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重新把握中国哲学的源头与脉络
漆:刚才您谈到,对个人而言,哲学能让人有智慧,活得更明白,而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哲学确实能达到自我的觉醒,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未来的发展道路。但在近现代以来,确实由于中国的民族危机不断加深,使一些人对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特别是对自己的哲学越发地不信任。在这种情况下您提出要重建中国的哲学,推进“中国哲学的现代化和世界化”,这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接下来的一个问题是,今天我们为什么需要重建中国哲学?也就是说中国哲学之于今天的人类,有什么特殊的价值值得我们重新关注?
成:我们的传统观念存在着一种误解,就是中国没有哲学,特别是没有哲学的智慧和力量。那么,究竟什么是智慧呢?智慧是我们凭借知识所采取的理性行为,这样的理性行为能达到两种目标,即认识世界和掌握价值。智慧是以知识为基础的,我们不仅能够面对这个世界而产生新的知识,更能够用知识掌握价值,这才是真正的智慧。
从哲学的角度看,知识与价值一方面来源于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另一方面则来源于对自己的认识,即我需要什么?我要成为什么?所谓的价值在于我和世界的统一性追求,即世界给我的知识能不能使我在认识中达到我所需要的目标,换言之,即能否实现我自己。谁在推动历史的发展,促进文化的累积,谁就在增长和改变着知识,因为知识是建立我和世界、我和其他人以及我和自身的沟通状态,从而实现我的自觉。
中国在近代有三种问题:其一是我们的文化缺乏创新动力,这会导致其丧失哲学的热忱。原始蒙昧人是如何发展到知性人的呢?就是不断追求知识,从而能够认识自己,成为文化的创造者。近代以来,我们文化的创新动力不但没有激发出来,反而陷入了困境。
其二是对于本民族知识的不自信。很多人觉得我们中国人已经无法掌握这个世界的知识,我们中国人已经彻底落后了。可以说,五四运动以来中国文化的危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知识危机。我们觉得自己对各种知识都不如人,也就是胡适所说的“百事不如人”。我们不仅没有近代科学知识,而且也没有由这些知识所引申出来能够控制自然的工艺与技术。更严重的是,缺乏知识造成了智慧的丧失,这样我们就更觉得自己非常渺小,进而产生了严重的民族自卑。
其三是对价值上的迷茫。这表现为很多人搞不清人生到底要走什么路,要追求什么。既没有了知识,也没有了智慧,那该怎么去掌握我的人生价值,又该追求怎样的目标?人作为人总应当有自己生活上的目标,但我们不确信人生的价值意义何在,因此我们就无法确立一个确定的目标。
这是近代中国的三种危机,从思想根源上说,这都是中国哲学的危机,因为中国哲学在原始点上是对智慧的追求,既是对知识的追求,也是对价值的追求。同时,从知识到价值,它也不否定技术的追求,这一切在中国哲学的体系中都是具备的。若要证明中国有这些内容,就必须要回到中国哲学的源头,掌握最为原始的哲学的发展状态。但当时很多中国人已经不考虑这个问题了,因为我们不知道哲学的起点,包括冯友兰先生。他撰写哲学史的指导原则是新实在论,这还是以西方思想作为标准,而这就很难说清我们自己到底是怎么样,我们的思想在源头处有哪些内容。这显然不足以让我们成为一个自信的民族。罗素写西方哲学史一定要回溯到古希腊,通过介绍古希腊哲学对于宇宙的认识和对人的认识,使得他的哲学史获得了牢固的开端。我们的哲学史是没有开端的,中国突然一下子就出现了道家,而道是怎么产生的,怎么来的,却不知道。我们对孔子的介绍也是如此,突然就出现了。
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中先讲原始社会的发展,然后没有过渡,突然间哲学就产生了,这样我们没法知道哲学是怎么来的。西方哲学史则不是这样,它首先告诉自然主义哲学家对于本原的思考,然后再介绍苏格拉底,告诉哲学考虑的重点是人在世界上的问题,这里有一个很清楚的过程。实际上我们中国也有类似的东西,但当时根本没有人面对这些问题。中国在古代完全是说古书上的话,“六经”特别是《周易》确定了一个基本层次。到现在我们很多人还在讲所谓的经典诠释。什么叫经典诠释?我认为就是用古人的注说古人的话,缺乏对那个文本所具有的生命意义的解析,这一点在我看来是很大一个问题。
以后的哲学史基本是以马克思主义为主的,从经济发展、人与社会发展的角度来看哲学思想,这实际上是以经济发展与社会发展作为基础的哲学观。这个哲学观还是从外面引进的,因而还是有与中国传统思想相冲突之处,比如说它们会去讨论中国有没有奴隶社会,怎么看中国的封建社会,等等。这实际上是把哲学转向社会观,其后果就是把中国的思想意识形态化。所以我觉得今天我们中国哲学的发展,需要从意识形态化的僵化理解中解脱出来,从一种无知和自卑的心理中解脱出来,还要从故纸堆里面解脱出来,这样才能产生一种实事求是的精神。我们需要追问我到底能不能认识这个世界,我到底能不能掌握我生命的意义,我能不能追求我的目标。
漆:成先生刚才谈的确实很重要,我们确实需要反思近代中国文化危机的根源之所在。从改革开放这三十多年来看,国内的哲学界也逐渐有一定的觉醒,开始产生对我们传统文化的自觉。再回到我们讨论的核心,我们知道,您对中国哲学的重建与发展做了长期的思考,特别是您的本体诠释学和对中西哲学的会通研究,确实为中国哲学在新时代的发展奠定了很好的思想基础。那么我想请问成先生,您认为中国哲学进一步重建的方向在哪里?
成:刚才我们经过简短的批判性回顾,其实已经找到了中国哲学在近代衰落的根源。我们为什么今天要重建中国哲学?就是因为我们哲学的精神有所丧失,而且对哲学智慧也没有正确的认识,因而产生了哲学无用论和哲学无力量的看法。同时,我们还缺乏对自己传统的一种全面而细致的梳理。这里还包括我们对西方的文明推动西方现代化的具体过程并不清楚,往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只知道西方的科学和宗教的作用,而对西方历史上哲学精神的作用了解还是不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要痛定思痛,除了关注我们现实中遇到的各种实际的困难,也要警惕我们所面临的哲学困境。当一个民族丧失了哲学之后,即便它在社会经济上有所发展,它还是会迷失前进的方向,心灵丧失依靠,社会没有了价值。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才能够谈论中国哲学的重建的问题,我们才能够认识中国哲学为什么需要重新发展。
漆:成先生,您看今天国内非常重视国学,在世界上也不断建孔子学院和孔子课堂。在您看来,我们的国学在今天能不能开出新的道路?国学需要我们如何进行创造性的转换?国学复兴和中国哲学发展的关系又是怎样的?
成:我们前面已经谈到,中国哲学作为中国文化发展的动力或者精神,是中国文化发展的关键。至于国学与中国哲学的关系,我认为,国学涉及我们中国文化的全面发展,涉及我们中国人对自己文化的一种从古到今的认识,以及对它的评价,所以包含的面很广。国学包含了中国的人文社会方面的所有内容,包括诸子百家、经史子集、典章制度、文学历史等等。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中国哲学本身当然也在其中。应当讲,哲学最后需要转变成影响社会与人文各方面的精神力量,而国学也必须以中国哲学作为其源头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