述:“香山内周邑井,外接岛夷。四顾汪洋迥千里,而孤闻者阔焉。其士民错居阻险,思奢俭之中,勤耕织之务,能知其所为己。”近代中山人郑道实更是感同身受地说:

 

吾邑三面环海,有波涛汹涌之观,擅土地饶沃之美,民情笃厚,赋性冒险,圜匮栉比,林壑森秀。士生其间,既获游观之乐,复鲜生事之厄,孕育涵濡,历世绵邈;或则家承诗礼,学有渊源;或则起自孤根,性耽风雅,兴之所至,发为咏歌。虽则丰啬各殊,显晦异致,然关河边塞,能为激壮之音,吊往惊离,不胜凄惋之调,鉴其佳什,奚让前贤。兼以僻处偏隅,鲜通中土,无门户主奴之见,有特立独行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