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史:从古希腊到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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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怀疑论

古代的怀疑论,比如皮浪(Pyrrho,公元前360—前270)、卡尔尼亚德斯(Carneades,公元前213—前128)和塞克斯都·恩披里柯(Sextus Empiricus,公元200),主要关心认识论问题;一般来说,他们倾向于对认识论上的真和正当的问题采取一种谨慎的或消极的观点。这样他们便属于希腊智者学派的认识论传统——就好像伊壁鸠鲁主义者与斯多葛学派采纳和进一步发展了苏格拉底的道德哲学传统一样。

但是,在认识论的意义上,怀疑论是一种含糊的概念。参见Arne Næss (Scepticism,Oslo,1969,pp.2—7)。Næss从古代怀疑论内部的讨论出发,把那些陈述并捍卫一种怀疑论立场的人称为“学园派”,把那些不做这样的主张但继续其哲学探讨的怀疑论者称作“怀疑派”。Næss对皮浪的讨论(依据塞克斯都·恩披里柯)是对后一意义上的怀疑论的讨论。比方说,区别这样两类怀疑论者可能是有帮助的:一类怀疑论者直接或间接地主张我们无法认识任何东西(参见我们对高尔吉亚的诠释),一类怀疑论者并不主张我们无法认识任何东西,而主张不停地探索而不采取一个立场(希腊语:sceptikos,意为“探究者”)。我们将概要地介绍对来自希腊化时期的怀疑主义的一些重要的怀疑论论证的现代诠释。

“感官并不提供给我们确定的知识”

一个人从世界上的对象所得到的感觉印象不仅依赖于对象,而且依赖于那对象与具有那感觉经验的人的关系(比如距离)、感官的状况,以及具有那感觉经验的人的一般状况(那人是醒着还是睡着,是头脑清晰还是喝醉了酒,等等)。我们在德谟克利特(以及毕达哥拉斯)那里看到相应的论证:一个人对外部对象的感觉经验之发生,是通过居间原子从对象出发向人的感觉器官发射。但是因为我们对外部事物的所有认识均依赖于发生于感觉器官中的感觉印象,所以我们无法保证感觉印象提供了关于外部对象的精确报告。当然,来自对象的印象和感觉器官的状态,这两者都是感觉器官中的感觉印象所依赖的。

我们承认这些问题,因为我们的感官有时候“欺骗我们”,比如在各种情绪状况、各种视角和距离、各种形式的介质条件,如水、雾、蒸汽等等。所有这些都影响我们的感觉印象。而且,在诸个体之间还有各种知觉差异;对一个个体是甜的冷的,对另一个个体可能未必如此。

古代怀疑论者强调我们永远也不可能从这些困难中摆脱出来:它们原则上适用于我们对外部对象的所有经验。不可能有通往对象的中立的通道让我们摆脱这些困难与知觉到这些对象的实际状况。或者,换句话说,没有任何权威担保说一个感觉印象忠实地反映现实,说它确实符合上述对象。

多数人通常同意说他们对所给定的事物具有类似的感觉印象,在怀疑论者看来,这并没有解决那些认识论问题:我们没有担保说每个人都没有出错。而且,要知道人们说他们正在知觉到同样对象的时候他们是不是指的同样的事物,这常常是很困难的。

劝人在观察中要不偏不倚,这固然很好。但是这并不使我们走得远些,因为它并不触及那些基本的困难,即使这样一种不偏不倚的态度在实践中是有好处的。根据这种怀疑论论证,基本的认识论困难是一种感觉印象永远是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影响结果的诸种因素的结果,而不仅仅是来自对象的一种纯粹而未受影响的信号。换句话说,人类要认识一个对象的真实本性是无能为力的。我们没有办法去获得那种能使我们摆脱这个两难的知识。真实的感觉印象和虚假的感觉印象之间的区别因此是成问题的;也就是说,感官并不把我们引导到真实的确定的知识。

有必要指出,怀疑论者好像并没有用这个论证来表示,我们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也应当忽视感官所告诉的一切。要生存,我们就必须在实践中重视我们的感觉印象。怀疑论者认为我们应当拒绝的是这样一种信念,即认为我们的感官给我们以有关世界的确定的知识。盐的味道是咸的(对多数人来说)和火是灼人的(对几乎所有人来说)这样的观察把我们引向一种主观的确定性,但这并不给我们以权利就一个对象之真实本性作任何主张。

“归纳不是一个有效的推理”

归纳是这样一种推理,它从一个有关某一种类之有限数目的事例中的属性的陈述,推论出这种属性适用于这个种类的全部事例:“观察迄今为止的45987例骡子全部都是灰-棕色的;因此,所有骡子都是灰-棕色的。”但是这不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推理,因为并没有担保说一种其他颜色的骡子将来不会出现。因此,归纳导致的结论,其强度可能超过所得到的担保。也就是说,归纳不是一种有效的推理。

“演绎并不产生新知识”

演绎是这样一种推理,它从一组给定的陈述(前提)出发,借助于确定的规则,推论出一个特定的陈述。如果所给定的陈述是真的,如果演绎规则是有效的,那么所推出的那个陈述就是真的。如果我们知道所有人类都能说话,并且知道苏格拉底是一个人,我们就能得出结论说苏格拉底能说话。但这并不把我们引向新的知识。演绎说不出任何相对于已经蕴含在前提之中的东西而言的新东西。在这种意义上,演绎是缺乏新意或同语反复的。或换一种说法,如果我们能支持说所有人类都说话这个主张的话,我们一开始就必须确认所有人类,包括苏格拉底在内,真的都能说话。如果我们能够支持这样一个全称陈述(“所有人类都能说话”)的话,我们就已经把苏格拉底包括在内了。因此,在所推论出的那个主张(“苏格拉底能说话”)中,没有任何新的东西。

“演绎不能证明它们的前提”

所有演绎都把其自身的前提(以及演绎规则)当作不成问题的。所证明的总是那个推论出来的陈述,而不是那些前提。当然,这样一个前提原则上可以作为一个新的三段论推理的演绎而加以证明。但这样一来,就有一些新的前提作为这种演绎的组成部分,这些前提本身在这个演绎中是未经证明的。

这意味着,我们这里有一个“三难”:我们或者进行一个证明前提的无限过程(“无穷倒退”),或者进入一个逻辑循环(“恶性循环”),或者在一个逻辑上任意的地方打破证明(“抉择主义”)。对演绎结论来说不存在其他的可能。因此,归根结底没有任何基本原则是可以用演绎的方式来证明的。但这难道不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陈述吗?参见反思的(自我指涉的)论辩(第十四章,先验知识,第二十四章,汉娜·阿伦特)。

“互相冲突的意见具有同样好的理由”

此外,像毕达哥拉斯一样,古代的怀疑论者认为我们的一些涉及范围更广的意见,比如那些关于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的意见,具有这样的特点:相互冲突的观点却具有同样好的论据加以支持和反驳。一个意见与另一个意见同样有根有据。意见部分地是各种习惯和习俗(传统)的表达,而不是真实洞见的表达。

总之,我们可以说怀疑论的批判指向感觉经验,指向归纳和演绎的有效性,其意思是说,我们无法对外部事物或普遍原则(普遍主张或预设)具有确定的知识。这些批判走得多远,不同的怀疑论者有不同的情况。被认为是怀疑论创始者的皮浪认为,对知识之可能性的反对是无所不包的,以至于惟一站得住脚的立场是避免采取任何立场。其他一些人,像卡尔尼亚德斯,则更重视澄清不同程度的洞见。

怀疑论者说知识是不可能的,这个极端主张是自挖墙脚的。这样一个立场显然是不自洽的。极端的怀疑论者因此是自相矛盾的,是站不住脚的。所以,在诠释怀疑论时的一个重要问题,是他们实际上主张的到底是什么:他们怀疑的范围在多大程度上是无所不包的、绝对的?在什么意义上它采取了一个声称是真的却未经证明的陈述的形式?

或许我们可以对怀疑论者的观点作这样的诠释:出于实践的理由,他们是根据他们的感觉印象和通行意见而生活的,但对于这些意见和印象的可能的真理性,他们却不采取一个立场,就好像有些学生,他们在学习一些课程,但他们却不问写在那儿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因此,怀疑论的观点是:当我们对各种陈述是否为真避免采取一个立场时,我们是对的。怀疑的人对一个观点是真还是假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他们只满足于观察而不作出判断。

当其他哲学家断定某物的时候,怀疑论者对这种断定加以否定,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作了别的断定。他们满足于表明,主张这个问题上的真的、确定的知识,是成问题的。他们设法表明,对该问题作任何断定都是成问题的——而他们自己并不对该问题采取一个立场。但避免采取一个立场这个洞见怀疑论者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问题仍然存在。这是不是一个真的、有效的洞见呢?

如何对怀疑论者与这个问题的联系作最好的说明,对此我们且撇开不论,但他们似乎认为,他们关于人类生活是有重要的话要说的。比方说,如果宗教信念导致了焦虑和不安,怀疑论者就劝告说,对这样的事情我们无法确定地知道任何东西,因此我们不应该再操心这些事情。一种怀疑的态度因此应该给一个人以心灵的安宁。斯多葛学派通过摆脱外部需要找到了一条通往幸福和心灵安宁的道路,伊壁鸠鲁学派通过深思熟虑的快乐找到了同样的东西,同样,怀疑论者寻求摆脱信仰,摆脱形而上学的和宗教的信念:既然我们基本上不知道任何东西,因此任何东西都是同样有效的,没有任何东西应该搅乱我们的心灵安宁。

皮浪采取一种更为激进的怀疑论立场——我们无法知道任何东西;而卡尔尼亚德斯,则提出这样一种怀疑论,它是一个有关知识之程度的学说,或有关或然的东西的学说,即一种带有某种经验论色彩的“或然主义”。虽然卡尔尼亚德斯认为我们缺少用来确定一个命题之为真的标准,但他认为我们仍然可以对一个陈述的命题内容的或然性作出评价。比方说,当我们拥有许多不同的但彼此融洽的感觉印象来支持我们对一个现象的看法的时候,我们接受这种感觉的理由就要强于接受那些相互冲突的感觉印象。我们拥有的相互融洽的感觉印象越多,我们的整个观点的或然性就越高。相应地,不同观察者的印象之间的融洽,也将使一种观点比在不同观察者具有相互冲突的印象的情况下具有较高的或然性。

随着相互融洽的印象——一个观察者的和不同观察者的印象——的数量越来越多,复合而成的图景就将显得或然性越来越高——尽管我们无法相信这个观点给出了一幅有关世界的真实图景。在实践中,这仍然是足够的,就如一位法官对若干证据如何相互融洽的状况进行评价,因而为作出一个判决提供一个充分的基础:即使我们没有找到真理,我们还是能够对一个判决的依据进行评价。

从这种强调或然性的温和的怀疑论出发,可以比较方便地达到这样一种明智的行为:系统地搜集新的信息,对所搜集的材料中的和谐与不一致进行系统分析。从这里到经验的研究只有一步之遥。但卡尔尼亚德斯好像并不想走得那么远;他的建议不过是对给定的信息进行检验。希望或认为有必要系统地搜集新的信息,这样的念头好像没有在他的头脑中出现过。但在卡尔尼亚德斯那里,我们仍然看到他是在强调,根据经验和自洽性而不断检验陈述的或然性是非常重要的。我们用来改善实用知识的手段就在这里,即使事物的真实本质不为我们所知。

我们提到,古代的怀疑论的根基在于智者学派。在此之后,怀疑论出现在不同环境之中,比如在中世纪初的神学家兼哲学家奥古斯丁、近代之初的唯理论者笛卡儿、经验论者洛克和休谟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