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奥斯坦德(4)
他提的建议跟轮船事务长一模一样:“你该弄个卧铺。”这毫无用处的建议使她恼火,一时忘却了自己对这个年老而又忧心忡忡的医生的同情。“我怎么弄得到卧铺?我不过是在合唱队唱唱歌而已。”他用极为痛苦的目光扫了她一眼。“当然,你没有钱。”
“我该怎么办?”她问,“我病了吗?”
“该怎么对你说呢?”他说,“如果你有钱,我会说:休息六个月。到北非去吧。你昏倒是由于横渡海峡的劳顿,由于寒冷。是的,我可以对你说这些话,可又有什么用呢?你的心脏不好。你多年来太劳累了。”
她有点儿吓坏了,恳求地说:“可我怎么办才好呢?”他摊开双手:“没法子。这么过下去吧。该休息时尽量休息,穿暖和些,你穿得太少了。”
汽笛响了,火车摇晃着开动了。车站上的灯纷纷从他们面前掠过,隐入黑暗之中。医生转过身来向她道别:“如果你还需要我,再往前走三个车厢就是。我叫约翰,约翰医生。”她胆怯而有礼貌地说:“我叫科洛尔·马斯克。”医生朝她微微鞠了一躬,一本正经,外国派头十足。她从他的眼睛看出,其他种种思绪已如雨水倾落在他的脑子里。过去她从来没有察觉出自己会这么快就被人遗忘。“一个被男人们忘却的姑娘。”她哼起歌来,给自己打气。
然而医生没走多远就停了下来。一名矮小苍白的男子抓着过道里的扶手,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朝这边走来。她听见那人对医生说:“出了什么事吗?要不要我帮忙?”他比医生要矮一英尺,看见他热切地仰着面孔,科洛尔不禁笑了。“您别以为我好多管闲事,”他边说边把手放到医生的衣袖上,“我那隔间里的一位教士认为有人生病了。”他又赶紧补充说,“于是我说我来看看。”
科洛尔曾看见这位医生在过道里来回踱步,宁愿在这空寂无人的走道里,也不愿和别人共坐在一个隔间中。现在,尽管并非自己之过,他却将自己陷到人群中了,询问和请求像刺果一样黏着他的思想不放。她以为他会发火,说几句不客气的刻薄话,赶那家伙哆哆嗦嗦地逃走。
可他那温柔的答话使她吃了一惊。“你说是位神父?”
“哦,不。”那人抱歉地说,“我还不清楚他属于哪个教派,信奉哪种教条。怎么,有人要死了吗?”
约翰医生似乎感觉到了科洛尔的恐惧,他朝着走廊这头喊了声叫她放心的话,便拨开那只抓着他的手走了。那小个子仿佛搞清了什么事,在喜悦中沉浸了片刻,等他玩味够了,就走了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科洛尔没理会他,朝着身边剩下的唯一友善的人迈亚特恳求地问道:“我没病得那么重,对吧?”
陌生人说:“他的口音让我很兴趣。你会说他是外国人,可他有个英国名字。我想跟上去和他谈谈。”
昏倒一场之后她的脑子十分清楚;在她一度看到的那个颠倒的世界里,医生躺在她脚下,需要同情和照料,这使得她心目中原来那幅旧的世界图景变得陌生而刺眼;然而,语言来得没有直觉那么快,待她请求说“别去打扰他”时,那人已经走远了。
“你怎么看?”迈亚特说,“他讲得对吗?这里头真有点儿秘密吗?”
“人人都有点儿不可告人的事。”她说。
“他可能在逃避警察。”
她确信不疑地说:“他是好人。”迈亚特接受了这一断语,于是不再想医生的事了。“你得躺下,”他说,“睡上一会儿。”不用她躲躲闪闪地回答“有那么个女人在旁边老是抱怨胃不舒服,我怎么能入睡呢”,他也不由得记起了那位彼得斯先生,他正躲在隔间的一角等科洛尔回去,好继续从她身上得到那种随手可得而又无伤大雅的廉价的满足。“你得去我的卧铺睡。”
“什么?在头等车厢?”她的惊诧和渴望,使他拿定了主意。他决心像个东方王公似的赐给她贵重的礼品,而并不要求或指望任何报答。人们历来指责他这个民族的人吝啬,现在他要向一个基督徒表明这责难是何等不公正。在荒漠中流浪四十年,远离埃及奢侈的生活,造成了犹太人严苛的生活习惯,算计日子,囤积用水。在基督徒世界的荒野中度过的一千年也不鼓励人们炫耀财富,在那里只有秘藏的财宝才是安全的。不过,世界在变化,沙漠上有了盛开的鲜花,在欧洲西部,在一些星星点点的角落里,犹太人开始显示他们与阿拉伯人共有的另一面特色,即王公般的主人的慷慨大度,他可以为乞丐濯足,让他们分享自己的餐饭;有时他可以不再做富人的敌手,而成为任何以上帝名义寻求庇护的穷人的朋友。迈亚特不再听见火车的轰鸣,不再看到眼前的灯火,他因自己的骄傲感在绿洲中支起帐篷,在沙漠中开掘甘泉。他朝她摊开双手。“是的,你得睡在这儿。我会去和列车员办好交涉。还有我的大衣,你得穿上它。那样会暖和些。到科隆我给你弄点儿咖啡,但你最好还是睡会儿觉。”
“可我不能。那你上哪儿去睡呢?”
“我总能找到地方。车上又不挤。”科洛尔心里又涌起一股没有针对性的柔情,这是一股暖流,她任它把自己浸没,但不要陷得太深——要防备脚下触到不坚实的流沙,但又足以让自己被那暖流自然而然地带向她渴望的地方——床铺、枕头、被子和睡眠。她留意到,当迈亚特不再道歉解释或表现自己而是变成一个关怀照顾他人的幽灵时,高贵的风度便伴随着自信一道回到了他身上。
迈亚特并没有去找列车员,他挤在过道车厢壁与隔间之间,抱着胳膊,打算眯一会儿。可是,没有了大衣,实在冷得太厉害。虽说过道里的窗子全都关上了,但一股冷风穿过弹簧门或连接车厢的踏板刮了进来。列车的轰响也不像原来那样有规律得几乎与寂静毫无区别。在赫比索尔到科隆的一路上有许多隧道,一进隧道,火车的声声长啸就变得分外震耳欲聋。迈亚特睡得很不安稳。火车头阵阵喷放的蒸汽和扑面而来的穿堂风都影响了他的梦境。火车的过道变成了两旁长满石楠的长长的西班牙大街。艾萨克驾驶着他的宾利汽车,载着他在街上缓缓驰过。姑娘们成双结对地沿着灯火通明的街东侧走着,他们俩打量着她们的面孔。那是些为了在酒馆喝杯酒、乘快车兜趟风或寻欢作乐一番就危险地出卖自己的女店员。在大街另一侧,黑暗中有几名妓女坐在椅子上,衣衫褴褛,年老色衰,不成样子,背朝着沙土斜坡和荆棘丛生的灌木,等待着又老又聋又瞎的家伙赏给她们十个先令。艾萨克把车开到灯下,他们看着那些不知名的年轻漂亮的面孔纷纷晃过。艾萨克想要个胖胖的金发姑娘,而迈亚特想找个肤色较深的苗条姑娘,但是挑三拣四可不容易,因为整个马路东侧都排满了竞争的汽车。姑娘们倚门而立,笑着,抽着烟;路对面有辆双排座汽车正在耐心地等着。艾萨克毫不通融,把迈亚特惹恼了;汽车里很冷,风扑面刮来。他看见科洛尔·马斯克从旁边走过,便立刻跳下车来,递给她一支烟,邀她去喝杯酒,然后去兜兜风。迈亚特想,这就是和这类姑娘打交道的一个好处,她们全明白兜风意味着什么,要是她们看不上你的长相,她们就会说自己该回家了。可科洛尔乐意去兜兜风,她愿意让他在黑黢黢的汽车里跟自己做伴享受这一切:灯火、酒馆、房屋都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在汽车绿色前灯的照耀下,树木像纸剪影一般耸向天空;灌木丛沐浴着朝露的湿叶散发出清香,还有在庄稼地里的粗野的片刻销魂。至于艾萨克,虽然他的同伴又黑又壮,穿得很薄,长着大鼻子和尖尖的大龅牙,他也只好将就了。不过,等她在车前边艾萨克身旁坐下之后,她掉转脸冲迈亚特长时间地笑,说道:“我出门没带名片,不过我叫斯坦因。”后来,他迎着刺骨的风沿着一个有镶银镀金扶手的大楼梯向上攀去。那女人在楼梯顶上,蓄着小胡子,指着一名坐在那儿不停地缝呀缝呀的女人,对他喊:“来见见埃克曼太太!”
科洛尔·马斯克把手从毯子底下抽出来,抗议般地一甩。她在聚光灯的照耀下跳呀、跳呀、跳呀,而舞台监督却用手杖打她赤裸的双腿,说她跳得不好,说她迟到了一个月,破坏了合同。与此同时,她一直在跳啊、跳啊、跳啊,他用手杖打她的腿,她也不理会。
彼得斯太太转过脸来,对她丈夫说:“那杯鬼啤酒!我胃里老翻腾。咕咕直响。我没法儿睡觉。”
奥佩先生梦见自己身穿法衣,胳膊下夹着板球拍,腰里掖着板球手套,沿着一座高大宽敞的大理石阶朝上帝的祭台走去。
最后,约翰医生舌头上含的苦药片慢慢消融了,他终于睡着了,还用德语讲了一句梦话。他没有卧铺,只好直挺挺地坐在那个角落里,外边响起了缓慢的叫声:“科隆。科隆。科隆。”
注释:
[1]奥斯坦德(Ostend),比利时西北部的港口城市。
[2]贝尔格莱德(Belgrade),塞尔维亚首都。
[3]原文均为法语。
[4]原文均为法语。
[5]为诺丁汉每年10月第1周举行的嘉年华盛会。因早期节日期间会有大量的鹅交易,而被命名。——编者注
[6]密斯丹格苔(Mistinguett,1875—1956),法国著名女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