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〇〇〇年四月 第三次探访
火箭自太空降下。它的故乡有着漫天星辰,黑暗的高速涡流急剧扰动,闪耀夺目的物体穿梭其间,静谧的无尽深渊则横亘在某些角落。这是一艘新船;内燃引擎喷出火焰,金属斗室供人起居;航行时全然寂静,炽烈而温暖。里面连同舰长,载有十七名航天员。俄亥俄州发射场的人们迎着阳光高声叫喊、挥舞手臂;火箭开出朵朵炙热的七彩巨花,直入云霄,第三次前往火星的航行就此出发!
此刻,它正在火星的上层大气中极具效率地减缓速度,这真是力与美的展现。它宛如一头灰白巨兽,徜徉于午夜静默的宇宙深海;它越过亘古的月球,借由重力将自己抛往无穷尽的虚空。里头的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受到连续不断的冲击、抛射,身子病了又好起来。有一名队员死了;不过这个时候,剩下的十六人,脸贴着厚厚的玻璃舷窗,睁大明亮的双眼,看着下方晃动的火星。
“火星!”领航员勒斯蒂格叫道。
“好个老火星哟!”考古学家塞缪尔·辛斯顿说。
“嗯。”约翰·布莱克舰长也出声了。
火箭降落在一处青葱草原。外头,就在草地上,竖着一头铁制的鹿。远处,一栋高大的棕色维多利亚式家屋静静伫立在阳光下;整间房舍铺满洛可可式的涡旋饰物,窗子则是蓝的、黄的、绿的,还有粉红的彩色玻璃。门廊上种着毛茸茸的天竺葵,一具秋千自天花板垂下,微风中前后摆荡。房子的最上层居然是菱形铅包玻璃窗和圆锥状的穹顶!从前方的窗户看进去,还可以见到一本标题为“美哉俄亥俄”的乐谱安放架上。
小镇以火箭为中心,向四方延伸,在火星的春日里动也不动,更显翠绿。洁白与砖红的屋舍分布其间,高耸的榆木随风摇曳,枫树和栗树亦同。教堂尖塔林立,里头的金色挂钟悄然无声。
航天员向外望去,见到这一幕。他们面面相觑,不可置信,再看一遍。他们彼此互相抓着手肘;突然间,脸色变得苍白,似乎完全无法呼吸。
“我要死了啊,”勒斯蒂格用麻木的手指揉着脸,悄声道,“我要死了。”
“这不可能嘛!”塞缪尔·辛斯顿跟着说。
“我的老天爷呀!”约翰·布莱克舰长也搭了腔。
化学家那儿传来一阵呼唤。“长官,大气稀薄但可供呼吸。氧气充足。够安全了。”
“那我们就出去吧。”勒斯蒂格说道。
“等等,”布莱克舰长有所迟疑,“我们怎么知道这是啥鬼地方?”
“这是一座空气稀薄但可以呼吸的小镇,长官。”
“而且这儿跟地球上的小镇没什么两样。”考古学家辛斯顿补上一句,“真是不可思议。实在不可能,但它的确如此。”
约翰·布莱克舰长懒懒地看着他:“你认为两颗行星上的文明能够以相同的速率发展,而且朝着一致的方向演进吗?辛斯顿?”
“我并不这样认为,长官。”
舰长站立在舱口。“看看那边。那丛天竺葵。它是一种特化的植物。这个特有品种在地球上为人所知才不过区区五十年。想想看,植物的演化需要千万年的时间。然后,你们说说看,火星人拥有下列事物是不是一件合乎逻辑的事:一、铅包玻璃窗;二、圆锥形穹顶;三、门廊上的秋千;四、一种看起来像钢琴的乐器,或者它根本就是;还有第五项,如果你们从望远镜仔细看,一个火星作曲家有可能写出一首名叫——真是超诡异的——叫做‘美哉俄亥俄’的曲子吗?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了火星上居然有一条俄亥俄河!”
“当然,因为威廉斯舰长嘛!”辛斯顿大叫着反驳。
“什么?”
“威廉斯舰长和他的三名船员!或是纳撒尼尔·约克和他的同伴!这就解释得通了!”
“那绝对解释不出什么名堂。就我们所能预料的,约克的宇宙飞船在抵达火星的当天就爆炸,把约克和他的同伴给炸死了。至于威廉斯和那三名手下,他们的船在降落的隔天也爆了。最起码无线电是在那时候中断的。而我们估计他们如果能活下来,早就可以联络上我们。何况,再怎么说,约克的探访不过是一年前的事,而威廉斯舰长和他的人则是在去年八月登陆。假使他们还活着,就算在聪明火星人的帮助下,他们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兴建这样的一座小镇,而且还让它古意盎然吗?不为什么,它在这边少说也有七十年了。看看那门廊立柱的木头;看看那棵一百岁的老树;看看这一切!不,这不是约克或威廉斯所能做到的。这是其他人的杰作。我不喜欢这样。所以我不会离开宇宙飞船,直到我能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关于这一点,”勒斯蒂格点头补充道,“威廉斯和他手下,还有约克,都降落在火星的另一面。我们则很小心地在这一面降落。”
“很好的论点。就是怕万一有不友善的本地火星族群把约克和威廉斯给干掉,上面才会下指令要我们降落在更深入的区域,以防悲剧再度发生。因此我们在这里,一块就我们所知、连威廉斯和约克都从未见过的地方。”
“去他的,”辛斯顿埋怨道,“长官,我想请求您的许可,下船走进这座小镇。或许在我们的太阳系里,每一颗行星都会孕育出相似的思维模式和文明形态。跨出这一步,我们很可能达成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心理学以及形而上学的发现!”
“我宁愿再等一会儿。”约翰·布莱克舰长拒绝了。
“长官,或许,或许我们正在目睹,有史以来,可以彻底证明上帝存在的现象啊,长官。”
“世界上有太多人有着坚定的信仰,却欠缺相同程度的实证,辛斯顿先生。”
“我自己就是啊,长官。不过很显然地,要建造这么一座小镇不可能没有上帝的插手干预呀。您看看,如此巨细靡遗。我内心充满了这样的感觉,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都不要,再等等,直到我们清楚眼前要对付的是何方神圣为止。”
“对付?”勒斯蒂格插上一脚,“不需要对付谁吧!舰长。这是个美好、幽静又翠绿的小镇,古色古香,很像我出生的地方。我很喜欢它的样子。”
“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勒斯蒂格?”
“一九五〇年,长官。”
“你呢,辛斯顿?”
“一九五五年,长官,在衣阿华州的格林奈尔。这小镇看起来也像我家。”
“辛斯顿、勒斯蒂格,我已经八十岁,年纪够当你们的老爸了。我在一九二〇年生于伊利诺伊州。凭着上帝的恩典,以及一种近五十年来所发明,让某些老人得以重获青春的科学方法,使我现在能够站在火星上头,丝毫不会比你们这些小伙子来得疲倦,但却对事物有着更深的怀疑。外头这座城镇看起来十分安详、十分美好,而且又像极了伊利诺伊州的绿峭镇,这可把我给吓着了。它实在太像绿峭了。”他转身吩咐无线电收发员,“联络地球。告诉他们我们已经降落。这样就好了。就说我们明天会传送一份完整的报告。”
“是的,长官。”
布莱克舰长带着他那张实际上有八十岁、但看起来似乎属于四十岁男人的脸,自火箭的舱门向外看去。“我现在告诉你们该怎么做。勒斯蒂格,你跟我还有辛斯顿前往查探小镇。其他人留在船上。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们还可以逃离这片地狱。损失三条人命总比全船牺牲来得好。如果真有坏事降临在我们身上,我们的船员还可以警告下一架前来火星的火箭。我想应该是怀尔德舰长的船,他们预定在圣诞节出发。火星上若是有什么东西不怀好意,我们当然要叫下一艘宇宙飞船全副武装。”
“我们也是啊!好歹我们舰上也有常备武力。”
“那就叫大伙儿把枪准备好。跟我来,勒斯蒂格、辛斯顿。”
一行三人走下宇宙飞船的层层阶梯。
这是个美丽的春日。一只知更鸟在开满花朵的苹果树上不停地歌唱;和风触碰绿色枝丫,花瓣如飞雪般阵阵撒落,幽香飘荡在空中。镇上某处,有人弹奏钢琴,乐音来来去去、反反复复,慵懒、轻柔。那首曲子是《美丽的梦中人》。另一个地方,有台留声机嘶嘶沙沙,微弱地播放着一张唱片,那是由哈里·劳德[1]所演唱的《漫步在黄昏》。
三人驻足舱外,大口大口地吸着稀疏细薄的空气,然后缓缓步行,尽量使自己不会过于劳累。
留声机上的唱片流转着:
噢,给我个六月的夜晚
月光和你……[2]
勒斯蒂格开始颤抖。塞缪尔·辛斯顿也差不多。
天空静谧无声;一涓细流穿过沟壑里凉爽的洞穴与树荫;又有马匹牵引篷车,快步奔驰,颠颠簸簸。
“长官,”塞缪尔·辛斯顿开口道,“这一定是,一定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就有火箭航行到火星来了!”
“不。”
“那您有什么更好的解释,足以说明这些房子、铁制的鹿、钢琴,还有音乐的来历?”辛斯顿拉着舰长的手肘,看着他的脸,极力想要说服他,“打个比方好了,在一九〇五年的时候,有人因为厌恶战争,和一些科学家秘密联合起来,建造出一架火箭,来到了火星……”
“不,不,辛斯顿。”
“怎么不可能呢?一九〇五年那个时代和现在大不相同;他们可以很轻易地把它当作秘密,埋在心底。”
“可是像火箭这么复杂的东西,不,你根本无法秘密行事。”
“他们是来讨生活的。很自然地,他们盖的房子就和地球上的类似,因为他们带来了相同的文化。”
“然后这些年来他们就一直住在这儿?”舰长问道。
“是啊,既宁静又安详。也许他们来回航行了好几趟,足以载运一整个小镇的人口;之后由于害怕被发现,所以就停止了。那就是为什么小镇看起来都老老的,没有新意。我自己左看右看,都没发现有什么晚于一九二七年的东西,您有看到吗?或者,长官,火箭航行其实远比我们所想的早多了。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几世纪前就可能发展成功,但一直都被这少数能够踏上火星的人把持,没有公之于世。而长久以来,他们也只回过地球区区几次而已。”
“你编的故事跟真的一样。”
“一定是这样的啊!我们眼前就有最好的实例;只要再找几个人来查证就可以了。”
茂密的绿茵吸收了他们靴子所能发出的种种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新割过的青草味。除却自己不安的心理,约翰·布莱克舰长倒是感到极度的平静包围他全身。这还是他近三十年来第一次踏进小镇;春日蜜蜂飞舞的嗡嗡声,令他身心安适恬淡;事物的清新外貌则抚慰着他的灵魂。
他们踏上门廊。走向纱门的同时,木板底下传来低沉的回音。他们可以看见屋内一道珠帘挂在厅堂入口,水晶吊灯挂在中央;在舒适的莫里斯安乐椅顶上,墙壁框裱着一幅帕里什[3]的名画。整间屋子有古旧、典雅的风味,使人无比自在。你甚至可以听到柠檬水罐内,冰块碰撞的叮当声响。远处的厨房,由于天热的缘故,有人在里头准备一道清凉的午餐。她呼着气轻轻哼唱,音调清越、甜美。
约翰·布莱克舰长按下门铃。
轻巧、优雅的脚步声自厅堂传来;一名四十来岁、和蔼可亲的女士探头看着他们。她身上的洋装恐怕会被认为是一九〇九年的样式。
“有什么事吗?”她问道。
“打扰您了,”布莱克舰长犹豫不决地说着,“我们正在找……也就是说,您可以帮我们——”他停下不语。女士黑亮的眼睛紧盯着他,一脸纳闷。
“如果你是来推销产品……”她开口道。
“不!等等!”舰长大叫,“这小镇是什么地方?”
女士上下打量着舰长。“你在说什么?这小镇是哪里?你怎么可能走进一座小镇却不晓得它的名字?”
舰长焦躁不安,看起来仿佛很想走到苹果树荫下坐着休息。“我们是初来乍到的陌生人,想要了解这座城镇,还有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你们是做人口普查的吗?”
“不是。”
她说:“大家都知道,这座城是在一八六八年建立的。你在耍什么把戏呀?”
“不,不是在耍您!”舰长叫道,“我们是从地……来的。”
“你是说,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脸狐疑。
“不是啦!我们是从第三行星,地球,坐宇宙飞船来的。然后我们降落在这里,第四行星,火星……”
“这里,”女子解释道,好像在教小孩一样,“是伊利诺伊州的绿峭镇,位于大西洋和太平洋所围绕的美洲大陆;这块大陆在我们称之为世界的地方,有时候它也叫做‘地球’。给我走开。再见。”
她快步走下大厅,手指滑过珠帘。
三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就直接撞开纱门吧!”勒斯蒂格建议道。
“不行。这是私人产业。我的老天哪!”
他们坐在门廊的台阶上。
“辛斯顿,你会不会突然有个想法:我们可能由于某种未知的因素,以某种方式脱离航道,而且还在无意间回到地球上?”
“我们是怎么办到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噢,老天爷啊,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辛斯顿说:“可是我们一路上做了种种详细的检查。里程表也确实记录有这么远的距离。我们经过月球,进入太空,最后抵达这里。我很确定我们就在火星。”
勒斯蒂格反驳道:“然而,你想想,由于一场时间还是空间的意外,我们在次元中迷失了,降落到三四十年前的地球。”
“噢,去你的,勒斯蒂格!”
勒斯蒂格走到门前,按下门铃,然后对着凉爽昏暗的房间叫喊道:“今年是哪一年啊?”
“当然是一九二六年啦。”女子坐在摇椅上回答,啜饮了一口柠檬水。
“你们听到了吗?”勒斯蒂格亢奋地回身转向两位同伴,“一九二六年!我们回到了过去!这里是地球!”
勒斯蒂格坐了下来,三人任由这想法所带来的惊异和恐惧折磨着。六只手在膝盖上摇来晃去。舰长开口了:“我可没想过会有这档事。实在吓得我屁滚尿流。这种鸟事是怎么发生的?我还真希望带着爱因斯坦一起过来。”
“镇上的人会相信我们吗?”辛斯顿问道,“我们是不是正在和什么危险的东西打交道啊?噢,我指的是时间。难道我们不能直接起飞,然后回家吗?”
“不。至少也等我们试过另一家之后。”
他们走过三间房屋,来到橡树下的一栋白色小农舍。“我想要尽可能理性一点,”舰长说,“何况我并不相信我们已经确切明白问题的症结所在。辛斯顿,假设事实就如同你原先所设想的,火箭航行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开始了?而当这些地球人住在这里已有好一段岁月,他们开始想念自己的家乡。起初只是轻微的神经官能症状,到后来发展成精神疾病,最后变成极具威胁性的精神错乱。如果你是个精神科医生,面临这种问题,你会如何解决?”
辛斯顿思索了一会。“唔,我想我会重新安排火星上的种种文明设施,使整个殖民地一天比一天更接近地球的原貌。如果有办法复制出每一株植物、每一条道路,还有每一座湖泊,甚至每一片海洋,我一定会这么做。接下来借由集体催眠,我会说服像这样大小乡镇里头的所有居民,使他们相信这里真的是地球,而不是火星。”
“说得很好,辛斯顿。我想现在我们已经步入正轨了。前面那间房子里的女人就认为她住在地球上。这种想法能保住她的理智。她,还有其他镇民,都是被人研究的病患,这是你这辈子所能见识到关于移民和催眠方面最伟大的实验。”
“正是如此,长官!”勒斯蒂格兴奋地叫道。
“没错!”辛斯顿同声附和。
“唉,”舰长叹了口气,“现在我们有了初步的结论,感觉好多了。整件事看起来也比较合逻辑一点。那种关于时间以及在时光中来回穿梭游历的说法听了就令人反胃。可是照这个理论看来……”他笑了,“呵呵,搞不好我们在这儿会很受欢迎哦!”
“是吗?”勒斯蒂格不同意,“再怎么说,就像五月花号一样,这些人来到这里是要逃离地球的。或许他们会把我们赶走,甚至杀掉我们呢!”
“我们的武器比较好啦!现在就来试试下一间房子喽!上吧!”
然而,他们却几乎连草皮都跨不过去;勒斯蒂格停下来,沿着沉溺于午后宁静梦乡的街道,远眺小镇的另一头。“长官,”他开口说道。
“怎么了,勒斯蒂格?”
“噢,长官,长官,我看到了——”勒斯蒂格说着说着就哭了。他手指向上伸,弯曲而颤抖;他的脸满是惊异、狂喜,以及难以置信的神情。声音听起来仿佛随时可能因为过于兴奋而失去理智。他望向街尾,然后拔腿奔跑。“看哪!看哪!”
“别让他跑掉!”舰长也在后面紧追不舍。
勒斯蒂格跑得飞快,一面跑一面尖叫。他沿着树荫遮蔽的街道跑到一半,便转入一座庭院,跳上一栋大型绿屋的门廊,那房子屋顶还挂着一具铁制风向鸡。
他大呼小叫,捶打着大门,辛斯顿和舰长随后跑到他的跟前。他们气喘吁吁;在稀薄空气中奔跑耗费太多精力。“爷爷!奶奶!”勒斯蒂格喊着。
两名老人出现在门口。
“大卫!”声音高昂尖锐。他们冲出来拥抱他,拍拍他的背,围着他打转。“大卫,噢!大卫,好多年没见啦!看看你长大成人的模样;你都变得这么壮了,孩子。噢!大卫宝贝,你过得怎么样啊?”
“爷爷,奶奶!”大卫·勒斯蒂格喜极而泣,“你们看起来真好,真好!”他抓着他们转圈圈、亲吻、拥抱、在他们身上大哭一场;随后他把身子稍稍挪开,对着两个身形细小的老人家眨眨眼。太阳高挂在天空,风儿吹拂,青草翠绿,纱门敞开。
“进来,孩子,进来吧。新鲜的冰茶在等着你,有很多很多呢!”
“我带了朋友。”勒斯蒂格转过身,欢喜地笑着招呼舰长和辛斯顿,“舰长,上来呀!”
“你好啊!”老人家欢迎道,“请进。大卫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别光是待在那儿站着呀!”
旧房子的客厅十分凉快,青铜的老爷钟位于角落,滴答声清新、悠远。长沙发备有柔软的枕头;墙上堆满了书,还挂着一张有着繁复玫瑰图案的壁毡。人手一杯冰茶,冒着水珠,沁凉干渴的舌头。
“祝大家身体健康。”奶奶举杯饮茶,玻璃轻触瓷牙。
“你们过来这儿有多久了,奶奶?”勒斯蒂格问道。
“从我们死后就来啦!”她尖酸地答道。
“你说是从什么时候?”约翰·布莱克舰长放下杯子。
“噢,是的,”勒斯蒂格点点头,“他们已经过世三十年了。”
“而你居然还能镇定地坐在那里!”舰长大吼。
“啐。”老妇目光闪烁,使了个眼色,“你这是在质问谁呢?我们就好端端地在这里。说到底,生命是什么?谁在哪里,为了什么,做了啥事?我们只知道我们在这里,又活了一次,没有什么问题好问的。就是很单纯的第二次机会。”她蹒跚地走到舰长面前,伸出手腕,“摸吧!”
舰长抚摸了一阵。
“是实体,对吧?”
舰长点点头。
“很好,那么,”她得意洋洋地说,“干吗一直问个没完?”
“嗯,”舰长答道,“只是我们从来没想过会在火星发现这种情况。”
“你们现在已经见识到啦!我敢说每一颗星球上面都有许多事物彰显上帝的无限神能。”
“这里是天堂吗?”辛斯顿问道。
“别傻了,才不是呢!这儿是另一个人间,而我们获得了重生的机会。没有人告诉我们究竟是什么原因。但也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何会出生在地球上啊!我指的是另一个地球。你们就是从那儿过来的。但我们怎么晓得在那之前就没有另外一个地球?”
“这问题很好。”舰长道。
勒斯蒂格一直对着他的祖父母笑。“啊,见到你们真好!啊,实在太棒了!”
舰长起身,手掌随意拍打腿部。“我们得走了。谢谢你们的饮料。”
“你们一定要再回来,”老人说道,“一起用晚餐吧?”
“我们尽量,谢了。还有很多事要做呢!我的手下还在火箭上等我回去,而且——”
他停止不语。眼睛望向门外,大吃一惊。
阳光下,远方有人高声叫喊,大声招呼。
“那是啥?”辛斯顿问道。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舰长仓猝地冲出前门,穿过青绿草地,进入火星城镇的街道。
他停住脚步,远眺火箭。舱门开启,船员鱼贯走出,挥舞双手。一群人聚集在那儿,他的部属就混杂在里面,忙不迭地走动、交谈、嬉笑、握手。整批群众跳了几支舞,随后蜂拥而上。火箭空空如也,无人理睬。
太阳底下,铜管乐队开始发声,高高举起的大小喇叭吹奏出一首轻快的曲调,夹杂着鼓声咚咚、横笛尖鸣。金发小女孩跳上跳下。小男孩高叫着:“好耶!”肥胖男子分送廉价雪茄。镇长为大家讲了几句话。船上的每个成员,一手拉着妈妈,一手牵着爸爸或是姊妹,就这么走下街道,各自被带往一幢幢农舍或广厦。
“停下来!”舰长大吼。
所有的大门砰的一声都关上了。
春日的晴空愈显炎热,四下万籁俱寂。乐队敲打着,从街角一路离开,只留下火箭在阳光下闪耀,光彩夺目。
“弃船了!”舰长骂道,“他们居然弃船了!天哪!他们胆敢违抗命令,我会把他们的皮给剥下来!”
“长官,”勒斯蒂格打圆场,“别那么严格啦!那些都是他们的亲朋故旧呀!”
“那不是理由!”
“舰长,想想他们看到熟人的面孔就在船舱外头,会有什么感觉?”
“我下了命令啊,去他妈的!”
“可是舰长,要是您的话会怎么办?”
“我会遵守命令……”舰长的嘴巴还来不及闭上。
火星艳阳下,有个身材高大、面带笑容、年约二十六岁的男子,蓝色眼睛清澈无比,沿着人行道大步前进。“约翰!”那男人高声呼喊,换成小跑步一路过来。
“什么?”约翰·布莱克舰长还搞不清楚状况。
“约翰,你这混球!”
男子跑上前抓住他的手,大力拍打他的背。
“是你。”舰长惊异地说。
“当然啦,不然你想会是谁?”
“爱德华!”舰长拉住陌生人的手,叫唤勒斯蒂格和辛斯顿,“这是我哥哥爱德华。爱德,见过我手下,勒斯蒂格,辛斯顿!我哥!”
他们手掌、手臂紧紧相系,最后抱在一起。
“爱德!”
“约翰,你这浪子!”
“你看起来很好哇!爱德;可是,爱德,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么多年了,你一点儿都没变。你死了,我记得很清楚,就在你二十六岁,我十九岁的时候。老天爷呀,这么久以前的事了,而现在你在这里,主啊!一切都还好吧?”
“老妈在等着呢!”爱德华·布莱克露齿而笑。
“老妈?”
“还有老爸。”
“老爸?”舰长一听到这消息,好像被强力武器击中,几乎就要倒地不起。他整个人失去协调,僵直地走着:“妈和爸都还活着?在哪儿?”
“在橡丘道的老家啊!”
“老家。”舰长视线凝聚,神情惊愕中夹杂着喜悦,“你们听到了吗?勒斯蒂格,辛斯顿?”
辛斯顿早已不见踪影。他看到自己家在街的那头,于是就跑过去了。勒斯蒂格则笑道:“您看吧,舰长,船上的每个人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实在是不由自主哇!”
“是啊!是啊!”舰长闭上眼睑,“等我睁开眼睛,你就会消失。”他眨了眨眼,“你还在。天哪,爱德,可是你看起来好极了!”
“来吧,午餐正等着呢!我跟妈说过了。”
勒斯蒂格道:“舰长,如果您需要我的话,我就在我祖父母那边。”
“什么?噢,好的,勒斯蒂格。那就待会儿见。”
爱德华抓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前进。“家就在那里。还记得吗?”
“去你的!来打赌我一定比你先到门廊!”
他们拔腿狂奔。大树在布莱克舰长头顶沙沙作响,脚下的尘土蹬蹬有声。眼见爱德华的金色身影在前领先,如此惊奇,犹如幻梦一场,却又真实不虚。他看到房子愈来愈近,纱门一瞬间被打开。
“赢你了!”爱德华高叫道。
“我老了,”舰长喘着气,“可是你还年轻。不过,你一直都赢我,我还记得!”
门口,丰满圆润的妈妈着一身粉红,充满朝气。她身后就是老爸,穿着胡椒灰色服装,手里拿着烟斗。
“妈,爸!”
舰长像个孩子般冲上台阶,和他们见面。
漫长而美好的下午,全家享用完迟迟开动的午餐,坐在客厅。他对着家人诉说所有关于火箭的事,他们对着他点头而笑。妈妈没怎么变,爸爸咬下雪茄尾端,用他一贯的方式点燃,表情若有所思。时光就这么一分一秒地流逝,晚上吃的则是丰盛的火鸡大餐。舰长吸干鸡腿髓汁,将脆碎残骨摆回餐盘,身子向后靠,心满意足地长吁了一口气。夜色充盈树丛,沾染天空;温暖房屋里的灯火散发出粉红光晕。整条街上的其他房舍传来乐声,琴音扬起,大门紧闭。
母亲将唱片放在手摇留声机上,和约翰·布莱克舰长跳了一支舞。他还记得,她与父亲在火车事故中意外身亡的那个夏天,用的就是现在身上所喷的香水。他们跟着音乐轻轻舞动,怀中的母亲却如此真实。“不是每一天都有这样的好运,”她说,“会有第二次活着的机会。”
“明天早上起来,”舰长说,“我会回到火箭上,进入太空,这一切将会消失。”
“不,别那样想,”她轻轻哭泣,“不要再问了。这是上帝的恩典。我们要高兴一点哪!”
“对不起,妈。”
唱片终了,嘶嘶声重复不绝。
“你累了,儿子。”父亲用烟斗比了比方向,“你的老房间正等着你呢,那张铜床,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东西也是。”
“可是我应该召集手下过来做个汇报。”
“为什么?”
“为什么?唔,我不知道。我想也没什么理由吧。不,不用了。他们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床上睡觉。好好地睡一晚没有关系的。”
“儿子,晚安。”妈妈亲了他的脸颊,“你能回到家真好。”
“回家真好。”
整座厅堂摆满书册,灯光柔和,空气中散布着雪茄烟和香水的味道。他离开那儿,登上阶梯,絮絮叨叨地同爱德华说话。爱德华推开一扇门,黄铜床铺、大学时代的老旧标语旗帜就在里面;他沉默不语,抚摸着一件早已发霉,自己却依然钟爱的浣熊皮大衣。“太夸张了。”舰长叹道,“我累了,我吓傻了,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感觉好像没撑伞、没穿雨衣,在倾盆大雨之下走了整整两天。激动到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爱德华动手拍松雪白的亚麻床单,摆上枕头。他拉起窗户,夜半盛开的茉莉花香飘了进来。月光下,远方的歌舞和轻语依稀可闻。
“所以这就是火星。”舰长边脱衣服边说道。
“这就是啦!”爱德华闲散、轻松地褪去衣物,汗衫拉过头顶,露出金色的肩膀和肌肉发达的项颈。
灯熄了;他们肩并着肩躺在床上,就好像以前一样,谁知道过了几十年啦。舰长懒洋洋地躺着,阵阵茉莉花香拂过蕾丝窗帘,融入房内黑暗的空气,滋养着他。草地上,树丛里,有人转动一具手提留声机,而现在它轻轻播放的是——《永远》。
对玛丽莲的思念萦绕在他心中。
“玛丽莲在这儿吗?”
他哥哥直挺挺地躺在窗外射入的月光下,等了一会儿,然后说:“在。她出城去了。不过明天早上就会回来。”
舰长闭上眼睛:“我好想见到玛丽莲。”
方正的房里安安静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晚安,爱德。”
停了半晌。“晚安,约翰。”
他安详地躺着,任由思绪恣意飞翔。首度抛开一整天下来的紧张气氛,他终于可以理性思考。整件事实在太感性了。乐团的演奏、熟悉的脸孔。可是现在……
怎么会这样?他感到十分困惑。这一切是如何产生的?又为什么会这样?有什么企图吗?是某种善意的神迹吗?若是如此,上帝果真对其子民这么好?这是怎么办到的?原因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
他考虑了辛斯顿和勒斯蒂格在下午第一波热浪来袭时提出的理论。各式各样的想法,好比圆石缓缓沉淀在心海里,不停地转动,隐隐约约闪出灵光。老妈。老爸。爱德华。火星。地球。火星。火星人。
究竟是谁,千年以前就长住在火星?火星人吗?或者其实一直以来都像今天这副模样?
火星人。他在心里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
他几乎要放声大笑,因为他突然想到了最荒谬的解释。这念头冷得让他全身发颤。没错,真的没什么好想的。太不可能了。太白痴了。忘掉它吧。实在太可笑了。
然而,他一直在想,只是假设一下……好,假设火星上面住着火星人,看到我们的宇宙飞船飞过来,也看到里面的人,就开始痛恨起我们。假设,好,他们就是为了寻求刺激,所以想要把我们当作侵略者还是废物一样消灭掉。可是他们想要用比较阴险的方法,这样我们才会失去戒心,中他们的计。嗯,面对具有核武器的地球人,火星人所能使用的最佳策略是什么?
答案很有意思。心电感应、催眠、记忆,还有幻想。
假设这些房子根本就不是真的,床也不是真的,只是我的想象力虚构出来的事物,是火星人透过心电感应和催眠让这些变成实体。约翰·布莱克舰长如此思索着。假设房子其实另有其他形状,也就是火星人平常所住的样子;但由于火星人玩弄我的欲求和渴望,使得这一切看起来像是我的故乡、我的老家,好削减我的疑心。还有什么法子会比利用一个人的老爸老妈当作诱饵来欺骗他更有效?
而且这座小镇,化成一九二六年的样子,实在太老了,老到我的手下都还没有半个出生。那个年头我才六岁;放的是哈里·劳德的唱片,墙上还挂着帕里什的画作;珠帘、《美哉俄亥俄》,以及十九与二十世纪之交的建筑。倘若火星人专门用我脑海里对小镇的记忆来建构这个虚拟世界?听人说童年的记忆是最清晰不过的了。根据我的脑袋把整座城镇建好之后,他们就安排船上每个成员心里头最珍爱的人住在里面。
再假设隔壁房间睡着的那两个人,根本就不是我的爸爸妈妈,而是两个火星人,绝顶聪明的火星人,有能力让我一直陷在这幻梦般的催眠当中。
还有今天那支铜管乐队。真是令人惊奇赞叹的妙计呀!首先,它骗倒了勒斯蒂格,再来是辛斯顿,接着把群众聚集起来;火箭里的人看到早在十几、二十年前就去世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亲密爱人,当然会很自然地抛下命令,弃船冲出来和他们相会。还有什么比这更合情合理?还有什么更不着痕迹?还有什么更简单有效?正常人看到他老妈突然间活过来,绝对不会多问什么;因为他实在太高兴了。今晚,我们都遇到了这种状况。一个个睡在自己的家中,躺在自己的床上,没有武器可以自保。火箭就矗立在月光下,没人看守。这一切还不过只是火星人阴险狡诈的长远计划的其中一部分;他们想要分化、征服我们,把我们杀个精光。发现到这整个事实,难道还不觉得毛骨悚然吗?也许,在夜里的某个时刻,睡在床铺另一边的哥哥会除去人形,融化、变身,成为另一种东西,一种可怕的东西,那就是火星人!翻过身,拿刀戳入我的心脏,对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整条街道两旁的屋子里,几十个哥哥爸爸冷不防地偷偷消失,然后火星人亮出家伙,对着毫无戒心、安然熟睡的地球人下手……
想到这里,他全身发寒,被褥底下的双手不住颤抖。刹那间,这不仅仅是个想法;刹那间,他感到莫名的恐惧。
他起身仔细聆听。夜,极其宁静。乐音止息,微风停歇。他的哥哥就躺在旁边熟睡着。
舰长小心翼翼,掀开被单,将它们卷回原位。他蹑手蹑脚地滑下床,轻轻地穿过房间。此时,他哥哥说话了:“你要去哪里?”
“啥?”
哥哥的声音异常冷酷:“我说,你想要去哪里?”
“去喝口水呀!”
“可是你并不口渴。”
“不,不,我很渴。”
“胡说,你根本就不渴。”
约翰·布莱克舰长二话不说,拔腿想要跑到房间另一头。他惊声尖叫。又叫了第二声。
可是他始终连门都够不到。
早晨,铜管乐队吹起一曲悲凄的挽歌。一串串小小的队伍,面色凝重,抬着长长的木盒,自街上每一间房舍走出。不论是祖父祖母、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兄弟姊妹,沿着阳光普照的街道一路低泣,来到教堂旁的墓园。总共十六个墓穴,前面竖起十六座墓碑。
镇长简短而哀伤地致了词;他的脸有时看起来还像个镇长,有时却像是其他的东西。
老布莱克夫妇在那里,爱德华哥哥也是,他们哭了;他们的脸竟从熟悉的模样消融成迥异的面容。
棺椁降下,有人喃喃说道:“没想到十六个好人居然就这么在夜里突然去世了啊……”
沙土覆上棺盖,发出砰砰响声。
铜管乐队演奏着《哥伦比亚,大海上的明珠》[4],吹吹打打回到镇上;每个人都为此休息一天。
注释:
[1]Sir Harry Lauder(1870—1950),苏格兰著名歌手、喜剧表演艺术家。
[2]哈里·劳德演唱的歌曲《六月的夜晚》(June Night)。
[3]Maxfield Parrish(1870—1966),美国插图画家和油画家,二十世纪上半叶最出名的商业艺术家,其画作复制品在当时极为畅销。
[4]美国著名爱国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