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选批唐诗六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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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 三首

字浩然,襄州襄阳人。隐鹿门山。年四十,乃游京师。尝于太学赋诗,一座嗟伏,无敢抗。张九龄、王维雅称道之。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采访使韩朝宗,约浩然偕至京师,欲荐诸朝。会友人至,剧饮欢甚,或曰:“君与韩公有期。”浩然叱曰:“业已饮,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辞行,浩然不悔也。初,王维过郢州,画浩然像于刺史亭,因曰“浩然亭”。咸通中,刺史郑谓贤者名不可斥,更署曰“孟亭”。诗二百一十首,王士源序次为三卷,今并为一。

除夜有怀

五更钟漏欲相催,

四气推迁往复回。

帐里残灯才去焰,

炉中香气尽成灰。


渐看春逼芙蓉枕,

顿觉寒销竹叶杯。

守岁家家应未卧,

相思那得梦魂来。

【前解】

只起句七字,写尽除夜。二,是再从大处写,七字中,便有前三百六十日、后三百六十日也。三、四,是再从细处写,十四字中,便直写到一焰续、一焰已灰,一焰又续、一焰又灰,如是焰焰续、焰焰成灰。此即世尊四阿含经说“不能尽之无常”精义也。二,是放开眼界写,三、四是精着眼色写。不如此,便不是除夕诗也。

【后解】

上三、四,是先生写自家除夕。此五、六,是写他家除夕,即七之守岁未卧诸人也。“渐看”,是新年忽亲,“顿觉”,是旧年全失。盖家家意思即不过如是矣。先生自相思,彼何曾在意?以未卧故,或无梦来。怨而不怒,真忠厚之言也。

登安阳城楼

县城南面汉江流,

江嶂开成南雍州。

才子乘春来骋望,

群公暇日坐销忧。


楼台晚映青山郭,

罗绮晴娇绿水洲。

向夕波摇明月动,

更疑神女弄珠游。

【前解】

登城楼,临汉江,望南雍州,看他何等眼界,何等胸襟!因言普天下凡有此等眼界,此等胸襟者,必是才子;其无此等眼界,此等胸襟者,亦是群公。然则乘春骋望,固是其有眼界,有胸襟,而果暇日来坐,即亦不怕其无眼界,无胸襟也。[看他县城下“南面”字、汉江下“流”字、南雍州上“江嶂开成”字,分明心手之间,欲代元化布置。]

【后解】

前解,只是虚叹其胜。此解,始实写其胜也。必又用到“神女弄珠”者,非为汉皋郑交甫一爱未割,正是极写好景不能舍去,直须坐到月上也。

春情

青楼晓日珠帘映,

红粉春妆宝镜催。

已厌交欢怜枕席,

相将游戏绕池台。


坐时衣带萦纤草,

行即裙裾扫落梅。

更道明朝不当作,

私邀共斗管弦来。

【前解】

写女郎,写来美,是俗笔;写来淫,是恶笔;必要写来憨,方是妙笔。又写女郎憨,写女郎自道憨,是俗笔;写女郎要人道其憨,是恶笔;必要写女郎憨极,不自以为憨,方是妙笔。今先生此诗,是纯写憨,是纯写憨极,不自以为憨,此始为真正写女郎妙笔也。有时写女郎憨,写其宴眠不起。今却写其早起不眠,既是天生妙笔,便乃何所不可!一解,首句是女郎眠起图,二句是女郎妆成图,四句是女郎下楼图。三句便是三幅女郎,冉冉从床上、镜前、梯头,渐渐蛇蜕而下。然犹未曾写到其憨也,憨则在先生妙手,巧插此第三句。厌,足也,怜,昵也,未足则昵,既足则厌。看他七字,分明是淫,乃使人读之,但见其憨,不见其淫。此所谓上界真灵,照见下方蛆虫蠢动,因而与之尽情宣说,而曾不污其莲花齿颊者也。

【后解】

前解,叙。后解,画。真画尽憨也。看他坐时坐得憨,行时行得憨,又想如此憨情,即岂一日得了。于是图赖上作,又图赖得憨,只是世上容有如此女郎,先生学道人,胸中何故有如此笔墨?才人游戏之事,诚乃不知所际也。[问曰:亦有此等诗,必辨其是词。今此诗,亦似可谓之为词,又必辨其是诗,此于何分明?答曰:看他前解,对起甚不苟,第三句又故作一曲,然后正落。此是前解式也。后解,平写五、六后,第七句更虚纵起,然后与结。此是后解式也。若是春词,便都无此洼棱起落,且此诗,又律中之最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