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将尽(电影《告别有情天》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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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一天——傍晚 索尔兹伯里(2)

一位一度曾是他那一代口中交相赞誉的业内翘楚,短短的几年之内却又被确切地证明他其实一无是处,这样的翻覆多长时间会出现一次?然而,当初曾对他不吝溢美之词的同样那些雇员,又将忙着对某一新角色赞颂不已了,他们从来不知道适可而止,检讨一下自己的判断能力。这些仆役大厅里的话题人物总是集中于某个豪门巨室的管家,可能因为成功地筹办过两三次重大的社交盛会而一下子声名鹊起,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人物的。随后,全英格兰上上下下的各个仆役大厅里就会谣诼纷起,其大意不过是某某要员或是显贵已经向他伸出了橄榄枝,或者全国至尊至贵的几户门庭正以堪称天价的高薪竞相对他进行延揽。但不过短短的几年之后,情况又复如何呢?同样是这位所向披靡的人物对于某桩大错却负有了不可推卸的责任,要么就是由于其他的原因而失去了雇主的宠幸,已经离开了他当初建功立业的门庭,就此不知所终了。与此同时,那同一批飞短流长的传播者们已经又找到了另一位后起之秀,继续津津乐道他的丰功伟绩了。我发现,那些来访的贴身男仆往往就是罪魁祸首,因为他们通常总是急不可耐地一心觊觎着管家的职位。就是他们这批人,总是一口咬定这位或是那位人物是最值得我辈效仿的榜样,要么就像是应声虫一样,热衷于一遍遍地传播某位特别的英雄人物据说已经就我们的专业问题所发表的卓识高见。

不过话说到这儿,我得赶紧补充一句,也有很多贴身男仆是从来都不会沉迷于这种蠢行的——他们事实上是具有最高鉴识能力的专业人士。当两三位这样的人士齐聚在我们的仆役大厅时——我指的是比如说像格雷厄姆先生这种水准的有识之士,只可惜我现在似乎已经跟他失去了联系——我们能针对我们这个行业的方方面面进行某些最饶有兴味、最才华横溢的辩论和探讨。的的确确,时至今日,那些夜晚都算得那个时代留给我的最美好的记忆。

话休絮烦,还是让我们回到那个让我们真正备感兴趣的问题吧,当年我们在仆役大厅度过的那些夜晚,若是没有被对这个行业缺乏任何基本认识的无知之徒的喋喋不休所毁掉的话,我们最热衷于讨论的问题便是:“怎样才算是一位伟大的管家?”

据我所知,这些年来这个问题虽然引发了无数的讨论,我们业内却鲜有制定出一项官方答案的尝试。我能想到唯一可以援以为例的便是海斯协会所设立的入会标准。您也许对海斯协会不甚了了,因为近些年来已极少为人谈及。不过在二十年代及三十年代早期,该协会却曾在伦敦及周边各郡产生过相当大的影响。事实上,已经有人觉得它的势力过于强大了,所以当它最终被迫关闭时,很多人认为这并非一件坏事,我想那是一九三二或者一九三三年的事儿。

海斯协会号称,“唯有第一流”的管家他们才接受入会。它的势力与威望的日渐增长,大部分源自它与其他那些昙花一现的组织的不同诉求,它始终将它的会员人数控制在极低的范围之内,这就使得它的入会宗旨具有了一定的信誉度。据称,它的会员人数从未超过三十名,大部分时间都仅仅保持在九到十位。这一点,再加上海斯协会颇有些类似于秘密社团的事实,一度为它蒙上了不小的神秘色彩,由此也使得它偶尔针对职业问题所发表的见解会被众人视如圭臬、奉若神明。

不过,这个协会一度拒不公之于众的内容之一就是它自家的入会标准。随着公众要求其公布入会标准的压力与日俱增,也是为了答复《士绅男仆季刊》上刊登的一系列询问的信函,这个协会终于承认,他们接受会员入会的先决条件是“申请者须服务于显赫门庭”。“不过,当然了,”这个协会又继续解释道,“仅此一条尚远不足以满足入会之要求”。除此之外,该协会还明确表示,他们并不将商贾之家或是“新贵”阶层视作“显赫门庭”,而依我看来,单单这一食古不化的过时观点就已经严重削弱了该协会在我们的行业标准方面原本可能享有的任何严肃的权威性。在回应《季刊》后续刊发的来函时,该协会为它的立场作了辩护,声称他们虽愿意接受部分来函的观点,承认在商贾之家确实也有素质极佳的管家之存在,但“前提必须是纯正的淑女士绅之家不久即将前来礼聘延揽”,他们才会给以最终的认可。“纯正的淑女士绅”的标准必须作为最终判断的依据,该协会辩称,否则的话“我们差不多等于是遵行了苏俄布尔什维克的仪轨”了。此番言辞引发了更激烈的论战,读者来函的压力与日俱增,力促该协会明确全面地公布其会员入会之标准。最终,在写给《季刊》的一封短函中该协会算是公开表了态——我将凭记忆尽量精确地引用其原文——“入会标准之首要条件是申请人须拥有与其职位相称之高尚尊严。申请人无论有何等光耀之成就,倘若被确认在这一方面不符合标准,则将不能满足入会之要求”。

尽管我对海斯协会向来都缺乏热情,我却认为它这一特别的声明倒至少是建立在一个重要的事实之上的。如果我们来审视一下那些我们公认为“伟大的”管家,如果我们来审视一下比如说马歇尔先生或者莱恩先生,那么那个看起来将他们与那些只不过是极有能力的管家区别开来的因素,最切近的描述也确实只有“尊严”这个词差堪承当了。

当然,这只会引发进一步的争议:这个“尊严”又包含何种内容呢?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我跟格雷厄姆先生这样业内的翘楚人物进行过几次饶有兴味的辩论。格雷厄姆先生是一直都认为这个“尊严”是有点类似于女性之美的,因此试图去对它分而析之是无甚意义的。我则认为这样的比拟有贬低马歇尔先生之辈所拥有的“尊严”之嫌。不仅如此,我之反对格雷厄姆先生的这一类比的原因主要还在于,它暗示一个人是否拥有这种“尊严”纯粹出自造化的侥幸;如果某人并没有不证自明地先天就拥有了它,那么出自主观的奋力争取也就像是东施效颦般徒劳无益了。尽管我也承认,管家中的绝大多数最终都会清楚地认识到他们并无获得此种素质的能力,但我仍然坚信,这种“尊严”正是我辈应该终其一生在职业生涯中有意识地去努力追求的标的。那些像马歇尔先生这样“伟大的”管家们,我相信,也都是经过多年艰苦的自我训练和认真地吸取经验才终于拥有了这一素质的。所以,依我看来,如果站在职业的立场上接受格雷厄姆先生的观点的话,那可就无异于失败主义者的论调了。

不管怎么说,尽管格雷厄姆先生对此一直秉持怀疑主义的态度,我犹记得曾经有好多个夜晚,我跟他一起深入地交换意见,试图厘清这种“尊严”具体内涵的情景。我们从来都未曾达成任何共识,不过我可以说,至少在我这方面,在我们深入探讨的过程中就此问题我已经形成了相当坚定的看法,而且大体而言,这些信念我迄今仍信奉不渝。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就在这儿试着谈谈我对这个“尊严”究为何物的看法。

如果说沙勒维尔府的马歇尔先生和布莱德伍德的莱恩先生是当代世所公认的两位伟大的管家,我料想应该不会有什么争议。或许您也会认可,布兰伯里堡的亨德森先生同样隶属这个凤毛麟角的范畴。但如果我说家父在很多方面也足堪与这些人物并驾齐驱,我一直将他的职业生涯当作我细究“尊严”这一定义的样板,您或许就会认为我这只是出于偏私的小见识了。不过我坚信,家父在拉夫伯勒府服务时的事业巅峰期的确就是“尊严”这个词的鲜活化身。

我也明白,若是客观地看待此事,我们不得不承认在家父身上是缺少通常人们会期望一位伟大的管家所具备的某些特质的。不过,我必须据理力争的是,他所缺少的这些特质毫无例外的都是那些肤浅和装饰性的东西,虽然无疑都是很有魅力的特质,就像蛋糕上的糖霜一样,却又都是跟真正的本质并无实际的相关性的。我指的是诸如标准的口音、对语言的驾驭能力,以及对于诸如驯鹰术或是蝾螈交配这类包罗万象的话题的无所不知——这一类的特质没有一样是家父可以引为自夸的。再者说了,不要忘记家父是上一辈的管家,在他开始起职业生涯的时候,这些特质并不被认为是合宜得体的,更不用说是一位管家值得拥有的了。对于雄辩的口才与广阔的知识的执迷似乎是在我们这一代才兴起的,也许就正是大力效仿马歇尔先生的结果,那些等而下之的同行在努力效仿他的伟大之时错将表面文章当作了精髓和本质。依我看来,我们这一代人未免过于专注于这些“花色配菜”了;天晓得,为了训练标准的口音和对语言的娴熟驾驭我们到底花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我们花费了多少个钟头去学习各种百科全书以及各类知识测试,而这些时间原本应该花费在熟练地掌握本行业的基本原理之上的。

虽说我们必须时刻小心,不要试图去推卸那些从根源上讲需要我们自己去承担的责任,不过我也必须指出,某些雇主在鼓励这类潮流上也确实起到了推波助澜的巨大作用。这话说来未免令人遗憾,不过看来近些年来颇有些府第,有些还是至尊至贵的显赫门庭,都倾向于采取一种相互攀比的态度,并不耻于向宾朋们“炫耀”他们的管家对于这类鸡毛蒜皮的本事的掌握是何等娴熟。我听到过各种各样的例子,府里的管家在盛大的招待会上被当作玩杂耍的猴子一样展示给一众宾朋。我本人就曾亲眼目睹过一次非常令人遗憾的例子,在那府上已经成了一项保留节目,那便是由宾朋们打铃把管家唤来,要他回答各种随机的提问,比如说某某年的德比马赛[3]中是谁赢得了桂冠,那场景活像是在杂耍戏院里向表演节目的“记忆达人”连珠发问。

如我所言,家父那一代管家幸好还没有那些有关我们的职业价值的缠杂不清。我还是要再强调一遍:尽管他对英语的掌握和他的知识面都相对有限,他不仅通晓管理一幢宅第所需的所有知识和窍门,而且在他事业的全盛时期,他已经具备了海斯协会所谓的“与其职位相称之高尚尊严”。如此,如果我试图向诸位描述清楚我认为使得家父如此出类拔萃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那么在这一过程中或许也就能讲清楚我对于“尊严”究为何物的看法了。

多年以来,有一个故事是家父总喜欢反反复复多次讲述的。我记得我还是个孩子以及后来在他的督导之下开始做一个男仆的时候,都曾听他向客人们讲过这个故事。我记得我在得到我第一个管家的职位后——那是在牛津郡奥尔肖特[4]的一幢相对朴素的住宅,为马格里奇先生和太太服务——第一次回去探望他时,他又把这个故事给我讲了一遍。很显然,这个故事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家父那辈人并不像我们这代人那样习惯于喋喋不休地讨论和分析事理,我相信,讲述以及反复地讲述这个故事对于家父而言就等于是他对自己所从事的这个职业所进行的批判性的省思。果如此,则这个故事也就提供了解他的所思所想的关键线索。

这显然是个真实的故事,内容大致是有位管家随侍雇主远赴印度,多年服务于斯,在只能雇用当地仆佣的情况下仍能始终维持跟英国国内同样高的专业服务水准。话说有一天下午,这位管家走进餐厅去检查晚餐的准备工作是否已经全部就绪,结果却发现有一只老虎正懒洋洋地趴在餐桌底下。那位管家不动声色地离开餐厅,小心地把门关好,然后镇定自若地来到客厅,他的雇主正和几位客人在那儿喝茶。他礼貌地轻咳了一声,引起了雇主的注意,然后凑近主人的耳边悄声禀道:“非常抱歉,先生,有只老虎此刻正在餐厅里。也许您能许我使用十二号口径的猎枪?”

据传说,几分钟后,主人和客人听到了三声枪响。之后不久,当这位管家再度出现在客厅里更换新茶的时候,雇主问他是否一切顺利。

“非常顺利,谢谢您,先生,”他回答道。“晚餐的时间将一如既往,而且容我高兴地回禀,届时,刚刚发生的意外将不会留下任何可见的痕迹。”

最后这句话——“届时,刚刚发生的意外将不会留下任何可见的痕迹”——家父总会呵呵带笑地重复一遍,并且赞赏不已地摇摇头。他从未声称知道这位管家的尊姓大名,也从未说起还有人认识他,但他总是坚持事件的过程就跟他的讲述不差分毫。不管怎么说,这个故事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当然是它透露了家父心目中理想的典范是什么样子。因为,当我回顾他的职业生涯时,我以后见之明能够看得出来,他有生之年都在努力成为他故事里的那个管家。而在我看来,在他事业的巅峰时期,家父已经实现了他的雄心壮志,夙愿得偿。因为尽管我可以肯定他绝对不会有在餐桌底下邂逅一只老虎的机会,当我将我所知道或者听人说起的他的事迹细细掂量之后,我至少能想起好几个实例,足以显示出他已完全具备了故事中他钦敬不已的那位管家的素质。

这其中有一个例证是由查尔斯与雷丁公司的大卫·查尔斯先生讲给我听的,他在达林顿勋爵的时代不时会造访达林顿府。事有凑巧,有天晚上由我临时充当他的贴身男仆,查尔斯先生就跟我说起,多年前他造访拉夫伯勒府时跟家父曾有过一面之雅。拉夫伯勒府是实业家约翰·西尔弗斯先生的宅第,家父在其事业的巅峰时期曾在那里服务了十五年之久。他对家父真是没齿难忘,查尔斯先生对我说,就因为在他那次造访期间发生的一个小小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