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宋初诗学宗尚与尊杜思想的出现
从宋太祖建隆元年 (960) 宋朝建立,到宋真宗乾兴元年 (1022),凡六十余年。历史学家把这一时期称为北宋初期。从总体上说,在宋初这六十多年间,杜诗处于被冷落的状态,散落亡佚现象很严重。王禹偁尊杜,是此期间诗坛上的特例。
(一)
北宋的建立,结束了晚唐五代以来武人作乱的社会祸患,实现了国家的统一,社会秩序稳定,经济逐步恢复和发展。为了巩固政权,宋初就实行偃武修文、崇儒重道的国策,推行加强文治、优待士人的一系列政策与举措。《宋史·文苑传序》说:“艺祖 (宋太祖赵匡胤) 革命,首用文吏而夺武臣之权。宋之尚文,端本乎此。太宗、真宗,其在藩邸,已有好学之名;及其即位,弥文日增。”这一国策的推行,为宋代文化建设创造了良好的条件和环境。但是,文化建设不可能一蹴即就。宋初天下甫定,文化建设需要有一个恢复、培育、积累的过程。苏轼《六一居士集叙》:“宋兴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祐极矣,而斯文终有愧于古。”
牛运震《五代诗话序》云:“五代之乱极矣,政纪解散,才士陵夷,干戈纷攘,文艺阙如。即诗歌间有之,亦多比于浮靡噍杀,噭然亡国之音者皆是也,乌睹所谓风雅者乎?”而在尚文政策的推动下,随着经济、政治局面的逐步稳定,宋代诗歌也开始复兴和发展。这一时期的诗坛,先后流行的是所谓“宋初三体”,即白体、昆体、晚唐体:
宋刬五代旧习,诗有白体、昆体、晚唐体。白体如李文正(昉)、徐常侍昆仲 (徐铉、徐锴)、王元之 (禹偁) 王汉谋 (奇)。昆体则有杨 (亿) 刘 (筠)《西昆集》传世,二宋 (庠、祁)、张乖崖 (咏)、钱僖公 (惟演) 丁崖州 (谓) 皆是。晚唐体则九僧最逼真,寇莱公 (准) 鲁三江 (交)、林和靖 (逋)、魏仲先父子 (野及子闲)、潘逍遥 (阆)、赵清献 (抃) 之祖 (湘),凡数十家,深涵茂育,气势极盛。(方回《送罗寿可诗序》)
白体作为宋代最初出现的诗歌流派,其作者是由五代入宋的一批文人,其中最著名的有徐铉 (南唐)、李昉 (后周)、宋白、杨徽之、张洎、王祜等。《蔡宽夫诗话》云:“国初沿袭五代之余,士大夫皆宗白乐天诗。”宋初白体诗人主要学白居易的闲适诗与唱和之作,以诗歌功颂德,粉饰升平,取悦君王;或者互相唱和,表达闲适优游的心境和消遣时日的文人情趣。白居易的闲适诗,语言通俗浅切,流露着知足保和的士大夫情趣,自晚唐五代以来就最为流行。宋初白体的盛行,正是五代诗风的延续。苏颂《小畜外集序》云:“窃谓文章末流,由唐季涉五代,气格摧弱,沦于鄙俚。国初屡有作者,留意变风,而习尚难移,未能复雅。”(《苏魏公文集》卷六十六)
宋真宗时期,“晚唐体”与“西昆体”取代“白体”成为诗坛的主流诗体。晚唐体起于宋太宗时期,稍早于西昆体。西昆体兴起于真宗景德年间。
晚唐体的主要诗人除寇准外,都是在野的文人和诗僧。宋初统治者为了笼络士人而表彰山林隐逸,提倡老庄的清净无为,追求清净闲适的心境成为士大夫的一种时尚。他们在创作上承继五代宗奉贾岛、姚合的诗风,以清苦为尚,在作品中抒写清淡闲逸的思想情趣和遗落世事的孤洁情怀,境界比较狭窄,追求一种精工清莹的审美风格。
西昆体则以李商隐为诗学榜样,一反白体的浅俗,重视藻饰雕琢,倡导使事用典,追求华美典赡的风格。《四库全书提要》说:“(西昆体) 大致宗法李商隐,而时际升平,舂容典赡,无唐末五代衰飒之气。”欧阳修《六一诗话》云:“杨大年与钱、刘数公唱和,自西昆集出,后进学者争效之,风雅一变”,“由是唐贤诸诗集几废而不行”。西昆体“大略效李义山之为丰富藻丽,不作枯瘠语”(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二)。龚鹏程在《江西诗社宗派研究》中说,西昆体“实正反映宋初之时代精神。盖宋承五代极敝之后,混一寰宇,开国气象,当不同于蕞尔割据之邦;和平熙攘,亦自有异于兵戈横决、人怀苟且之世。此一时代气息,表现于典章文物之间,诗文即其一端。苏舜钦《石曼卿集序》云:‘国家祥符中,民风豫而泰,操笔之士,率以采藻为胜’”。西昆体流行宋初诗坛达四十年之久。
《文心雕龙·时序》云:“文变染乎世情,兴衰系乎时序。”时移事迁,文质代变。所谓“蔚映十代,辞采九变,质文沿时,崇替在选”。这种变化需要相当的时日和各种因缘际会。范仲淹《唐异诗序》说:“皇朝龙兴,颂声来复。大雅君子,当抗心于三代。然九州之广,庠序未振;四始之奥,讲议盖寡。其或不知而作,影响前辈,因人之尚,忘己之实。吟咏性情而不顾其分,风赋比兴而不观其时。故有非穷途而悲,非乱世而怨。华车有寒苦之述,白社为骄奢之语。学步不至,效颦则多。以致靡靡增华,愔愔相滥。”(《范文正集》卷六) 宋初学白居易,学贾岛、姚合,学李商隐,也不是完全没有好的作品,但是,范仲淹所说的“影响前辈,因人之尚,忘己之实”“学步不至,效颦则多”,确是基本事实。宋初“三体”是对唐诗传统的继承与发扬,其选择的具体对象有其时代的士风、眼界、审美风尚、诗学潮流等历史的原因,然就创制具有自己的审美范式、审美风貌的有宋一代诗歌来说,其选择的榜样却不能承当如此重任,承继者们对传统改造生新的能力也不足,所以,宋初半个多世纪的诗歌创作,尚未形成自己时代的个性与面目,基本上是唐诗遗风的延续。而其延续时间之长,影响的广泛,表明了传统在宋诗中的作用特别突出,反映出古典诗歌积累的厚重与突破之难。
在宋初这六十多年间,杜诗处于被冷落的状态,散落亡佚现象很严重。白体流行时,徐铉、李昉、宋白、杨徽之等当时文坛巨擘,都不曾提及杜甫。晚唐诗派的审美崇尚也与杜诗迥然异趣,林逋《和皓文二绝》其一云:“李杜风骚少得朋,将坛高筑竟谁等?林萝寂寂湖山好,月下敲门只有僧。”可以说明晚唐派对杜甫的隔膜。西昆体的领袖杨亿最崇拜和赞美的是李商隐,“不喜欢老杜诗,谓之‘村夫子语’”(刘攽《中山诗话》)。苏舜钦于景祐三年所写的《题杜子美别集后》云:“(杜诗) 盖不为近世所尚,坠佚过半。”王洙《杜工部集记》(1039) 提到:“甫集初为六十卷,今秘府所藏,通人家所有称大小集者,皆亡逸之余。”
(二)
王禹偁 (954—1001) 是宋初异乎时流而对杜诗予以高度评价的诗人。吴之振《宋诗钞》之《小畜集钞序》云:“元之独开有宋风气,于是欧阳文忠公得以承流接响。文忠之诗,雄深过于元之,然元之固其滥觞也。穆修、尹洙为古文于人所不为之时,元之则为杜诗于人所不为之时。”王禹偁是有宋一代尊杜与学杜诗潮的先驱者。
王禹偁是后期白体诗人中的代表人物,他也写过“春来春去何时尽,闲愁闲恨触处生”(《清明独酌》) 之类句弱格俗的诗。但是,他是一位社会责任感极强的人,崇尚儒学关于“士志于道”的担当意识,具有致君尧舜的政治抱负和仁政爱民的政治理想。他早年所写的《吾志》一诗说:“吾生非不辰,吾志复不卑,致君望尧舜,学业根姬孔。”他在仕途中虽屡遭贬谪,但始终关心国家命运和民生疾苦。其学白,也与李昉、徐铉等早期白体诗人有所不同,并不仅仅局限于学白居易闲适诗和唱酬诗,同时也注意白居易关心社会现实与民生疾苦的讽喻诗,其早期就写出了《对雪》一类反映民生疾苦的作品。对当时文坛颓靡纤丽之风,王禹偁予以尖锐批评:“可怜诗道日已衰,风骚委地无人收。”(《还扬州许书记家集》)“咸通以来,斯文不竞,革弊复古,宜有所闻。”(《送孙何序》) 忧国忧民的思想情怀和尊崇儒家诗教传统的诗学思想,使其与杜甫精神相通。王禹偁作有《甘菊冷淘》诗,实是受老杜《槐叶冷淘》之启发,写自己冷淘甘菊以食之,其中云:“子美重槐叶,直欲献至尊。起予有遗韵,甫也可与言。”
贬官商州,是王禹偁注意学杜之始。其《赠朱严》一诗说:“谁怜所好还同我,韩柳文章李杜诗。”淳化四年 (993) 谪居后作《寄题陕府南溪兼简孙何兄弟》:“篇章取李杜,讲贯本姬孔,古文阅韩柳,时策闻晁董。”明确地表达了尊杜与学杜之意。《蔡宽夫诗话》记载:
元之本学白乐天,在商州曾赋《春居杂兴》云:“两株桃杏映篱斜,妆点商州刺史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其子嘉祐云“老杜尝有‘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之句,语颇相近,因请易之。”王元之忻然曰:“吾诗精诣,遂能暗合子美邪?”更为诗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卒不复易。
王禹偁《春居杂兴》共二首,其子说的是第二首化用老杜诗句。其实此诗的第一首即“春云如兽复如禽,日照风吹浅又深。谁道无心便容与,亦同翻覆小人心”也化用了杜甫诗句。第一句化用老杜《可叹》一诗:“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第四句化用老杜《贫交行》一诗:“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从艺术上看,王禹偁的这两首诗也算不得出色,王禹偁本人也不见得就不能认识到这一点;其子指出此诗与老杜相类而他“忻然”,“喜而作诗聊以自贺”,不过表明老杜才是他心目中的诗学典范。王禹偁对杜诗价值有深刻的认识,他在《日长简仲咸》一诗中说:“子美集开诗世界”,强调杜诗的开拓创新意义。钱锺书云:“以前推崇杜甫的人都说他能够集大成,综合了过去作家的各种长处,例如元稹《杜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说:‘小大之所总萃’,‘尽得古今之体势’;王禹偁注重杜甫‘推陈出新’这一点,在《日长简仲咸》那首诗里,用了当时算是很创辟的语言来歌颂杜甫开辟了诗的领域:‘子美集开诗世界’。”
贬谪商州,是王禹偁在创作上自觉学杜时期。《酬种放征君》是一长篇五古,写法上学老杜《北征》,以自己被贬离京而走商洛的行程为线索,将写景、叙事、议论、抒情相结合,表现了对被遣逐遭遇的痛苦和不平,对隐者种放高士情怀的赞美,以及企慕归隐的强烈愿望。其《五哀诗》则效法杜甫《八哀诗》,歌颂王祜、高锡、郑起、郭忠恕、颍贽等人的功业、人格、学问,为这些人立传。《谪居感事》学杜甫自传体的长诗《壮游》的章法布置和字句锤炼,写出了自己的人生道路、理想追求、挫折困苦、心路历程。
王禹偁写了不少反映民生疾苦的诗。如《秋霖二首》《对雪示嘉祐》《感流亡》等。《感流亡》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谪居岁云暮,晨起炊无烟。赖有可爱日,悬在南荣边。春舂已数丈,和暖如春天。门临商于路,有客憩檐前。老翁与病妪,头鬓皆皤然。呱呱三儿泣,茕茕一夫鳏,遗粮无斗粟,路费无百钱,聚头未有食,颜色颇饥寒。试问何许人,答云家长安,去年关辅旱,逐熟入穰川。妇死埋异乡,客贫思故园。故园虽孔迩,秦岭隔蓝关,山深号六里,路峻名七盘。襁负且乞丐,冻馁复险难,唯愁天雨雪,僵死山谷间。我闻斯人语,倚户独长叹:尔为流亡客,我为冗散官,左官无俸禄,奉亲乏甘鲜。因思筮仕来,倐忽过十年。峨冠蠹黔首,旅进长素餐,文翰皆徒尔,放逐固宜然。家贫与亲老,睹尔聊自宽。
此诗采取老杜“三吏三别”、《羌村》等诗的写实手法,表现贫民饥寒交迫的惨状,并将其与自己的境况加以对比,表现了己饥己溺的情怀良知和对民生苦难的悲悯同情,是杜诗现实主义精神的发扬。沈德潜《唐诗别裁》凡例云:“苏李十九首以后,五言所贵,大半优柔善入、婉而多风。少陵才力标举,篇幅恢宏,纵横挥霍,诗品又一变矣。要其为国爱君,感时伤乱,忧黎元,希稷契,生平种种抱负,无不流露于楮墨中,诗之变,情之正也。”王禹偁此诗篇幅恢弘,一韵到底,叙写铺陈始终,又时而以偶句约束之,结尾则议论纵横,都显示出学习老杜五古的特色。
受王禹偁的影响,当时以古文写作而著名的孙何、孙仅兄弟也尊崇杜甫,对杜诗予以极高的评价。
孙何的《文箴》一文肯定杜甫在唐诗史上扭转乾坤、统率群伦的重要地位。江左文章衰败,“奕奕李唐,木铎再扬”“续典绍谟,韩领其徒;还雅归颂,杜统其众”。其《读杜子美集》一诗对杜甫的诗学成就做出了高度评价:
世系留唐史,丘封寄耒山。高明落身后,遗集出人间。逸气应天与,淳风自我还。锋芒堪定羁,徽墨可绳奸。进退三军令,回旋六马闲。楚辞休独步,周雅合重刊。李白从先达,王维亦厚颜。庖丁尽馀刃,羿彀肯虚弯。圣域分上下,天枢夺要关。逍遥登禁闼,偃蹇下尘寰。丽思苏幽蛰,神功凿险艰。语成新体句,才折好官班。谁氏传轩冕,何人得佩环。朱弦本疏越,黄鸟浪绵蛮。元白词华窄,钱郎景象悭。蜀峰愁杳杳,湘水恨潺潺。子欲探骊颔,吾思撷虎斑。毛锥应颖脱,燕石竟疏顽。已袭兰兼菊,无嫌蒯与菅。二南如有得,高蹰愿攀援。
孙何所谓“元白词华窄,钱郎景象悭”,是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的。前一句批评的是当时白体诗人效法的诗学典范,后一句是批评晚唐五代以来特别推崇的钱起、郎士元的诗作。“楚辞休独步,周雅合重刊”,是他对杜诗的历史地位的认定。在宋代杜诗学中,孙何的观点是值得注意的。
孙仅是宋代编辑杜诗的第一人,其《读杜工部诗集序》充分肯定了杜诗在诗歌史上的重大意义:
中古而下,风若周、骚若楚、文若西汉,咸角然天出,万世之横轴也。后之学者,瞽实聋正,不守其根而好其枝叶,由是日诞月艳,荡而莫返。曹、刘、应、杨之徒唱之,沈、谢、徐、庾之徒和之,争柔斗葩,联组擅绣,万钧之重,烁为锱铢,真粹之气,殆将灭矣。自夫子之为也,剔陈梁、乱宋齐、抉晋魏,潴其淫波,遏其烦声,与周、楚、西汉相准的。其夐邈高耸,则若凿太虚而噭万籁;其驰骤怪骇,则若仗天策而骑箕尾;其首截峻整,则若俨钩沉而界云汉。枢机日月,开阖雷电,昂昂然神其谋、挺其勇、握其正,以高视天壤,趋入作者之域,所谓真粹气中人也。公之诗支为六家:孟郊得其气焰,张籍得其简丽,姚合得其清雅,贾岛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陆龟蒙得其赡博,皆出公之奇偏尔,尚轩轩然自号一家,爀世烜俗。后人师拟不暇,矧合之乎!风骚而下,唐而上,一人而已。是知唐之言诗,公之余波及尔。(《草堂诗笺·传序碑铭》)
就对杜诗的认识来说,二孙重申了韩愈、元稹对杜甫的评价,对杜甫在诗歌发展史上的贡献和地位做了充分的肯定。孙仅所谓杜诗“支为六家”,虽非笃论,刘克庄即云:“此数语亦近似。但郊谓之得杜气骨可也,乌有所谓气焰哉?能诗非牧比,不可并称。龟蒙非甚赡博,亦道不着。”(《后村诗话》) 但孙仅谓杜甫“风骚而下,唐而上,一人而已”,突出杜甫,与韩愈之李杜并尊已不同。二孙在杜诗被忽视的时代重提与推尊杜诗的思想艺术价值,肯定杜甫在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也应视为宋人尊杜的先驱人物。
王禹偁尊杜,在当时影响有限。王禹偁卒于咸平四年 (1001),其时西昆体开始盛行。杜诗仍不为当时所重。穆修独尊韩愈,其《唐柳先生集后序》云:“唐之文章,初未去周隋五代之气。中间称得李杜,其才始用为胜,而号雄歌诗,道未极浑备。至韩柳氏起,然后能大吐古人之文,其言与仁义相华实而不杂。”(《河南穆公集》卷二) 穆修编辑、刊行韩愈、柳宗元集,以与西昆体相抗。姚铉编《唐文粹》,成书于大中祥符四年 (1011),姚铉在序言中说:“有唐三百年,用文治天下。陈子昂起于庸蜀,始振风雅,由是沈、宋嗣兴,李杜杰出;六艺四始,一变至道。”但《唐文粹》只选了老杜古体诗。在宋初,尊杜还只是个别诗人的行为,是诗坛的一股细流。但是,它反映了当时诗学思潮正发生着缓慢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