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大学》的解释
王阳明对《大学》的解释涉及文本和思想两个方面。关于思想方面,这里仅提出并从整体上与《中庸》做些比较,揭示它们的宗旨及特色,至于《大学》《中庸》中概念或范畴的分析与阐释见以后各章。
一 两篇《大学》原文的出入
关于《大学》文本,王阳明的基本主张是反对朱熹《四书》学中的《大学》,即所谓“今本”,恢复《礼记》中的《大学》,即所谓“古(旧)本”。根据徐爱的记录,王阳明最早提出此说是在正德七年(1512),与他同舟由南京回绍兴的路上。他后来回忆:听到老师“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听到王阳明的观点由惊疑到服膺,最后是赞扬。
《大学》原为《小戴礼记》第四十二篇,写作时间约在战国末期至西汉之间。作者是谁尚未定论,一种说法是曾子所作,一种说法是孔门七十子后学者所作。后有郑玄作注,孔颖达为正义,在南宋前从未单独刊印过。自唐代韩愈、李翱维护道统,开始推崇《大学》与《中庸》,北宋时司马光编撰《大学广义》,是为《大学》独立成书的开始。程颐视其为“入德之门”。朱熹以为它是“修身治人的规模”。与“垂世立教之大典”。绍熙元年(1190),朱熹以《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定为四书,主张《大学》经部分是孔子之言而曾子叙述,其传十章则为曾子之意而门人记录,亦有以为子思所作。朱熹又以《大学》第五知本章亡佚而作补传,系统建立起自己的《大学》诠释模式。
《礼记·大学》原文开始一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朱熹《大学章句》以此段为经文,并在此段前面加了一段,即“子程子曰:‘《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而《论》、《孟》次之。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程子包括程颢和程颐。程颢说:“《大学》乃孔氏遗书,须从此学则不差。”程颐也说:“入德之门,无如《大学》。今之学者,赖有此一篇书存,其他莫如《论》、《孟》。”又“修身,当学《大学》之序。《大学》,圣人之完书也,其间先后失序者,已正之矣”。朱熹发挥二程的以上主张,强调《大学》为孔门之书,为初学者入德的门径,甚至比《论语》和《孟子》更为重要,至少说应是最先学习的经典。
接下来朱熹把《礼记·大学》以下文字分为十章并称为传,即作为解释经文的传文,自己又对传文作阐释。如他写道:“右经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凡二百五字。其传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旧本颇有错简,今因程子所定,而更考经文,别为序次如左。”后面则是具体十章,分别解释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本末、知本、诚意、正心修身、修身齐家、齐家治国、治国平天下。最后是总结这十章,前四章统论纲领旨趣,后六章细论条目功夫。第五章为明善之要,第六章为诚身之本,后两者尤为初学当务之急,读者不可以因为其浅近而忽视它。
这里尤其重要的是朱熹以为第五章一传原是阐释格物致知之义,可惜已经失传,于是借鉴程子之意加以补充:“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程子之意包括程颢、程颐。如程颢说:“莫先于正心诚意,然欲诚意,必先致知,而欲致知,又在格物。致,尽也。格,至也。凡有一物,必有一理,穷而至之,所谓格物者也。然而格物亦非一端,如或读书,讲明道义,或论古今人物,而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否,皆穷理也。”致知在格物,格物在穷理,知属于人心,物及理属于客观的对象,人心与物及理内外有别,属于两种东西,这是以心与物、心与理相分离为前提的。物及其理外在于人,人只有通过格物穷理才能获得关于它的知识,朱熹发挥二程解释格物致知的主张,也是为《大学》第五章作补传的宗旨。王阳明则不赞同这种观点,对其所改动的《大学》文本也提出质疑。
二 文本涉及的问题
据《礼记·大学》的注疏,其原文隐含有朱熹所说三纲、八目的分别,也隐含有诚意以下六目的释文。而三纲、格致却未见隐含的释文,注疏本的“致知在格物”独立成句,不见与三纲、八目的联系,这种结构招致宋儒的怀疑。主要集中在以下两方面,其一,《礼记·大学》本诚意是否有错简,如果是则错简是否就是三纲的释文;其二,“格致”目释文亡佚。最早修正《礼记·大学》的是二程兄弟。他们主张《礼记·大学》诚意章“康诰曰克明德”至“与国人交,止于信”作为三纲释文,并在古本中找到格致的释文。朱熹继承二程,明确了《大学》分经传,纲目对称,把格致与诚正以下六目并列,分《大学》为经一章传十章,值得注意的是,在传中增加本末章,为格致章作补传,阐释程颐“即物穷理”的思想。后来朱熹学术地位上升并成为官学,所为《大学章句》影响巨大。
王阳明质疑程朱《四书》本之《大学》,具体说是《大学章句》,而主张恢复古本《大学》,即十三经中《礼记》之《大学》。他主要围绕着:其一,经文“亲民”与“新民”之辨,其二,传文第五章作补传是否合理两大问题展开自己的论述。
《传习录》开篇,徐爱就记录了他与王阳明问答涉及《大学》中的亲民与新民问题: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大学》古本和朱熹《大学章句》本的经文都作“亲民”,程颢改正《大学》,不改“亲民”,或改正《大学》则于“亲”字下注“当作新”。朱熹虽然尊重经文,但在解释经文时引用程氏“亲,当作新”并指出:“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又进一步推论说:“今亲民云者,以文义推之则无理,新民云者,以传文考之则有据,程子于此,其所以处之者亦已审矣。矧未尝去其本文,而但曰某当作某,是乃汉儒释经不得已之变例,而亦何害于传疑耶?”而在传第二章改“亲”为“新”,变为“新民”。“后章”指朱子《大学章句》本传第二章、《大学》古本第五章,都有“作新民”三个字,这似乎在为朱熹改“亲”为“新”做注脚,因此在他看来是有根据的。王阳明却不赞同朱熹的观点,徐爱就此发问,采用《大学》古本“亲民”是否有根据?
对此他阐释了自己的观点:《大学》古本第五章和朱熹《大学章句》传第二章“作新民”的“新”是自新之民,与朱熹讲的“在新民”的“新”字不同,这怎么能做根据?“作”字却与“亲”相对,但并非“新”字义。并引经据典证明己义。如下面“治国平天下”并不是发明“新”之义,如《大学》第三章“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大学》第九章“如保赤子”,《大学》第十章“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说明“亲”之义。《大学》讲的“亲民”如同《孟子·尽心上》说的“亲亲仁民”,亲就是仁。《尚书·尧典》说的“帝曰:契,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孟子·滕文公》说的“使契为司徒。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凡此都是讲亲之义。《尚书·尧典》说的“克明俊德”就是《大学》的“明明德”,“以亲九族”,以及“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就是《大学》的“亲民”,“明明德于天下”。又如《论语·宪问》说的“修己以安百姓”,其中“修己”是“明明德”,“安百姓”是“亲民”。“亲民”兼有教养二义而“新民”似只有教义,因此较“亲”而言,“新”似乎片面。
总之,第一,古文《大学》“亲民”,朱熹改为“新民”,王阳明不赞同朱熹的修正,并区分第二章“作新民”与“在新民”之不同,前者是自新之民。第二,引经据典,如引《尚书》《论语》《孟子》等证明“亲民”更贴切《大学》本文,且《大学》诸传在说明经文时也多征引。第三,得出结论,亲民与新民相比更为全面,新民似片面。他主张亲民反对新民的观点与其赞同复古本《大学》一致。另外,也认为,“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老、佛”。明明德落到实处在于亲民,老佛方外不问世事,也就无所谓亲民。因此,亲民至关重要。
王阳明致罗钦顺书写道:
来教谓某“《大学》古本之复,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非敢然也。学岂有内外乎?《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缉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失在于过信孔子则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且旧本之传数千载矣,今读其文词,既明白而可通;论其工夫,又易简而可入。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与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补?而遂改正补缉之,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
对于《礼记》之《大学》即所谓古本《大学》,朱熹为《大学章句》不仅沿袭程颐改“亲民”为“新民”,并补知本知至章之传,而且移易原本章句。如《礼记·大学》的第二、三章即知本、诚意,朱熹《大学章句》改为第五、六章,他在补注《大学》第五知本章说:“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格物,此谓知之至也。”《大学》古本即《礼记》之《大学》为孔子相传的原始本,朱熹怀疑其有脱误,进而改正补充。在王阳明看来,《大学》古本并无脱误,遵从旧本即可,过分尊信孔子固然有错,但朱熹分章削其传也缺乏根据。为学贵在得之心,求之于心非,即使言出孔子也不敢为是,更何况朱熹呢?求之于心是,即使是凡夫俗子也不敢为不是,这是不以圣人之言为标准而以己心为标准。至于《大学》古本,无论从传承、文辞、工夫等都十分贴切,因此不应加以怀疑甚至改正补辑。
对于《大学》“致知在格物”之义,程颐认为:“莫先于正心诚意。诚意在致知;‘致知在格物’。格,至也,如‘祖考来格’之格。凡有一物上有一理,须是穷致其理。穷亦多端,或读书,或讲明义理,或论古今人物,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否,皆穷理也。”朱熹也说:“故为大学之教,而必首之以格物致知之目,以开明其心术,使既有以识夫善恶之所在,与其可好可恶之必然矣,至此而复进之以必诚其意之说焉……然非有以开知识之真,则不能有以致其好恶之实,故必曰‘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又曰‘知至而后意诚’。”《大学》“八目”归结到格物,一切应从格物做起,这是把格物视为《大学》根本,格物致知对《大学》来说不可或缺,因此作补传是必然的。冯柯对朱熹与王阳明此番不同看法有以下评论,说:“致知格物之传,本传未尝缺,但简错尔。朱子以己意补之,则因其错而谓其缺,固非也。阳明见其补之非也,遂削之而复古本,则因其不缺而谓其不错,亦非也。”“今但据其所改正,而以听讼之释本末者为释格物致知,则节次分明,意义周密。不必补,不必复,不必移而传自完矣。”致知格物传未曾遗缺但简错,朱熹作补传与王阳明复古本均有误。他自己的主张是朱熹《大学章句》第四章听讼解释本末,为释、第五章格物致知,层次分明,意义周密,保持原样即可。
王天宇认为,《大学》为古人教学次第,朱熹的“穷理之极而后意诚”,与“居敬穷理”、“非存心无以致知”相矛盾。王阳明认为,《大学》次第只说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如果说“穷理之极而后意诚”为朱熹之说,此说虽然没有太大的矛盾,但与《大学》的本旨不相符合。“非存心无以致知”,这句话不仅与《大学》不合,也与《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之旨不合。后来学者附会于朱熹《补传》而未能深入考虑经旨,牵制于文义而不体认于身心,所以往往失之支离而终无所得,这恐怕不是执经之错而是不考传之过。
正德十三年(1518),王阳明叙《大学古本》有“不本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不事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至嘉二年(1523)加以修改,增加“不本于致知而徒以格物诚意者,谓之妄。支与虚与妄,其于至善也远矣”。末又改“乃若致知,则存乎心;悟致知焉,尽矣”。似与初本结语判若两人,初本似受朱熹的影响,格物与诚意并举,而修改本则更强调致知并归于心,悟得致更为重要。钱德洪因此告诫众同门应反复体悟王阳明的思想,尤其注意前后的发展与变化,看来他治《大学》前后也有变化,论《大学》古本强调其精神:“身心意知物,一事,格致诚正修,一功夫。”体现其思想重实践、重工夫的特征。宋仪望对其《大学》古本的分析评价颇高,说:“一日取《大学古本》深加研究,遂发明其格物致知之说,而超然有悟于致良知一语,既而本之吾心,验之躬行,考之往圣,质之鬼神,建诸天地,然后知良知之用,彻动静,合体用,贯始终,常精常明,常感常寂,常戒慎恐惧,常大公须应,盖至是而先生之学始沛然决之江河而无复有疑矣。”以为正通过对《大学》的研究创建自己的格物新说,也由此体悟到致良知,最终创建致良知之学。
王阳明作《大学问》,钱德洪对此评道:“《大学问》者,师门之教典也。”学者刚拜他为师时必先以此教授弟子,使他们知晓《大学》讲的致知之心不出于民彝物则,致知之功不外乎修齐治平。学者如果能脚踏实地用功,则有一番听受,一番亲切。他常说:“吾此意思有能直下承当,只此修为,直造圣域。参之经典,无不吻合,不必求之多闻多识之中也。”有的弟子请他把自己的想法写成书,他却说:“此须诸君口口相传,若笔之于书,使人作一文字看过,无益矣。”嘉靖丁亥(1527)八月,他动身征思、田二州平乱,临行前弟子再次请教备录成书,他表示同意。《大学问》写成后又致书钱德洪说:“《大学或问》数条,非不顾共学之士尽闻斯义,顾恐藉寇兵而赍盗粮,是以未欲轻出。”之所以不愿意写成完书,是因为当时尚有持异说以混淆正学。他死后音容日远,诸弟子各以己见立说,学者稍见本体就好为径超顿悟之说而不再讲省身克己之功。所谓“一见本体,超圣可以跂足”,贬低师门所强调的诚意格物、为善去恶宗旨。一些人简略事为,言行无所顾忌,更有甚者荡灭礼教,反而自以为获得圣门最上乘,这显然曲解他的本义。另一些人自便径约而不知不觉已经沦入佛氏寂灭之教。古代人立言不过为学者示下学之功,上达之机要待人自悟而有得,言语知解并不能领悟。《大学》之教自孟子以后不得流传已经很久,多亏他重新发明良知并作为其立说的根本。
有鉴于后学曲解《大学问》这一现象,邹守益刻《大学问》并附于《大学》古本,其跋说:“阳明先师恐《大学》之失其传也,既述古本以息群疑,复为问答以阐古本之蕴,读者虚心以求之,溯濂洛以达孔孟,其为同为异,必有能辨之者!”钱德洪又把它置于《续编》之首以便学者开卷阅读,知晓他教人平易切实,而圣智神化之机跃然于纸上,对于曲解其思想深表遗憾,而真正理解它不无裨益。又称:“吾师阳明先生,平时论学,未尝立一言,惟揭《大学》宗旨,以指示人心。谓《大学》之教,自帝尧明德睦族以降,至孔门而复明。其为道也,由一身以至家国天下,由初学以至圣人;彻上彻下,通物通我,无不具足。此性命之真,几圣学之规矩也。”揭示《大学》宗旨即直指人心,以心学解释《大学》,所讲的修养治平之道反映人们的心性,为儒学的基本法则,也是他诠释《大学》的用心所在。
宋儒利用汉唐儒所承传下来的儒学经典重建了道统,但对汉以来流传的儒学经典文本却采取怀疑的态度,主要表现为怀疑汉唐儒所公认的经书作者、经义的合理性,以为经文有脱简、错简、讹字等,于是就出现改经、改传等。与宋儒的疑古学风有所不同,明儒对传统儒学经典大体尊奉,他们对宋儒怀疑甚至窜改传统儒学经典提出批评,其基本主张是汉儒传经离孔子时代不远且为孔门之旧,又附以师说家法,经典可信度高,尤其称赞郑玄的传经功劳,因郑玄在汉儒当中的突出地位,这也是对汉儒治经的肯定。后来清人编纂《十三经注疏》所选诸经注疏大都是汉唐之间儒者所为,凡此皆证明汉唐儒对整理传播儒学经典的贡献。可以说,明儒推尊汉儒治经在经学域领掀起了一股复古之风。王阳明治《大学》反对朱熹今本推崇古本恐怕也是这一复古风气的具体表现。
三 《大学》与《中庸》的宗旨及特色
《大学》与《中庸》同为《礼记》中的篇章,王阳明还讨论二者之间的关系。他治《中庸》《大学》受杨守陈的启发,杨守陈著有《学庸私钞》《读易私钞》《三礼私钞》《五经考证》等。他对于当朝理学最佩服杨守陈,不过苦于未见到其著述。及参与主持广东事务时,从黄佐处借得杨守陈《学庸私钞》,见其对《大学》再次分经与传,不必补缀而传义灿然,《中庸》不分章而改订其序,这两本书端绪相承,血脉通贯,开始知晓《大学》《中庸》古本实在于此。他曾为《大学》《中庸》作注,在答陆澄书时知认为所注,曾略具草稿,自以为所养未纯,未免犯务外欲速的毛病,找个机会已把此稿焚毁。不拘泥于注,治《大学》《中庸》重在精神,后来专门阐扬其义理。
正德十五年(1520)春,湛若水常与霍韬、方叔贤相会切磋学问,王阳明听到后说:“英贤之生,何幸同时共地,又可虚度光阴,失此机会耶?”同年秋,霍韬过南昌,论《大学》坚持旧见。他则说:“若传习书史,考正古今,以广吾见闻则可”,如果想要以此求得入圣门路,如同采摘枝叶来装饰本根,想要通其血脉很困难。这时湛若水寄来《学庸测》,方叔贤以《大学》《洪范》相赠。他分别致书,对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予以肯定,对修齐治平总是格物提出疑义,以为如此节节分疏觉得说话太多,应语意简略古朴,诠释本文应浅易其词,略指路径,使人自思而得,这样更觉意味深长。对方叔贤说:“道一而已,论其大本大原,则《六经》、《四书》无不可推之而同者,又不特《洪范》之于《大学》而已。”道只有一个而已,大本大原相通,无论是六经《四书》它们都有共通之处,不仅限《洪范》之于《大学》而已。如同草木相同之处在于生意,它们花实的疏密、枝叶的高下如果都相同,恐怕大自然的化工反倒不如雕刻。君子论学求其是而非求其同,至于入门下手处则不能不加以分辨,告诫他们不要拘泥于旧见而以己意创新。钱德洪认为,他对于初次拜见的学人大都以《大学》《中庸》首章来讲述圣学之全功,使他们知晓做学问的门路。嘉靖六年(1527),他奉命征思、田二地,临行前则先给诸弟子讲授《大学问》,钱德洪当时负责笔录。
关于《大学》与《中庸》宗旨及特色。王阳明认为,两书为孔门传心要法,《大学》,“本末兼该,体用一致,格物非先,致知非后,格致诚正,非有两功,修齐治平,非有两事”。体用一致、本体与工夫统一,《大学》“八目”可谓一以贯之,就是一件事。《中庸》也如此,“中和原是一个,不睹不闻,即是本体,戒慎恐惧,即是工夫。慎独云者,即所谓独知也。慎吾独知,则天德王道,一以贯之,固不可分养静、慎独为两事也”。学者刚听到这种说法没有不感到诧异的,既而反之本心,验之躬行,考之孔孟,又参之周敦颐、程颢之说,无不吻合。
《大学》为《礼记》第四十二篇,朱熹以为是孔子之言而曾子叙述。《中庸》为《礼记》第三十一篇,相传为子思所作。王阳明指出:
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子思)撮一部《大学》作《中庸》首章,圣学脉络,通一无二,净洗后世支离异同之窟。
子思概括《大学》一书为《中庸》首篇,也就是说两本书的宗旨是一致的。具体说《大学》的正心是《中庸》的未发之中,修身是发而中节之和,天地位万物育是齐家治国平天下,词有详略而工夫无详略。于清远认为,《大学》明德、亲民、至善就是《中庸》的天命、率性、修道。《大学》的诚意、正心、修身就是《中庸》的不睹不闻、慎独。《大学》的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中庸》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这是为王阳明“子思括《大学》全书之义,为《中庸》的首章”一句话做注脚。陈荣捷认为,如《大学》修身不比《中庸》不睹不闻而以《中庸》致中和比《大学》诚正,则更善。从字面上看,王阳明似乎相信子思先作《大学》,然后括其全书之义为《中庸》首章论述的思想,其谓《中庸》首章包括《大学》全书思想则为创见。论者多以为《大学》《中庸》思想相同。如朱子说:“盖《中庸》之所谓明善,即格物致知之功;其曰诚身,即诚意、正心、修身之效也。”此可谓括《中庸》一书之义为《大学》首章,正与王阳明相反,但同时强调二书之间的紧密联系。
《大学》为《四书》之一,王阳明主要讨论《大学》,对《四书》也有整体意见,认为后儒之论未免互有得失,所得超不过《四书》的范围,所失者可能有毫厘千里之谬,因此不如专求《四书》。《四书》的语言简洁朴实,如果以忠信进德之心求索,自然明白易见。他曾读《孟子》终篇,别人就此发问,他认为如今方会读书,一读书去能不回头,可见对《孟子》的喜爱。至于发挥《论语》《孟子》的思想以下各章都会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