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杂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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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说人生(1)

人格在上

细想,人格这个词是造得很准确的。就像我们写稿子时要按格填字,不能乱,编辑才好改,读者才好看。写诗也是这样,要有格律,只有合了格和律才美,才算是诗。那么做人呢?应该说也有一定的格,合起码的格是正常的人,合乎更高更严的格,便是好人、高人、伟人。做好人难,做伟人难,好比律诗难写,因为那是一个更高的标准。当然社会上也有不合格的人,就像我们常于报刊上看到一些歪诗,虽然也算是诗,其实并不合格。人的品德分成许多高低不等的格,这便是人格。人格之定,就如某项产品的国家标准,有一定的要求。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也是一种产品。马克思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是一种社会产品,是经社会共教共育,磨砺冲刷,阴差阳错,锻打铸造而成的。如礁石在海,被浪花咬凿、冲刷、浸蚀,塑造成各型各类、各等各级,也就有了不同的质、形、格。人生于世,就要看你自己所选所为了。你接受了某一种观念,就被搁置到了某一层的某一个格子里。

我向来觉得人在社会上立身有三项资本,或曰三种魅力。一是外貌,包括体格、姿色,这主要来源于先天,这确是一大本钱。古今因一貌倾城而广有追随、成事者大有人在。二是知识、技能和思想,这得靠后天的修炼。一战回天,惊天动地,开国定邦,或窥破天机,发明发现,创造财富,造福人类者,大有人在。三是人格,这完全是一种独立于“貌”和“能”之外关于思想和世界观的修炼。你可能貌不惊人,才智平平,无功可炫,无能可逞,但在人格上却可以卓然而立,楷模万众。精神之力,盖超乎外貌之魅和才智之强,别是一种震撼,一种导引与向往。雷锋,论貌,个子不高,只有一米五多,论能,只是一个普通的汽车兵,但他的无私精神、助人品德,现已成了中华民族乃至全人类的精神财富。其人格魅力早已在万众之上。

人格,既然名格,意思就是方方正正,于某事某情某理行有所遵,言有所本,恪守一定尺度分寸。金钱名利诱之而不变,严刑生杀逼之而不屈,总是平平静静,按一既定的规矩做事,昂首阔步,按既定的方向走路。人格是精神,精神可以变物质,甚至可以发挥出超物质的力量。人格是信念,信念如山在野,高山仰止;如坝挡水,波澜不惊。信念既成,就不是一个人的事,甚至不是一代人的事,会形成一个群体、一个民族,乃至全社会公认的规范,是一种无形的力量。

所以当我们述说人事,歌颂英雄,感受那些开国元勋、将军元帅、教授学者或者能人强人们的惊人业绩时,常常有一部分是被他们的人格魅力打动。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人格魅力将大大超越其人其事本身的意义。毛泽东转战陕北,折一根柳木棍子,在胡宗南大军的鼻子底下来去的那种从容;周恩来长年日理万机,内挤外压下那种无私无怨的大度;彭德怀在庐山一人独谏万言,拍案力争的骨气;陈独秀虽与党有分歧,但在国民党大牢中,面对高官相诱而嗤之以鼻的轻蔑,押解途中带着铁镣呼呼大睡的气度。这些都远远超出他们所为之事的意义,而特别爆发出一种精神的冲击波和辐射力。

我们还可以由此而上溯到:辛亥义士林觉民在狱中与妻写绝笔书的慷慨;戊戌义士谭嗣同坐等清廷来拘捕,愿为变法做流血第一人的自豪;林则徐虎门销烟行民族大义,于己无欲则刚的气节;史可法守扬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牺牲精神;文天祥宁死不叛,丹心万代的正气;岳飞虽为奸臣所逼但精忠报国的悲壮;范仲淹身为朝臣先忧后乐的诚心;苏武十九年持节牧羊所表现出的忠贞;司马迁身负大辱为民族修史记事的坚韧;项羽慨然认输又愧对父老而毅然自刎的英雄气概;荆轲明知赴死而一诺千金的诚信;等等。这些都是做人之格,他们都是我们民族史上的灿烂明星,国外也有如布鲁诺那样为捍卫科学真理而甘愿被教会处以火刑的英雄。

他们的主要业绩仅仅是做成了某一件事吗?不是。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具体业绩时过境迁,离我们越来越远,而他们所昭示的人格的光芒,却因时日的检验而愈显强大并永远照耀在我们身上。当我们“数典耀祖”时,要感谢这一串串巨星为我们画出的精神轨迹。这时我们才真正地感觉到精神变物质是这样的具体。一部中国历史,不,整个一部世界历史,就是这样在人类前进、创新和牺牲精神的鼓舞下书写而成的,而体现着这种精神的,就是那些跨越时空,在人格方面光芒四射的群星。若历史长河中缺了这些人格坐标,就如同缺了许多改朝换代、惊天动地、里程碑式的大事。当我们书写政治史、军事史、科学史,或从事文学创作,记录故事、塑造人物时,不该忘掉这一条隐隐存在而又熠熠闪光的主线。

事实证明,不但文学是人学,史学也是人学,社会学更是人学。一个人只靠貌美出众时,他(她)最多只成为一个名人;当一个人事有所长时,他会是一时的功臣;而一个人只要人格上达到了一定的价值高度,他就已经是一个好人,如果他同时又貌压群英,才出于众,他便是一个难得的伟人、圣人。这样的人历史所能奉献给我们的大约几十年或数百年才会有一个。但为人而求全,实在是太难了。所以,最基本的还是先从人格做起,心诚则灵,人人都可以立地成佛,先成为一个在德行上合格的人。

人人皆可为国王

说到权力和享受,国王可算是一国之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国之财任其索用,一国之民任其役使。所以古往今来王位就成了很多人追求的目标,国王生活的状态也成了一般人追求的最高标准。

但是不要忘了一句俗话: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虽然大有大的好处,但它却不能占尽全部的风光。比如,同是长度单位,以“里”去量路程可以,去量房屋之大小则不成;用“尺”去量房间大小可以,去量一本书的厚薄则难为了它。同是观察工具,望远镜可以观数里、数十里之外,看微生物则不行,这时挥洒自如的是显微镜。以人而论,权大位显,如王如皇者亦有他的局限,比如他就不能享村夫之乐、平民之趣。《红楼梦》里凤姐说得好,“大有大的难处”。而《西游记》里孙悟空就懂得小有小的好处,钻到铁扇公主肚子里去成大事。就是在君主制度的社会里,王位也不是所有人的选择。明代仁宗皇帝的第六世孙朱载堉,就曾七次上疏,终于辞掉了自己的爵位。他一生潜心研究音乐和数学,他发现的“十二平均律”传到西方后,对欧洲音乐产生了巨大影响。对量子理论做出贡献的法国人德布罗意也出身公爵世家,但他不要锦衣美食,终于在科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据说现在的荷兰女王也很为继承人发愁,因为她的三个子女对王位都不感兴趣。

在现代社会里,特别是在市场经济的运行规律下,人们的利益取向、价值取向和实现途径已变得多元化了。每一个成功者都可以享受高呼万岁式的崇敬,享受鲜花和红地毯。社会有许许多多的“国王”,在各自不同的“王国”里享受着自己臣民的膜拜。你看,歌星、球星是追星族的国王;作家、画家是欣赏者的国王;学者、教授是学术领域内的国王;幼儿园的阿姨、小学校的教师,整天享受着孩子们的拥戴,也俨然如王——孩子王;就是牧羊人,在蓝天白云下长鞭一甩,引吭高歌,也有天地间唯我独尊的国王感。

事物总是有两面性,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每个人只要努力都能得到一种王者的回报。当一个人壮志难酬或怀才不遇时,这大约是人生最低潮最无奈的时期吧。但就是在这种状态下,他仍然会有追随者,仍然可以为王。北宋时的柳永,宋仁宗不喜欢他,几次考试不第,连个做臣子的资格也拿不到,他只好去当“民”。但是在歌楼妓院、勾栏瓦肆的王国里他成了国王——词王,“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可见他这个王国有多大。林则徐被贬到新疆伊犁,但就是这样一个“钦犯”,沿途官民却争相拜迎,泪洒长亭,赠衣赠食,争睹尊容。到驻地后人们又去慰问,去求字,以至于待写的宣纸堆积如山。在人格王国里林则徐被推举为王。

在日常生活中更是人人可以为王。我看过一场演唱会,那歌手也没有什么名,但当时着实有王者风范,台下的女孩子毫无羞涩地高喊“我爱你”,演唱结束,歌迷就冲到台上要签名,要拥抱。一次去爬山,在山脚下一位年轻人用草编成蚂蚱、小鹿之类的小动物,插满一担,惹得小孩子和家长围成几层厚厚的圆圈,很有拥兵自重的威风。等到登上半山时,又见许多人挤在一起围观,一个老者在玩三节棍,两手各持一节细棍,将那第三节不停地上下翻挑,做出各种花样,人们越是喝彩他越是得意。在这个山坡上临时组建的三节棍小王国里,他就是国王。

国王的精神享受有三:一是有成就感,二是有自由度,三是有追随者。只要做到这三点,不管你是白金汉宫里的英国女王,还是拉着小提琴的街头艺术家,在精神上都能得到同样的满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只要诚实、勤奋就行——因为你虽没有王业之成,大小总有事业之成;虽没有权的自由,但有身心的自由;虽没有臣民追随,但一定有朋友、有人缘,也可能还有崇拜者,“天下谁人不识君”。所以人人皆可为国王,谁也不用自卑,谁也不要骄傲。

碑不自立,名由人传

据《人民日报》4月7日报道,陕西某贫困县,县委领导竭诚尽力为群众办了不少好事,受到群众好评。但遗憾的是,每完成一件工程,领导即要立碑以记,并亲拟碑文。由此引出群言纷纷,石碑虽起,口碑却降。由是想到碑的本意,试略为一辩。

碑者从石从卑,取坚用谦。本义是以坚石刻记要事,以期久远,所以立碑之时总是思之又思,酌之再三,心也惴惴,手也颤颤,不知后人将会作何评点。碑即是“备”,既已上碑,就为历史所备案。宠辱底定,不由人易。何敢草率,何敢张扬?在盛行立碑的封建时代,若行此事,往往也要廷议公论,焚香沐浴,毕恭毕敬。当年新中国成立,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念及近百年来无数英烈为国捐躯,特决定于天安门广场立人民英雄纪念碑一座,并议请周恩来总理亲题碑文。周恩来受命之后,诚惶诚恐,闭门三日,潜心练字,抄写多遍,才完成现在碑上的这通文字,但他却坚辞不题名落款。这是何等的胸怀和品德!

碑者背也。一背,指所书之事已背人而去,属事后之论。碑,最早是古人在下葬之时立于墓坑两侧的系绳引棺之石。后来就顺便将死者的事迹刻于其上,后逐渐演变为专门的记事之碑。可见其本义是盖棺论定,后而书之。二背,指所言为他人、他事,是背对背,不是面对面,更不是自说自。现在某些地方官忙于为自己树形象,争虚名。工程甫定,碑身即起,水泥未干,墨色已干,行匆匆,急慌慌,如赶早集。争立石碑之外,又有争出书者,争登报者,花样翻新,不厌其烦。唐时白居易知杭州,为民修堤,后人感其功,立碑曰白堤;宋时苏东坡又知杭州,再修一堤,后人又念其功,立碑曰苏堤。假如当年白居易、苏东坡都自磨一石,曰白曰苏,立之湖畔,也许早已被埋于污泥,没于尘堙。数十年前大寨因大修梯田而名扬全国,老英雄贾进才一生垒坝无数,满手老茧如铁锈铜斑。别人说,老贾,大寨该给你立一座碑。老人说:“要碑做啥?这满沟的石坝不就是碑。”说得好,碑本天成,何必人立?试想,如果老人也像某县领导那样,往每块坝石上刻一个“贾”字,那参观者该有何感?正因这坝上无字,所以如今大寨展览馆里这位老英雄的形象更加灿烂。

大功无碑,大道无形。你看历史上有多少功德碑、记功铭都已湮没荒草,踩入泥土。而那些为民族为人民做了好事的人,虽无碑无铭,甚至无墓无灰,却永存青史,长在人间。历史老人很怪,有自鸣得意者,就捂住他的嘴;有桃李不言者,偏扬他的德。从来都是碑不自立,名由人传。我们现在提倡科学发展观,提倡干部要有正确的政绩观,有立碑嗜好者当引以为戒。

享受人生

“享受”这个词,在很长一段时间和大部分时候,是被当作贬义词使用的。随着年纪增长,阅历增多,才知道这种理解未免狭窄。人来到世界上,美好的生命只有一次,而且内容无限,你就是抓紧享用也只能仅得其中的一部分。老作家孙犁见几个年轻人在泰山极顶,不欣赏这泰山风光,却围坐在一块巨石上大打扑克。他感叹道,扑克何处不能打?这泰山风光却能享受几回?你看,这就是享受。这里没有剥削,没有欺诈,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取之不尽,其乐融融。

上面只是随举一例,其实享受自然只是人生的一部分。生命中值得享受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比如享受知识,读书学习;享受艺术,听音乐、赏诗文、观演出;享受刺激,探险、登山、看竞技比赛;享受感情,亲情、友情、爱情;享受成功,奖励、鲜花、掌声;享受环境,浴新鲜空气、赏满眼绿色;享受安宁,心平气和,自我平衡;享受休闲,散步、谈天、度假;享受精神,信仰、理想、宗教;等等。还可以举出许多许多,这都是自然赋予我们,让我们尽情选择享用的。一次朋友谈天,有人说,独身或僧尼无爱无伴,少了多少享受?马上有人反驳道,这也是一种享受——享受孤独。生命原来是这样的多层次、多角度,生命之花原来是靠这许多的享受来供养的。试想一个在鲜花掌声中受勋的人,和点一支烟来过瘾的人,这是两种多么悬殊的享受。但是只要可能,不同的人接受同一种享受时又是多么的平等。

朱自清说:“老于抽烟的人,一叼上烟,真能悠然遐想。他霎时间是个自由自在的身子,无论他是靠在沙发上的绅士,还是蹲在台阶上的瓦匠。”但事实上,许多人一辈子也没有能够享受到生活的全部内容或主要内容。就像我们住进一家五星级的大酒店,除了睡觉,其他的健身、娱乐、美容、商务等设施都没有享用。又像不少人对计算机的使用,只不过是将它当成了一部打字机。生命是博大丰富的,可享受的东西无穷之多。生命又是很短暂的,许多有意义的东西稍纵即逝。我们对享受的理解,既不该狭窄,更不该冷漠。当然,那种剥削、占有、挥霍式的享受,是最低级而不入流的。我们这里讨论的是全面的享受,它实际是对生命的认识、开发和利用。要达此点,先得有两个条件。一是勇气,就是对生活的勇气,鲁迅所谓直面人生,古人所谓舍我其谁,现在的流行歌曲唱的潇洒走一回,痛快活一场。对生命没有充满信心的人,不热爱生活的人,是不可能享受到生命之果的。望高峰而却步就看不到极顶的风光;将出海而又收帆,就体会不到惊涛骇浪。二是创造,生命之身是父母所赠予的,而生命的意义却全靠后天的开发。可以说,你有多少创造,就有多少享受。马克思、毛泽东、邓小平、哥白尼和牛顿、爱因斯坦都分别创造了一个新学说,并因这个新学说开辟了一个新领域、一片新世界。因此,他们生命中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滋味,就多了一份特殊的享受,我们这些常人是无论如何难以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