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三十八滴眼泪
我记起了自己是一棵小树苗，而不是一棵小草。我记起我的母后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雪海另一边的海岸，这片断岸。母后手心的温度很温暖，让我连风雪都不怕。
我记起了父皇、古风和冰点一行人，在一轮灼热的太阳里面，浑身是火的画面。我和他们只有咫尺之遥，太阳强烈的光线伤不到我，一双双向我投递过来的难以置信、愤怒怨恨的目光，却如万箭穿心一样，伤的我遍体鳞伤。
我记起了父皇对我的期望，他希望我当一枚小小的太阳，普照万物，带给苍生温暖。不过，太阳有的时候也会带来灾难。太阳的感情太过强烈了，只可以远观不可以靠近。生生世世，它只能寂寞孤独的存在于时空里的一个角落里。寂寞孤单地散发光和热，明明自己就是很温暖的，却时常会感觉清冷和落寞。
太阳的生活太过寂寞，而我早已经厌倦了寂寞。
我的母后希望我变成一棵生命力旺盛的大树，高可参天，生生世世永远健康快乐的活下去。我遵从母后的意愿，现在的我，已经是一棵小树苗了尽管只有两片皱巴巴的嫩芽，看上去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一棵默默无闻的小草，尽管尽管有的时候，我自己也会把自己误认成一棵不值一提的小草。不过现在我知道了，我是一株小树苗，将来是要长成参天大树的。
然而，我能做到的只能是尽力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我并不能保证自己会快乐。
如果有选择，我宁愿做一棵默默无闻的小草，随风迁徙，随波逐流，而不愿意做一棵永远固守在同一个地方的大树。最初想要做一棵大树，是因为想要保护某些人，想要坚持自己的某些理想。现在，我已经没有想要保护的人，也没有生活的信仰了。我心中最爱最爱的那个人，已经彻底葬送在我自己的手上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纵使我日后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几千年几万年的等在最初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把时光站成了永恒，已经寂灭的人，是永无可能再回来的。
在死亡的面前，我的根须被打回原形，重新变成我手掌心里的皱纹，回到我的手掌心里。摊开双手，我怔怔地看着自己陌生的掌纹，掌纹里显而易见的殷红色的血迹——那是我母后的心滴滴流淌出来的血。
生平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掌纹，空旷而寂寥的黑夜里，星星的光芒投射到我的双手上，我看到自己的双手重新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心中惊诧不已。
手掌心里的那个月牙形的血手印，在摇曳的星光下红的很妖艳，独自美丽。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我伸出自己沾满血迹的手，毫不犹豫地深深嵌入自己的心脏里。穿透单薄的一层皮肤，再穿透一层血肉，也没有什么难得。心脏跳动得越来越缓慢了，在冗长的时光里，它已经跳动了太久、太疲倦了，心脏也是需要休息的。
浩瀚无垠的星空之下，我安静地坐在断岸边的一棵大树下面，身体完全融入到黑暗里。这样一来，应该没有人能看得见我，这样很好，没有人打扰的静谧，我感到无比的惬意和安全。
我用一只手拖着自己血淋淋的心脏，一只手奋力地捂住身体上左胸下面的那个空洞。大风不断地灌进我身体上的空洞里，血肉模糊的地方，我感觉到一股又一股滑腻粘稠的液体从里面涌出来。带着些许温暖的液体，却很快在凛冽的寒风里冷却凝固。鲜血终究会停止流动的。
另一只手上的心脏还在微弱的跳动着，像是一具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的身体。无声的寂静中，我感受着一颗心脏跳动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微弱而细小的，像是在呻吟，像是在呼吸，像是呼吸之余的一声不经意的一片叹息。
我的骨骼开始错位，我的皮肉开始收缩。很快，我的肉体就会不复存在。这是我的选择，我一点儿也不后悔。不是做一轮永生永世孤独寂寞的太阳，不是做一棵洒落荫凉的参天大树，我选择做一棵可以随风飘飞，随波逐流，默默无闻的小草。
如果不是我的母后在她寂灭的时候，在我把自己手心里变成根须的掌纹种植在她心脏上的时候，用自己千年的生命力和出神入化的造梦术，在我灵魂的边界，制造了一个永生永世无法磨灭的保护伞的梦境，如果我还能选择死亡，我会从容就死的。
在由一个肉身，重新脱胎换骨成一棵小草的过程中，我深埋在身体里的所有压抑着的情绪，突然全都如洪水猛兽一样朝着我的灵魂袭来。无穷无尽的怨恨、愤怒和铺天盖地的内疚、自责，轮番上阵，不遗余力地折磨着我早已残破不堪的灵魂。几百个轮回下来，尽管有母后用生命在我的灵魂周围种下的保护伞的保护，我坑坑洞洞短期内无法恢复平整的灵魂的表面，还是被各种拥挤叫嚣的情绪噬咬的千疮百孔。
无穷无尽的愤怒和啮齿的怨恨，铺天盖地的内疚自责和永生永世无法痊愈的悔恨，包围了我，毫不费力的把我没顶而过。
我的心死了，但是灵魂还在。在黑暗无声的寂静里，我悄悄地把自己的灵魂寄托在一株不起眼的小草里。虽然只有两片小小的嫩芽，而且还皱巴巴的，但是这样的新形象让我感到心安。
在刮风的时候，在下雨的时候，在鹅毛大雪沸沸扬扬地从天而降的时候，我可以心安理得躲进一棵大树的下面，寻求庇护。也可以爬进树上，偷偷摸摸地躲进一个废弃的鸟窝里，寻找温暖。如此甚好，我不必再费心得为别人遮风挡雨，有很多时候，你为别人做这样的事情，别人也不一定会领情。
一艘漂亮精致的帆船搁浅在金黄色的沙滩上，一只有着五颜六色羽毛、嘴巴尖而细长的水鸟，不断地从远方叼来鱼骨，还有其他的一些白骨，将其轻轻地投放在船舱之中。要不了多久，那具仰躺在船舱最底层的尸体，就会被与日俱增的粼粼白骨完全遮盖住。
为了掩人耳目，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沉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