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种起源(插图收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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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序

一、为什么要出插图版《物种起源》?

译林出版社于2013年底出版了拙译《物种起源》,受到了学界较好的评价,也得到了很多读者的认可。但在当当网的读者评论中,有数位读者抱怨该书没有插图,他们指出:“就是没图,其他都好;推荐”, “其实最想要的是有插图版的”, “这类大部头书,希望出彩图版”。根据读者的需要,译林出版社希望能出一本插图版。尽管市面上已有《物种起源》插图版存在,但不少插图与书的内容结合欠紧密,另外插图风格与原著的时代也不协调。我在研究过程中,发现了大量的达尔文著作的手绘插图,主要是《贝格尔号(小猎犬号)考察动物志》与《贝格尔号(小猎犬号)考察地质志》中的原始手绘插图,有些是黑白的,有些是彩色的。达尔文时代是博物学研究的鼎盛时期,也是博物学著作手绘插图的黄金时代,因此,我与本书责任编辑宋旸女士商定从公版的达尔文图库中,选取与《物种起源》内容相关的图片作为本书的插图,这样就保持了插图在内容、形式和风格上跟原著的一致性。

此外,我也想趁此机会改变原著的版次。诚如我在译林出版社2013版《物种起源》的《版本说明》中所指出的,《物种起源》在达尔文生前总共出了六版。第一版是1859年11月24日出版,第二版是1860年1月7日出版,相隔仅一个半月。第二版在字体、纸张和装订上,跟第一版毫无二致,未重新排版且页数相同,只是改正了印刷、标点符号、拼写、语法、措辞等方面的错误,实为第二次印刷。在其后12年间的第三(1861)、四(1866)、五(1869)及六(1872)版中,达尔文做了大量修改,以至于第六版的篇幅比第一、二两版多出了三分之一。

达尔文在后来的修订过程中,为了回应同时代人的批评(尤其是有关地球的年龄以及缺乏遗传机制等方面的批评),做了连篇累牍的答复,甚至于“违心”的妥协,以至于越来越偏离其原先的正确立场(譬如越来越求助于拉马克的“获得性性状的遗传”的观点)。现在看来,限于当时的认识水平,那些对他的批评很多是错误的,而他的答复往往也是错误的。结果,新增的很多零乱的线索与内容,完全破坏了他第一、二版精巧的构思、缜密的立论、有力的申辩以及文字的顺畅。因此,当今的生物学家以及达尔文研究者们,大多推重初始两版。而近二十年来,西方各出版社重新印行的,也多为第一版。不过牛津大学出版社的《牛津世界经典丛书》的1996版以及2008修订版,却都采用了第二版,理由很简单:与第一版相比,第二版纠正了一些明显的错误,但总体上变动极小。故此,我当时选定牛津2008修订版为该译本的蓝本。

中国著名的演化生物学家、中国科学院动物所张德兴(2014)教授在《中国青年报》的一篇书评中犀利地指出:

 

《物种起源》第二版是在第一版发行后一个月左右出版的,主要是对第一版的印刷、用词、句法、语法等错误进行了修改订正,也有一些增删,但重大修改仅有二十几处,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有四处,都在最后一章,而它们却是动摇了达尔文的四处:在其中两处,达尔文表达了最初的生命形式是由造物主赋予的妥协思想,另一处强调了他的理论是关于从少数创造出来的类型的基础上如何进化的,而第四处则指出他的理论并不会动摇人们的宗教情感,并加以举例证明。达尔文试图通过这些修改回避跟宗教的矛盾,想表明他并不反对宗教神学,他的理论也与创世论并不矛盾。虽然“造物主”(Creator)和“被创造”(Created)这些词富有歧义,但在达尔文使用的那些语境下可以说没有歧义。因此,这也许是他的真实想法。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谈论生物进化就如同是犯罪,达尔文自己曾形容,承认进化论“像是承认自己是杀人犯”。尽管这些修改是我最不敢苟同的,我也还是更喜欢读第一版,但是第二版是最接近达尔文的原始思想,并且纠正了第一版中很多印刷、句法和用词错误的版本。苗先生的译文可谓匠心独运,雅致老成。读者通过习读它,可以聆听达尔文的真实心声,领略旷世伟人思辨之严密、治学之严谨和为学之艰难。

 

尽管张教授的批评非常客气和婉转,我经过进一步深入研究之后,觉得他所说的“我也还是更喜欢读第一版”,十分有道理。因为我又发现第一版中的下面这段话,也从第二版开始被达尔文割爱删节了:“自然界的面貌,堪比柔顺的表面,上万个尖尖的楔子紧紧地挤在一起,被不停地往里夯击,有时是一个楔子被夯击,然后另一个楔子被更重地往里面夯击。”这段话是描述生物间生存斗争之惨烈的,历来为演化生物学家们所竞相引用,但达尔文显然觉得这一比喻太刺激那些认为英国社会跟自然界一样愉悦和谐的人们的神经了,便删除了。现在演化生物学界的共识是:《物种起源》第一版是最具革命性的,也是达尔文内心的真实想法。因此,在《物种起源》出版100周年纪念的1959年,哈佛大学出版社重新影印了第一版,企鹅出版社2009年为纪念《物种起源》发表150周年所印行的“里程碑式纪念版”也是该书的第一版。所以,我们这个插图版的文字部分就是以上述两本书为蓝本的。

二、如今我们还有必要读《物种起源》吗?

这一问题既是“果壳网”的吴欧女士对我做专访时所提出的问题,也是很多读者想知道的。除了我在采访中的回答之外,我想先引用张德兴教授在上述书评里的第一段话:“有些书是用来激励人生的,有些书是用来改变人类的。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不仅改变了一个学科,而且改变了全人类的思维方式、认识方式和行为方式,值得读了再读。它被誉为‘科学界至今为止最重要的书’。”

也许有人会说,我不读《物种起源》也知道进化论是怎么回事儿。确实,《物种起源》发表已经150多年了,其间科学有了很大的发展,对于进化论的事实、证据和机制,我们现在所知道的远比达尔文时代要多得多,那么真的还有必要去读达尔文的原著吗?回答是绝对肯定的!因为《物种起源》是少数几本可以称作是“改变了世界的书”,类似的还有《圣经》《资本论》等。诚如被誉为“活着的达尔文”、哈佛大学演化生物学家威尔逊(E. O. Wilson,2009)所言:“《物种起源》发表到现在已经150年了,我认为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它不仅是有史以来最重要的科学著作,而且由于它对全人类以及整个生物界的重要性,也是有史以来任一范畴的最重要的著作。”

一如哥白尼大大地扩展了我们的空间概念,达尔文大大地扩展了我们的时间概念;哥白尼让我们认识到地球在宇宙中的位置,达尔文让我们认识到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达尔文那时并没有我们今天这样的研究条件和知识基础,他能够写出这样一部伟大著作,太了不起了。他搜集到方方面面的证据,经过他无与伦比的推理,得出那种惊世骇俗的结论,不仅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而且历久而弥真。他超前的科学思想和缜密的逻辑思维,在书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譬如,达尔文说《物种起源》是“一部长篇的论争”。他的高明之处在于善于论辩,并常常化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本来批评者可以质问他,请让我看看你那些生物演化的过渡类型吧。他说,由于地质记录的不完整,我们还没有发现这么多过渡类型的化石。然后,他又用地质记录的不完整性作为证据,来对付可能让他头痛的另一个难题,即:如果认为所有的生物变化都是通过自然选择缓慢实现的话,那么地球历史该有多长才能产生如此大量的生物变化呢?达尔文说,时间不成问题!由于地质记录不完整,我们从这些记录中所看到的,只是整个地球历史的不同瞬间的组合,而整个地球历史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长得多。150多年来的地质古生物学的无数发现证实,达尔文是完全正确的。

因此,不读他的原著,无论如何你是体验不到他的博大精深的,如今的生物学家们依然能通过阅读《物种起源》获得科研灵感。当我们每天在各自专业领域里,专心致志地阅读最新文献时,我们看到的往往只是一片片精致美丽的树叶,只有在阅读像《物种起源》这样的不朽经典时,方能看到浩瀚无际的森林美景,眼前才能豁然开朗起来。

引用美国作家高普尼克(Adam Gopnik,2009)的话:“我们阅读达尔文并非因为他所说的是当今的科学家们所相信的——很多不再是了。我们之所以还读他,是因为书中高雅的雄辩以及条分缕析的证据罗列,且以如此谦逊和娓娓道来的语调陈述,让人们看到了光明驱除黑暗、迷失林中却闯出一条正途的理智力量……”

当我们称一些书为不朽的经典时,我们是指它们独特地记录了人类的历史或思想史,比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伏尔泰等的著作;有些书是因为激发了重大的政治历史事件,比如《资本论》和《君主论》;有的是发现了重大的新的知识领域,比如牛顿原理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有些是伟大的文学艺术精华,比如《失乐园》、《战争与和平》以及《尤利西斯》等;而《物种起源》则像《圣经》和《可兰经》一样,可以说是上述数方面兼具!它出版150多年来一直不断地印行,被广泛阅读、争论,从未停息过。已故著名遗传学家杜布赞斯基(1973)有句名言:“要是没有进化论的话,生物学里的一切都说不通。”你看,《物种起源》多么重要。以至于芝加哥大学的著名演化生物学家科依恩曾不无调侃地说:“读没读过《物种起源》,应该成为衡量一个人是否受过正规教育的标准之一。”

三、《物种起源》为什么这么难读?

在《物种起源》这本书上一直存在着一种悖论,一方面,书中所提出的以自然选择为机制的演化理论向来以其简洁美著称,以至于赫胥黎在读后曾感叹:“我怎么如此愚笨?我为什么没想到这点?”(Francis Darwin,1888, p.197)另一方面,不少人或许有过这样的经历,即多次试图阅读《物种起源》,却又多次中途放弃,甚至于看不了几页就欲“读”还休。如果说是由于译本质量不高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大家,母语是英语的人在读该书的英语原著时,也常常会有这样的经历。以至于赫胥黎在达尔文去世后又曾感叹:“我业已慢慢地再度阅读《物种起源》第无数次了,试图在撰写他的讣告时能总结出他的论辩的要旨。说实话,每当我听人说该书很容易读的时候,简直哭笑不得。”(Leonard Huxley, 1913, p. 60)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一方面,达尔文理论的简洁美是显而易见的,它基于五项事实,两个推论:

 

事实1:种内居群能以几何级数增长

事实2:种内居群有时增长,有时减少,但总体上趋于保持稳定

事实3:资源是有限的

推论1:生物个体之间必然存在着争夺有限资源的生存斗争

事实4:种内居群中的每一个体都是独特的

事实5:种内居群中的变异大多是遗传的

推论2:推论1(生存斗争)+事实4+事实5=自然选择

 

另一方面,如陈红博士刊在《中华读书报》(2015)的书评中指出的:“几乎所有的资深评论,还会一再提及达尔文独特的文字风格。达尔文善用复杂的句式,而且句句话一定要说得天衣无缝。粗读会觉得他啰嗦,艰深晦涩;但仔细品味,又会被他严谨清晰而且独特的表达所折服。这既是一部科学巨著,却又富有个性。”更独特的一点是《物种起源》全书的结构,跟我们今天的阅读习惯大相径庭。按照今天的习惯,我们也许期望达尔文从地球上最早、最简单的生命起源开始,经过从细菌微生物到人类的演化过程,事实上直到书的后半部他才开始谈化石和岩石记录。一反今天科普书的结构顺序,他却煞费苦心地把这部称为“一部长篇的论争”的书,用讲故事的手法组织在一起。全书十四章加开头的绪论,除绪论和最后一章《复述与结论》外,大致可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包括头四章,达尔文用来介绍他的理论,类似于开庭陈述;接下来五章,是化解他的理论可能会遭遇的诘难;在第三部分的四章中,他像律师出庭辩论那样一一出示支持他理论的证据。他深知不寻常的理论要有不寻常的证据,方能令人信服,因此,在书中他要列举方方面面的无数证据。他就好像推理侦探波罗那样,运用严密的逻辑和各种修辞手段来说服读者。因此,我们阅读《物种起源》时,不能当作学术专著来读,要当侦探推理小说来读,如果遇到什么悬念,要耐心读下去——“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物种起源》原本就不是一本消遣的书,它像瓦格纳的长达数小时的大歌剧一样,需要你从头至尾的耐心和专注,这样一来,经过剧中的高潮迭起,及至达到剧末最高峰时,你突然领悟到:哇,这几个小时真的没有白坐!因此,我劝那些只想欣赏贝多芬的《致爱丽丝》那样的钢琴小品的朋友,请放下你手中的《物种起源》——这本书需要你用初恋中的那种青涩、真诚、追求、执着与专情来读。

平心而论,我本人经过翻译全书,不知阅读过多少遍全书,依然有与赫胥黎同样的感受:这真不是一本容易读的书。我个人感受,如果在读完绪论之后,先读最后一章《复述与结论》,把其当作摘要和导读,然后读第三章、第四章,了解达尔文的重要概念:生存斗争、自然选择和生命之树。接下来再读第九至十三章,最后读第一、二、五至八章,这样打乱顺序之后,会更符合我们现在的阅读习惯。我敢担保如果你真的花了功夫读懂全书之后,你会感到你所花的所有时间和努力都是值得的。记得著名达尔文学者乔治·莱文曾发过此番高论:如果让我们来评选19世纪最重要的英语文学作品的话,恐怕不会是狄更斯和乔治·艾略特的小说,也不会是华兹华斯的诗歌,而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我想,不管你同不同意莱文的这一观点,但美国作家亚当·高普尼克所描述他初读《物种起源》时的情景,却至少令我感同身受:

 

我是在夏日的海滩上第一次读《物种起源》的。……那就像打了一针维多利亚幻觉剂,眼前的整个世界突然活跃起来,一切都开始移动,以至于沙滩上海鸥和矶鹞之间的相像,突然变得不可思议般地活泛起来,变成了一个躁动整体的一部分,鸟类的巨型蜥蜴远祖们,宛若幽灵一般萦绕在它们的上空。先前看似一成不变的孤寂的海洋和沙滩,蓦然复活,融入到无尽的变化和运动之中。这是一本让整个世界颤动的书。(Gopnik, 2009, p.9)

 

最后,我要感谢译林出版社的李瑞华副社长、陈叶主任对我一如既往的信任,本书责编宋旸博士的辛勤劳动。感谢张弥曼、周志炎、吴新智、戎嘉余、周忠和院士的鼓励、支持和帮助。感谢我的两个女儿Jane和Jenny帮助扫描图片。

苗德岁于堪萨斯大学

 

论通过自然选择的物种起源,或生存斗争中优赋族群之保存

 

But with regard to the material world, we can at least go so far as this—we can perceive that events are brought about not by insulated interpositions of Divine power, exerted in each particular case, but by the establishment of general laws.

——Whewell,Bridgewater Treatise

 

我们至少能够说,我们得以看到,物质世界发生的事件,不是神力在每一特定场合的孤立干预所致,而是由于普遍法则的实施所致。

——惠威尔,《布里吉沃特论文集》

 

To conclude, therefore, let no man out of a weak conceit of sobriety, or an ill-applied moderation, think or maintain, that a man can search too far or be too well studied in the book of God's word, or in the book of God's works; divinity or philosophy; but rather let men endeavour an endless progress or proficience in both.

——Bacon,Advancement of Learning

 

因而,任何人不应出于对庄重或节制的不当考虑,误以为对上帝的话语或上帝的创作之书不应过分深入探究或过于仔细琢磨(无论是神学还是哲学方面);相反,人们本应尽力地在这两方面都追求无止境的进步或趋近娴熟。

——培根,《论学问之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