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介于西卵和纽约半途,公路与铁路仓促会合后绵延四分之一英里,就为了避开一个荒凉地带。这是个灰烬之谷——在这个稀奇古怪的农场里,灰烬像小麦一样长成山脊山坡和丑陋的花园。灰烬形成房屋、烟囱和炊烟,最后鬼使神差地化为隐约走动,但在尘埃飞扬中已崩碎的人形。偶尔有一列灰色车厢沿着看不见的轨道爬行,发出可怕声音戛然停止,灰扑扑的人们立刻拿着沉重铁锹成群出现,搅出一片无法穿透的灰云,掩护他们隐匿的行动。
然而在灰色大地和永远笼罩其上的一阵阵暗淡灰尘上方,过一会儿你可以看到T.J.爱克伯格医生的眼睛。爱克伯格医生的眼睛又大又蓝,虹膜在离地一码的高处。眼睛不是从一张脸上往外看,而是在一副巨大黄色镜框之后,镜框挂在不存在的鼻子上。显然是某个幽默感丰富的眼科医生把它立在那里,为自己皇后区的诊所招揽生意,后来他自己大概也永远闭上眼睛,或是搬走的时候根本就忘了这回事。他的眼睛虽然因长期日晒雨淋而黯淡了点儿,但仍继续若有所思地俯瞰庄严的垃圾场。
灰烬之谷的一边是一条污浊小河,每当吊桥升起让驳船通过,在火车上等候的乘客可以盯着这片暗淡景色长达半小时。就算在平时,火车到这里也要停顿至少一分钟,也正因为如此,我在这里第一次遇见汤姆·布坎南的情妇。
他有个情妇这件事,不管到哪儿,知道他的人总要强调一次。熟人讨厌他带着情妇出现在时髦的餐厅,然后把她晾在桌边,自己信步闲逛,随便跟任何一个认识的人闲聊。我虽然好奇想看看她,但可不想认识她——结果还是认识了。某天下午我和汤姆搭火车一起上纽约,停在灰堆旁的时候,他跳起来抓住我的手肘,几乎是逼着我下火车。
“我们下车!”他坚持,“我要你见见我的女人。”
我看他午餐时喝了不少,现在这样硬是要我作陪,已经快构成暴力行为。他就这么傲慢地假设周日下午我没别的事好做。
我跟着他跨越刷白的铁路矮栅栏,在爱克伯格医生的持续盯梢下,沿路往回走了一百码。眼前唯一的建筑物是一小排黄色砖房,坐落在荒地边缘,一条像是袖珍版的大街照管着这排房子,房子左右两边什么都没有。三间商店的其中之一正在招租,另一间是通宵营业的餐厅,有一条灰烬小路通到门口。第三间是个修车厂——汽车修理,乔治·B.威尔森,汽车买卖——我跟着汤姆走进去。
里头破败又空荡荡,唯一的车是台盖满灰尘的破福特,蹲在昏暗的墙角。我正在脑中想象这个阴暗车库只是个幌子,奢华浪漫的公寓就隐藏在头顶上的时候,老板本人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在抹布上擦手。他是个无精打采的金发男子,脸色苍白,尚称英俊。看见我们的时候,一丝希望的亮光照进他淡蓝色的眼睛。
“你好,威尔森老兄,”汤姆说,在他肩膀上快活地一拍,“生意如何?”
“没的抱怨,”威尔森回答,没什么说服力,“你什么时候才要卖我那辆车?”
“下礼拜,我的人正在修理。”
“他动作相当慢,不是吗?”
“才不会,”汤姆冷冷地说,“假如你这么想,我干脆卖给别人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威尔森连忙解释,“我只是说……”
他的音量逐渐减弱,汤姆不耐烦地环顾修车厂。这时我听见楼梯传来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一个丰满的女人挡住来自办公室的光线。她的年纪三十五岁上下,有一点儿矮胖,但多余的肥肉在她身上魅力诱人,有些女人就是有这种能耐。深蓝色薄绉纱圆点洋装上的那张脸不带一丝一毫美感,但立刻能感觉到丰富的生命力,仿佛她身上的神经持续在燃烧。她缓缓一笑,经过她丈夫身边仿佛他是个鬼魂,与汤姆握手的时候直视他的眼睛。然后她润了润嘴唇,头也不回地跟她丈夫说话,声音低而粗:
“你也搬些椅子来,叫人家要坐哪儿?”
“哦,是是。”威尔森赶紧应声,走进小办公室里立刻和水泥墙的颜色混为一片。一层白色灰尘遮盖了他深色的西装和淡色头发,以及周遭的一切——除了他妻子以外。她往汤姆靠近。
“我要见你,”汤姆盯着她说,“去搭下一班火车。”
“好的。”
“我们在下层的书报摊见面。”
她点点头,移开汤姆身边的时候,威尔森正拿着两张椅子从办公室门口出现。
我们在路上没人看见的地方等她。再过几天是七月四号,一个灰扑扑瘦小的意大利裔男孩儿正沿着铁轨放置一排鱼雷炮。
“这地方糟透了吧。”汤姆说,皱着眉和爱克伯格医生互看了一眼。
“可怕极了。”
“出去透透气对她好。”
“她丈夫不会反对吗?”
“威尔森?他以为她去纽约看她妹妹。那个人蠢到不知道自己还活着。”
于是,汤姆·布坎南和他的女友以及我一道上纽约——不能说是一道,因为威尔森太太为了不引人注目而坐在另一节车厢。汤姆总算是顾到可能也在火车上的东卵居民的想法。
她换上一件有花样的棕色细棉布洋装,汤姆扶她下到月台的时候,她略显宽大的臀部绷得有点儿紧。她在书报摊买了一本《小城八卦》和一本电影杂志,又在火车站的药房买了冷霜和一小瓶香水。在阴郁有回音的上层车道,她让四辆出租车开过去,才选了一辆灰色椅套的淡紫色新车,我们坐进去,远离车站的群众,驶进热烈的阳光。但她忽然从车窗转过头来,然后往前敲一下前面的玻璃。
“那边有狗,我想买一只,”她认真地说,“在公寓里,养一只狗很好啊。”
我们倒车到一个灰头发老人身边,他长得很像约翰·D.洛克菲勒[1],像得离谱。他脖子上挂了一个篮子,里头蜷缩了十几只刚出生不久还看不出品种的幼犬。
“这些是什么狗?”他走到出租车窗边时,威尔森太太急着问。
“什么都有。你要哪一种,女士?”
“我想要一只那种警犬,你不会刚好有吧?”
那人怀疑地往篮子里看看,伸手进去,从颈背抓了一只蠕动的小狗出来。
“这才不是警犬。”汤姆说。
“不,这不算是警犬,”那人语气失望,“比较算是艾尔代尔猎犬[2]。”他用手摸过像棕色毛巾一样的狗背,“看看它的毛,很了不起吧。这种狗绝对不会没事就感冒给你添麻烦。”
“我觉得很可爱,”威尔森太太热情地说,“多少钱?”
“这只吗?”他赞赏地看看它,“这只狗要价十块钱。”
那只艾尔代尔——毫无疑问它的确有一点儿艾尔代尔血统,虽然它的脚白得吓人——换手之后在威尔森太太的膝上安顿下来,她欣喜若狂地抚摸着狗耐风雨的毛皮。
“它是男生还是女生?”她慎重地问。
“这只吗?这只狗是男生。”
“那是母狗,”汤姆果断地说,“钱给你,拿去再买十只狗。”
我们开往第五大道,夏日的礼拜天下午温暖又柔和,感觉像在乡村,就算一大群白色绵羊拐个弯从路口走出来,我也不会讶异。
“等一下,”我说,“我在这边先下了。”
“不行,”汤姆很快接话,“你不到公寓来的话,梅朵会伤心。不是吗,梅朵?”
“来嘛,”她怂恿,“我来打电话给我妹妹凯瑟琳。有眼光的人都说她漂亮。”
“嗯,我很乐意,但是……”
我们继续前进,掉头穿过中央公园,往西一百多号街前进。到一百五十八街的时候,出租车在一排白色蛋糕似的公寓大楼其中一块前面停下来。威尔森太太用皇室回宫的眼神扫视街道,抱起她的狗和她买的其他东西大摇大摆走进去。
“我要请麦基夫妇上来,”我们坐电梯上楼的时候她宣布,“当然还要打电话给我妹。”
公寓在顶楼——有一间小客厅,一间小餐厅,一间小卧房和一间浴室。客厅里一套过大的织锦布沙发已经挤到门口,在屋里走动时,会不断绊倒在仕女在凡尔赛宫花园里荡秋千的图画上。唯一的挂画是一张放得过大的照片,乍看是只母鸡坐在模糊的石头上。然而从远处看,母鸡却化为一顶女帽,一个矮胖老太太对着室内微笑。桌上有几本旧的《小城八卦》和一本《西满后称伯多禄》[3],还有几本报道百老汇消息的小道刊物。威尔森太太首先关心的是那只狗。一个不甘不愿的电梯男孩儿拿来铺满稻草的盒子和牛奶,还自作主张附上一罐又大又硬的狗饼干——其中一块一下午在牛奶碟里泡了个稀巴烂。这时汤姆从上锁的橱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
我这辈子只喝醉过两次,第二次就是那天下午,因此当时发生的一切都像笼罩在朦胧薄雾里,虽然公寓一直到八点钟之后仍然充满阳光。威尔森太太坐在汤姆腿上,打电话给几个人,然后没烟了,我出去到转角的药房买烟。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见人影,于是我悄声在客厅坐下,拿起《西满后称伯多禄》读了一章——书若不是写得很糟就是被威士忌扭曲掉了,因为我完全看不出一点儿道理。
汤姆和梅朵(喝完第一杯,威尔森太太和我直呼彼此名字)再度出现的时候,客人也开始来叩门。
妹妹凯瑟琳是个世俗的女子,身材修长,年约三十,一头坚实黏糊糊的鲍伯红发,脸上的粉擦得雪白。她的眉毛拔过再重新画上,角度比较弯,但大自然的力量修复了原本准线的工程,让她的脸有种朦胧感。她走动的时候不断发出碰撞声,数不清的陶环在她手臂上下叮当作响。她进门时的脚步像主人一样迅捷,看着家具的眼光仿佛东西都是她的,令我纳闷儿她是否住在这里。然而我问她的时候,她放声大笑,大声重复我的问题,然后告诉我说她和一个女性友人住在一间旅馆里。
麦基先生是个娘娘腔的苍白男人,住在楼下的公寓。他刚刮过胡子,因为颧骨上还有一抹白色泡沫。他毕恭毕敬地和屋里所有人打招呼,告诉我他是“艺术圈”的,后来我明白他是摄影师,那张像幽灵盘旋在墙上、威尔森太太母亲的放大模糊照片是出自他手。他太太讲话声刺耳,姿态懒洋洋,身材健壮,很讨人厌。她骄傲地告诉我,自从结婚以来,她先生帮她照过两百二十七次相。
前不久威尔森太太才换过衣服,现在她穿了一件精致的米色雪纺绸午后洋装,在屋里昂首阔步时不断发出沙沙声。人换上了洋装,个性也变了。车库里非凡的活力,现在转换成令人咋舌的傲慢。她的笑声、姿势与言谈随着时间过去,越发做作得夸张,随着她不断膨胀,周围的房间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她仿佛在烟雾弥漫中绕着一个嘎吱嘈杂的中心旋转。
“亲爱的,”她装腔作势地高声和她妹妹说话,“大部分的人只想讨好你,心里想的只有钱。上礼拜有个女人来这里看我的脚,账单拿来的时候,你会以为她帮我割盲肠呢。”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麦基太太问。
“艾伯哈特太太。她到处去别人家里帮人看脚。”
“我喜欢你的洋装,”麦基太太评说,“我觉得可爱极了。”
威尔森太太否决她的说法,不屑地扬起眉毛。
“只不过是一件乱七八糟的旧衣服,”她说,“我不在乎自己模样的时候就穿。”
“但你穿起来真好看,你知道我的意思吗?”麦基太太不放弃,“要是切斯特能拍到你刚才那个姿势,应该可以做一件作品出来。”
所有人默默看着威尔森太太,她拨开遮住眼睛的一丝头发,笑盈盈地回看大家。麦基先生头歪向一边认真看着她,然后一只手在面前慢慢前后移动。
“我应该会改变一下光线,”过了一会儿他说,“让五官的立体感更突出。然后我还会把后面的头发束起来。”
“要我就不会改变光线,”麦基太太大声说,“我认为是……”
她丈夫“嘘”了一声,于是我们又重新看着摄影的主题,接着汤姆大声打了个呵欠站起来。
“你们麦基夫妇自己找点儿东西喝,”他说,“再拿些冰块和矿泉水来,梅朵,省得大家睡着了。”
“我跟那小子说过要冰块了,”梅朵对于下人的懒惰,无可奈何地扬起眉毛,“这些人哪!随时都要人盯着才行。”
她看着我,莫名其妙地一笑,然后奔到狗旁边,欢天喜地亲了它一下之后匆匆走进厨房,暗示着里头有十几个厨师正等候她吩咐。
“我在长岛拍出一些不错的照片。”麦基先生宣称。
汤姆呆呆地看着他。
“有两幅我们裱了框挂在楼下。”
“两幅什么?”汤姆追问。
“两幅习作。一幅我称之为《蒙托克海角之海鸥》,另一幅我称之为《蒙托克海角之海洋》。”
妹妹凯瑟琳在我身旁的沙发坐下。
“你也住长岛吗?”她询问。
“我住在西卵。”
“是吗?我大概一个月前去那边参加过一个派对。在一个叫盖茨比的家里,你认识他吗?”
“我就住在他隔壁。”
“哟,人家说他是威廉大帝的侄子还是表弟,他的钱都是从那边来的。”
“真的吗?”
她点点头。
“他让我害怕。我可不希望他抓到我什么把柄。”
关于我邻居这则引人入胜的情报,突然被指着凯瑟琳的麦基太太打断:“切斯特,我觉得你可以拍她看看。”她突然冒出一句,但麦基先生只无聊地点点头,把注意力转回汤姆身上。
“我想多做点儿关于长岛的作品,如果能有机会入门的话。我只需要人家帮我引荐。”
“问梅朵,”汤姆说,在威尔森太太端着托盘走进来时笑了一声,“她会帮你写封介绍信,不是吗,梅朵?”
“要我做什么?”她问,吓了一跳。
“帮麦基写封介绍信给你先生,让他给他做几幅习作,”他的嘴唇无声动了几下盘算,“《加油机旁的乔治·B.威尔森》,诸如此类。”
凯瑟琳凑到我身边,小声跟我咬耳朵:“那两个人都受不了自己的配偶。”
“受不了吗?”
“受不了啊,”她看看梅朵,然后看看汤姆,“我就说啊,受不了干吗还住在一起?换作是我,赶快离婚,然后马上再婚。”
“她对威尔森也不满吗?”
这个问题的答复,来自一个意外的地方。梅朵无意中听见我们的对话,给了个强烈且不堪入耳的回答。
“看吧?”凯瑟琳得意地大喊。她又压低声音:“其实是他老婆害他们不能在一起。她是天主教徒,天主教徒不能离婚。”
黛西不是天主教徒,精心捏造的谎言让我有点儿吃惊。
“等他们真的结了婚,”凯瑟琳继续说,“他们就要搬到西部住一段时间,等事情平息下来。”
“去欧洲会更好。”
“噢,你喜欢欧洲吗?”她惊呼,“我才刚从蒙地卡罗回来。”
“真的吗?”
“去年才去的。跟一个女孩子一起去。”
“待很久吗?”
“没有,只去蒙地卡罗就回来,从马赛过去。一开始我们带了超过一千两百块钱,不到两天就在贵宾房里头被骗光。回来的路上辛苦死了,我说真的。老天爷,我恨死那个城市了。”
将晚的天空在窗外绽放,像蓝色蜂蜜色泽的地中海海水——然后麦基太太尖锐的声音又把我拉回室内。
“我也差点儿犯错,”她精神奕奕地宣布,“差点儿嫁给一个追了我好几年的犹太佬。大家一直跟我说,‘露西尔,那个人远远配不上你!’我要是没认识切斯特的话,肯定会被他追到。”
“是这样没错,但听着,”梅朵·威尔森不住地点头,“至少你没嫁给他。”
“我知道啊。”
“嗯,但我嫁了,”梅朵含混模糊地说,“这就是你我情形不同的地方。”
“你干吗要嫁啊,梅朵?”凯瑟琳追问,“又没人逼着你嫁他。”
梅朵想了一会儿。
“我嫁给他,因为我以为他是个绅士,”她终于说,“我以为他有点儿修养,但他连舔我的鞋子都不配。”
“有一阵子你还疯狂爱他呢。”凯瑟琳说。
“疯狂爱他?”梅朵不可置信地大喊,“谁说我疯狂爱他了?我对他疯狂的程度就跟我对那边那个人疯狂的程度不相上下。”
她忽然指着我,所有人都用控诉的眼神望向我。我试着用表情来说明我和她的过去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我唯一做的疯狂事就是嫁给他,我马上就知道自己做错了。结婚时他跟别人借了一套上等衣服,竟然没告诉我,某天他不在家,那人上门来要。”她环顾四周看有谁在听,“‘哦,这是你的西装?’我说,‘我从来不知道这回事。’但我把衣服给了他,然后躺下来哭了一下午。”
“她真的应该离开他,”凯瑟琳继续跟我说,“他们在那车库楼上已经住了十一年。汤姆是她第一个爱人。”
那瓶威士忌——已经是第二瓶了——现在人人抢着喝,除了凯瑟琳以外,她“不需要仰赖任何东西也一样快活”。汤姆按铃叫管理员,让他去买什么有名的三明治,其实已经是一顿完整的晚餐。我想走出去,穿越温柔的黄昏向东往公园去,但每次试着告辞,就身陷吵闹的激辩而被拉回来,仿佛有绳子绑在我的椅子上。然而我们这一排昏黄的窗户高挂在城市里,肯定也对人生的秘密做出了一点儿贡献,让黑暗街道上无所事事的观察者看着,而我就是他,正抬头猜疑。我在屋内也在屋外,生命的千变万化让我着迷,也让我厌恶。
梅朵把自己的椅子拉到我的椅子旁,嘴吐着热气,忽然开始向我倾诉她第一次和汤姆见面的经过。
“车厢里有两个面对面的位子,每次都是最后剩下的两个空位。那天我要去纽约找我妹,在她那边过夜。他穿西装礼服和漆皮皮鞋,我忍不住一直看他,每次他一看我,我只得假装在看他头上的广告。进到车站后他站到我旁边,白色衬衫前面紧贴我的手臂——于是我说要叫警察了,但他晓得我只是说说而已。跟他一起坐进出租车的时候我兴奋得不得了,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坐进地铁车厢还是出租车。我不停地想:‘人又不可能活一辈子,人又不可能活一辈子。’”
她转向麦基太太,做作的笑声传遍室内。
“亲爱的,”她大喊,“等我这件洋装穿腻了,马上送你。我明天还要再买一件。我要来列一张购物清单。要按摩,烫头发,给狗买项圈,还要一按就有弹簧弹开的可爱小烟灰缸,再买个上面有黑色丝绸蝴蝶结的花圈放在妈妈的墓前,这样就可以撑一整个夏天。我一定得列张清单,才不会忘了我要做的事。”
当时是九点——紧接着我再次看表,发现已经是十点。麦基先生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手握拳放在膝上,像一帧照片里一个正要行动的男人。我掏出手帕,把他脸上那抹困扰我整个下午的泡沫干渍擦掉。
小狗坐在桌上,透过烟雾盲目看着,偶尔发出微弱的抱怨声。人们消失又出现,计划要去某个地方,然后找不着对方而彼此搜寻,在几尺外的距离与对方相逢。将近午夜时分,汤姆·布坎南和威尔森太太面对面站着,激昂地讨论威尔森太太是否有权提起黛西的名字。
“黛西!黛西!黛西!”威尔森太太大喊,“我高兴叫就叫!黛西!黛……”
汤姆·布坎南以迅捷的动作伸手打断了她的鼻梁。
接下来是浴室地上染血的毛巾,女人责骂的声音,比一片混乱还高音的是喊痛的哀号声。麦基先生从瞌睡中醒来,茫茫然朝着门口走去。走到一半他转身瞪着这副场景——他太太和凯瑟琳边骂边安抚,在拥挤的家具之间拿着救护用品碰来撞去,绝望的那位在沙发上继续流血,一边试着把一本《小城八卦》摊开来铺在凡尔赛宫的织锦画场景上。然后麦基先生掉头继续往门口走。我从水晶吊灯上拿了我的帽子,跟在他后面离开。
“改天过来吃中饭。”我们嘎吱嘎吱坐着电梯下楼时他提议。
“哪边?”
“哪边都好。”
“请不要把手放在杠杆上。”操作电梯的男孩儿打断他。
“很抱歉,”麦基先生自重地说,“我可不知道我的手放在杠杆上。”
“好的,”我表示同意,“我很乐意。”……我站在他的床边,他坐在床上,身上只穿了内衣内裤,手上拿着很大一本作品集。
“《美女与野兽》……《寂寞》……《老杂货马车的马》……《布鲁克林大桥》……”
然后我半睡半醒躺在冷冰冰的宾夕法尼亚车站下层,盯着早晨的《论坛报》,等待四点钟的火车。
注释:
[1]美国石油大王,第一位全球首富。
[2]一种大型梗犬,又称“万能梗”。
[3]Simon Called Peter,一九二一年的畅销小说,性与宗教的内容在当时引起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