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死生相契阔,残血换情天(二)
仙茗一盏、美酒一翁、金瓯一盅,飞觥流觞、天旋地转中,联珠帐内的两人都有些累了。女皇已不再白皙滑嫩的肌肤上密布着汗渍,如生了皱襞的旧布衫上湿了几痕,她躺在薛怀义宽阔的怀里,有着缕缕银霜的鬅鬙长发与薛怀义乌黑的凌乱青丝绞在一起,缱绻纠缠,她闭着眼轻轻唤他的名字,怏怏失望,“怀义啊,你说朕有哪点对不住你了。”
薛怀义微微一惊,他俯下头看了平时威仪万分此刻却柔弱无比的女皇一眼,思忖道:“没有,陛下一直待怀义很好,若不是陛下,怀义恐怕还是那个在长安城里耍杂技靠卖艺为生的贱民冯小宝。若不是陛下,怀义又从何得到现在这荣华富贵、尊贵显赫的身份地位?若不是陛下,怀义哪能有秉承皇恩来修建督造宏伟壮丽的明堂、天堂的机会呢?”
女皇讥讽地笑了笑,目光一黯,“原来你还记得。”
薛怀义脸沉了沉,心底蓦地升起一股不安焦灼之气,腾腾翻滚,汹涌澎湃,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呢,陛下?是不是一些爱嚼舌根的人又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话馋构怀义?请陛下一定要明鉴!相信怀义,如此大恩大德,陛下堪比怀义的再生父母,怀义怎能忘记不感恩戴德呢?就算怀义吃了雄心豹子胆生了十个脑袋,亦不敢忘记陛下的大恩啊。”
女皇睁开被雾气遮蔽的双眸,有些好笑地说:“哦?不敢么?”她冷冷瞟了他一眼,便撑起干瘪枯瘦的身子不再理他,拊掌轻轻拍了三下,只闻得三声清脆掌声啪啪响起,便有宫婢鱼贯入殿。她们低垂着目光,先挠起炕床前的联珠帐,接着便徐徐为女皇裸-露的身躯披上柔软贴身的雪色浴袍,待到伺候女皇沐浴完毕,再为女皇更上一件撒花蔽膝的绵曡内襦袍,外罩一件明黄色蟠龙怒爪张扬的雍衣,最后再在雍衣外加了一件暖和出锋的明黄色羽缎披麾。
宫婢从妆奁盒里取出巧笢为女皇凌乱蓬散的长发抹了黑色发油,遮了透露出她年龄的银发,再用篦子梳了一个代表着雍容端庄、恭检瑞德、尊贵淑矜的合璧髻子。斜插一支攒金嵌玛瑙华胜,髻子的正前方有一支衔珠小金龙金钗,珠子上垂着根根金灿灿的旒藻。
女皇至始至终都噙着冷冷的笑,目光凛冽,不曾看他一眼。
若是女皇把一切都摊牌,让他知道他犯了什么错,尽情地责骂他或是惩罚他刑罚他,他心里还不至于这样害怕。可女皇毕竟不是凡人,她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亦能做常人之所不能做,正如当年她将她小女儿家之钗环变为绝古的弁冕旒藻一般,圣意难度、圣心难猜、圣命难揣。她这样不动声色、默不作声一如平常,反倒让他不明所以,森森然令人有些毛发耸竖,不寒而栗,像是心底悬着一柄巨大的摇摇欲坠的锋利板斧。
他立马翻身下床,跪倒在红氆氆上,道:“陛下,怀义一腔碧血丹心,皇天后土,实所共鉴!高阳明月,可表忠忱!若是怀义做了什么让陛下怀疑抑或是他人无中生有的事,那请陛下一定要明鉴,若是不曾有人扳诬馋构怀义,陛下就是痛斩吾首,抑或将怀义五马分尸以泄愤,怀义也无话可说。”
女皇拂袖转过身来,绣满蟠龙金纹的袖摆哗的一声将梳妆案台上的物品通通拂到地上,她目光凛然地瞟着他,冷嗤道:“朕要你的命作甚?这个天下都是朕的,朕还要你给什么?朕只要你明白自己的身份与处境,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都要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切不可越规逾矩,妄想欺下瞒上,在宫里头行为举止都要老实本分一点。现在你可以在朕的手下胡作非为、骄横淫纵、颐指气使,那是因为朕还宠着你爱着你,若是有一天朕不需要你了,你的命比那蝼蚁蜉蝣还要卑微下作!”
薛怀义低敛着头匍匐在地,连连称是,心底深处却忐忑不安,隐隐作痛。
他运思极快,排除了可以惹到女皇的可能事件,惟剩下一件事让他担忧不已。他颤抖着闭了闭眼,口直哆嗦着默默祈祷能得到上天的福祉,祈愿上天能保佑他们母子没被女皇发现,一切平安。女皇说的那事一定与他们无关!可越是祈祷越让他心底焦灼躁动,像是悬在他心上的锋利那板斧直直坠落在他心脏上,将他心脏割得伤痕累累、面目全非。
女皇俯视着他,问道:“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了吗?”
他将头俯得更低了,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怀义实在不知,还望陛下恕罪!”
听他此言,又见他并无半分悔恨之意,女皇不由气得抚胸幽叹,她带了三支护甲的枯瘦手掌颤巍巍地支撑着梳妆案台,身后的随侍女官上官婉儿连忙近身前来扶住她,却被她轻轻挥手推来。她冷冷一笑,笑声直让薛怀义头皮发麻,毛发耸立。她看着薛怀义曾经伟岸高大,现在却匍匐成一团宛如蠼螋的身躯,不禁冷道:“是觉得朕马齿徒增,不明事理?还是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好!那现在朕就要让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