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丈夫和父亲
谢尔比太太出门看朋友去了,伊莱扎站在走廊上,无精打采地看着远去的马车,这时一只手突然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转过身子,好看的眼睛里溢满快乐的笑意。
“乔治,是你呀?你把我吓了一大跳!嘿,你来了我真高兴!太太出门去了,一下午不会回来,到我的小房间里来吧,我们可以单独待在一起。”
说着她把他拉进一间通向走廊的房间,她通常在这儿做针线活,能听得见女主人叫她。
“我真高兴!你为什么不笑?看看哈利——他长得多快。”小男孩害羞地站在那儿,眼睛透过鬈发看着父亲,他的手紧紧抓着母亲衣裙的下摆。“他不是很漂亮吗?”伊莱扎说着撩起他长长的鬈发亲吻他。
“我真希望他没出生!”乔治悲愤地说,“我希望我自己也没出生!”
听了这话伊莱扎又惊又怕,她坐下来,把头倚在丈夫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好了,伊莱扎,我不该让你难过,可怜的姑娘!”他深情地说,“真不该。啊,我真希望你没遇见我——那样也许你会一直很幸福!”
“乔治!乔治!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还是就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我确信,直到最近我们一直很幸福。”
“确实如此,亲爱的。”乔治说。然后他把孩子揽到膝上,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一边用手梳理着他长长的鬈发。
“长得很像你,伊莱扎,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也是我希望见到的最好的女人。可是,啊,我真希望从没见过你,也希望你没见过我!”
“哎呀,乔治,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是的,伊莱扎,一切都是痛苦,痛苦,痛苦!我的生活苦得像苦艾,我的生命快要熬干了。我是个贫穷、凄惨、孤苦伶仃的苦力,我只会拖累你跟着我受苦,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努力做事,努力学习,努力有所成就,可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活着有什么用呢?我还不如死掉的好!”
“哎呀,亲爱的乔治,你说这些话真是罪过!我知道你心里很苦:失去了厂里的工作,主人又很残忍,但是请你要忍耐,也许会有……”
“忍耐!”他打断了她的话,“难道我不是一直在忍耐吗?我在那儿人人都对我很好,他来毫无道理地把我带走时我说一句话了吗?我真的把我挣的每一分钱都给了他——他们都说我的活干得很好。”
“嗯,这确实很不像话,”伊莱扎说,“不过,他毕竟是你的主人,你知道。”
“我的主人!谁让他做我的主人?这正是我考虑的问题。他有什么权力主宰我?我跟他一样是人。我是个比他更优秀的人。我比他更懂经营,更善于管理,我读书比他强,写字比他好——这些都是自学的,不是他的功劳——尽管他阻挠,我还是学会了,现在他有什么权力把我变成一匹拉重物的马?他有什么权力不让我干我能胜任、比他干得更好的事情?他凭什么让我干那些任何牛马都能干的活?他故意要这么干,他说要把我降伏,要羞辱我。他故意让我干最艰苦、最下贱、最肮脏的活!”
“哎呀,乔治!乔治!你真让我害怕!哟,我从来没听你说过这样的话,我担心你会做出可怕的事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感情,但是,啊,千万要谨慎——千万,千万——为了我,为了哈利!”
“我一直很谨慎,我也一直在忍耐,但情况却越来越糟,血肉之躯再也不能忍受了——每一个侮辱、折磨我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我原以为我可以把活干好,息事宁人,干完活以外抽些时间读书学习。可是他见我干得越多,给我加的活就越重。他说,尽管我什么也不说,但他能看见我性格中的暴烈。他想使它爆发出来,我要是没说错的话,总有一天它会以他所不喜欢的方式爆发出来!”
“啊,亲爱的!我们该怎么办呢?”伊莱扎忧伤地说。
“就在昨天,”乔治说,“我正忙着往马车上装石头,汤姆小少爷站在那儿用鞭子在马旁边抽,让马受了惊。我尽可能温和地请他不要抽,他根本不听,还是一个劲地抽。我再一次恳求他,可是他却冲着我来了,开始打我。我抓住他的手,他又叫又踢,跑到他父亲身边,告诉他父亲说我打他了。主人怒气冲冲地跑过来,说他要教训我,让我知道谁是主人。他把我捆在一棵树上,为小少爷砍了不少细树枝,对他说他可以用树枝抽我,一直到抽累了为止。小少爷真的照他的话做了!将来总有一天我会让他记住这事的!”年轻人的脸色阴沉下来,眼睛里燃烧着怒火,这使他年轻的妻子不寒而栗。“谁让这个人做我的主人?这是我想弄明白的!”他说。
“唉,”伊莱扎伤心地说,“我总是认为自己应该服从老爷和太太,否则我就不是基督徒了。”
“在你的情况下说这话还有些道理。他们从小把你养大,给你吃,给你穿,宠着你,教育你,使你受到良好的教育,因此,他们对你拥有权力还有些道理。可是我一直被人踢,被人打,被人骂,最好的待遇就是没人过问,我欠他什么?我已经一百倍地偿还了供养费。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是的,无法忍受了!”说着他狠狠地皱了皱眉头,攥紧了拳头。
伊莱扎浑身一阵颤抖,一言不发。她过去从没见过丈夫如此激愤,她脆弱的伦理道德观就像一根芦苇,在这汹涌的激情中弯曲了。
“你知道可怜的小卡罗,是你送给我的,”乔治又说道,“这小东西一直是我全部的安慰。它晚上跟我睡,白天到处跟着我,它看我的样子就像懂我的感情。嗯,前几天,我正用从厨房门口捡来的几块食物残渣喂它,老爷走过来,说我花他的钱喂狗,要是每个黑鬼都养狗他可负担不起,命令我在它脖子上拴一块石头,把它沉到池塘里去。”
“啊,乔治,你可不能干这事啊!”
“干这事?不是我干的!是他干的!老爷和汤姆不断地向淹得奄奄一息的狗投石头。可怜的东西!它悲伤地望着我,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救它。因为我自己不愿意朝狗身上投石块,后来挨了一顿打。但是我不在乎。老爷以后会明白,我是一个不会被皮鞭驯服的人。如果他不小心的话,我出头的日子迟早会到来的。”
“你准备干什么?哎呀,乔治,你可不要做坏事哟!只要你信仰上帝,努力做正确的事,他就会来解救你的。”
“我不像你,我不是基督徒。伊莱扎,我一肚子怨恨,无法信仰上帝。他为什么让这种情况存在呢?”
“哎呀,乔治,我们必须有信仰。太太说,我们事事都不顺的时候,要相信上帝正择其最佳而为之呢。”
“那些坐在沙发上、坐在马车里的人说这话是很容易的,但是让他们处在我的地位,我想,话就不会说得这么轻巧了。我希望我能虔诚,但我心中燃烧着怒火,怎么也无法甘心认命的。你要是处在我的地位,你也不会的——如果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现在就不会。你还不知道全部情况呢!”
“还能有什么事啊?”
“嗯,这个,最近老爷说啦,他说我跟农庄以外的女人结婚是办了一件傻事,说他痛恨谢尔比先生和他的家人,因为他们太高傲,瞧不起他。说我在你这儿学得骄傲自大起来。他还说今后不允许我再到你这儿来,要我娶个妻子在他的农庄安家。开始时他只是骂骂咧咧地发发牢骚,可是昨天他对我说我应该娶米娜为妻,跟她在小屋里安家,否则他就把我卖到河下游去。”
“哟——可你是由牧师主持跟我结的婚呀,就像白人一样!”伊莱扎天真地说。
“你难道不知道奴隶不能结婚?这个国家没有奴隶结婚的法律。如果他硬要把我们分开,我无法让你做我的妻子。所以我希望从没见到过你,所以我希望自己从没降生到人世,这样对我们俩都更好一些。如果这可怜的孩子没出世,对他也更好一些。将来他也可能会遇到一切不幸!”
“哦,可是老爷很仁慈!”
“是的,可是谁知道呢?他也许会死,那孩子就可能被卖给天知道什么人。他漂亮,聪明伶俐,但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呢?我告诉你,伊莱扎,你孩子的每一个优点都会变成一把刺入你灵魂的尖刀。这些优点会让他身价倍增,使你无法留住他!”
这些话重重地敲在伊莱扎的心上,她眼中出现了奴隶贩子的身影,仿佛有人给了她致命的一击,她的脸刷的一下变得苍白,胸闷气急起来。她紧张不安地看着外面的走廊,小男孩因为厌倦了他们的严肃谈话,已跑到外面的走廊上,他把谢尔比先生的手杖当马,神气活现地骑着它跑来跑去。她本想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丈夫,但是她忍住了。
“算了,算了——他的痛苦也够多的了,可怜人!”她想,“不,我不能告诉他。再说,这也不是真的,太太从没骗过我们。”
“那好,伊莱扎,我的姑娘,”丈夫伤心地说,“坚持下去。再见吧,我要走了。”
“走?乔治!上哪儿去?”
“到加拿大去!”他说着直起了身子,“我到那儿以后就把你赎出来,这是我们的全部希望了。你的主人很仁慈,他不会拒绝我赎你的。我要把你和孩子都赎出来——愿上帝帮助我,我一定会的。”
“啊,真可怕!万一你被抓住了怎么办?”
“我不会被抓住的,伊莱扎,被抓住之前我会先死的!不自由,宁愿死!”
“你不会自杀吧?”
“没有必要。他们会很快杀了我,他们绝不会让我活着到河那边去!”
“啊,乔治,为了我,一定要小心!不要做坏事,不要自杀,也不要杀人!你受到太多的诱惑——太多,但是不要……你一定要走,但一定要小心谨慎。愿上帝帮助你。”
“那好吧,伊莱扎,听听我的计划。老爷突然决定让我经过这儿,给住在一英里以外的西姆斯先生捎一个便条。我相信他估计我会到这儿来把我憋在心里的话告诉你,如果他认为这事会惹恼谢尔比家的人,这会让他很开心的。‘谢尔比家的人’是他的叫法。你知道,我回去后会很顺从,好像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做了一些准备,有些人将会帮助我。大约一星期以后,我就会在某一天失踪。为我祈祷吧,伊莱扎,也许好心的上帝能听见你的祈祷。”
“啊,你自己祈祷吧,乔治,坚持信仰上帝,你就不会做出邪恶的事了。”
“那好,再见吧。”乔治说着握住了伊莱扎的双手,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他们默默地站在那儿,然后是临别的叮咛、呜咽和伤心的哭泣——重逢的希望像蛛网一般容易破灭——丈夫和妻子就这样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