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选批唐诗六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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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颢 二首

汴州人。登进士第。累官司勋员外郎。天宝十三年卒。诗一卷。〇颢少年为诗,属意浮艳,多陷轻薄。晚岁,忽变常体,风骨凛然,鲍照、江淹,须有惭色。

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前解】

此即千载喧传所云《黄鹤楼》诗也。有本乃作“昔人已乘白云去”,大谬!不知此诗正以浩浩大笔,连写三“黄鹤”字为奇耳。且使昔人若乘“白云”,则此楼何故乃名“黄鹤”,此亦理之最显浅者。至于四之忽陪“白云”,正妙于有意无意,有谓无谓。若起手未写“黄鹤”,先已写一“白云”,则是“黄鹤”“白云”,两两对峙,“黄鹤”固是楼名,“白云”出于何典耶?且“白云”既是昔人乘去,而至今尚见悠悠,世则岂有千载“白云”耶!不足当一噱已。作诗不多,乃能令太白公阁笔,此真笔墨林中大丈夫也。颇见龌龊细儒,终身拥鼻,呦呦苦吟,到得盖棺之日,人与收拾部署,亦得数百千万余言,然而曾不得一乡里小儿暂时寓目,此为大可悲悼也。通解细寻,他何曾是作诗,直是直上直下,放眼恣看,看见道理却是如此。于是立起身,提笔濡墨,前向楼头白粉壁上,恣意大书一行。既已书毕,亦便自看,并不解其好之与否,单只觉得修已不须修,补已不须补,添已不可添,减已不可减,于是满心满意,即便留却去休。固实不料后来有人看见,已更不能跳出其笼罩也。且后人之不能跳出,亦只是修补添减,俱用不着,于是便复袖手而去,非谓其有字法、句法、章法,都被占尽,遂更不能争夺也。太白公评此诗,亦只说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夫以黄鹤楼前,江矶峻险,夏口高危,瞰临沔汉,应接要冲,其为景状,何止尽于崔诗所云晴川芳草日暮烟波而已!然而太白公乃更不肯又道,竟遂俯首相让而去。此非为景已道尽,更无可道,原来景正不可得尽,却是已更道不得也。盖太白公实为崔所题者,乃是律诗一篇,今日如欲更题,我务必要亦作律诗。然而公又自思律之为律,从来必是未题诗,先命意;已命意,忙审格;已审格,忙又争发笔。至于景之为景,不过命意、审格、发笔以后,备员在旁,静听使用而已。今我如欲命意,则崔命意既已卓矣;如欲审格,则崔审格既已定矣;再如欲争发笔,则崔发笔既已空前空后,不顾他人矣。我纵满眼好景,可撰数十百联,徒自呕尽心血,端向何处入手?所以不觉倒身着地,从实吐露曰:“有景道不得。”有景道不得者,犹言眼前可惜无数好景,已是一字更入不得律诗来也。嗟乎!太白公如此虚心服善,只为自己深晓律诗甘苦。若后世群公,即那管何人题过,不怕不立地又题八句矣。一解,看他妙于只得一句写楼,其外三句皆是写昔人。三句皆是写昔人,然则一心所想,只是想昔人;双眼所望,只是望昔人,其实曾更无闲心管到此楼,闲眼抹到此楼也。试想他满胸是何等心期,通身是何等气概!几曾又有是非得失、荣辱兴丧等事,可以污其笔端?[一是写昔人,三是想昔人,四是望昔人,并不曾将楼挂到眉睫上。]凡古人有一言一行,一句一字,足以独步一时,占踞千载者,须要信其莫不皆从读书养气中来,即如此一解诗,须要信其的的读书,如一、二,便是他读得庄子《天道》篇,轮扁告桓公:“古人之不可传者死矣,君之所读,乃古人之糟粕已夫。”他便随手改削,用得恰好。三、四,便是他读得《史记·荆轲列传》“易水”一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便随手倒转,又用得恰好也。至于以人人共读之书,而独是他偏有本事对景便用,又连自家亦竟不知,此则的的要信其是养气之力,不诬也。[后人又有欲“捶碎黄鹤楼”者,若知此诗曾不略写到楼,便是空劳捶碎,信乎?自来皆是以讹传讹,不足供一笑也。]

【后解】

前解,自写昔人。后解,自写今人。并不曾写到楼。此解,又妙于更不牵连上文,只一意凭高望远,别吐自家怀抱,任凭后来读者,自作如何会通,真为大家规摹也。五、六,只是翻跌“乡关何处是”五字,言此处历历是树,此处凄凄是洲,独有目断乡关,却是不知何处。他只于句上横安得“日暮”二字,便令前解四句二十八字,字字一齐摇动入来,此为绝奇之笔也。

行经华阴

太华俯咸京,

天外三峰削不成。

武帝祠前云欲散,

仙人掌上雨初晴。


河山北枕秦关险,

驿路西连汉平。

借问路旁名利客,

无如此处学长生。

【前解】

写“岧峣太华”,看他忽横如杠大笔,架出“俯咸京”之三字。咸京者,即下解路旁千千万万名利之客,所为钻头不入、拔足不出、半生奔波、一世沉没之处。其处本不易俯,而今判之曰俯,则其为太华之岧峣,亦略可得而仿佛也。“天外三峰”句,正画“俯”字也。言三峰到天、天已被到,而峰犹不极,故曰“天外”。“削不成”之为言,此非人工所及,盖欲言其削成,则必何等大人,手持何器,身立何处,而后乃今始当措手?此三字,与上“俯咸京”三字,皆是先生脱尽金粉章句,别舒元化手眼,真为盖代大文,绝非经生恒睹也。至于三、四,只是承上“三峰”,自言是日,正值云散而晴,故得了了见之。[如此三、四一联,乃只为了了得见三峰之故,唐人奈何有中四句诗哉!]

【后解】

此五、六运笔,真如象王转身,威德殊好。盖欲切讽路旁之不须复至咸京,而因指点太华之北枕西连,则有秦关汉畤,当时两朝何等富贵,而今眼见尽归乌有,则固不如天外三峰之永永常存也。[如此五、六一联,又只为指点路旁之故,唐人律体,真是大开大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