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死生相契阔,残血换情天(七)
她在血泊中静静地笑着,曾经绝美的脸颊上染满了怵惕悚然的鲜血,赤红的双眸里一一闪过生世都流不完的凄迷浮光。那浮光仿若要闪烁到云天尽头去,那里,有着她向往的铺天盖地的喜气的红,悲怆而凄美的嫁衣红,像是涂抹在她生命中最凄美最艳丽的一抹浓彩艳妆。
女皇高高在上,她高傲得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全是漠然无情,她冷冷地道:“书屏,别怪朕不怜惜你,要怪就怪你自己有眼无珠爱错了人,不该那样子痴心绝对地去相信一个男人。”
薛怀义颤抖着手,泪水直直淌下,他静静地看着那曾经绝美的女子在血泊中淡淡微笑着,那谜一样的深邃赤色眸子里,是他终其一生都无法看透无法堪破的凄迷。她挣扎着撑起身子,旋即朝着御座上威仪万分的女皇深深一拜,说:“请陛下放过那孩子,书屏愿以命抵偿!”
接着,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薛怀义,面容扭曲狰狞,让人见过之后便再也不能忘。她突然纵声大笑,笑声凄厉怵惕,声声回荡在这个弥漫了恶臭血腥味的辉煌殿宇,她尖声道:“薛怀义,你负我——”话毕,那个决然的可怜女子嘶声尖叫一声,便仿若使劲一生的气力一头撞在那蟠龙飞舞狰狞的金柱上,顿时血流如注,湝湝涌出染红了众宫人冷漠无情的眼。
上官婉儿怀里的那孩子哭得更凄厉了,哭声阵阵回旋在岑寂的殿宇上空,惊飞了休憩驻足于蟠龙缠绕怒爪相向的飞耸檐角上的几只暮禽。那暮禽尖啸着扑棱棱着长翅一个箭头飞向西方,沾花扑蕊的暗黄色跗蹠飞也似的离了凶恶暴戾、残酷无情、冷血暴虐的那条蟠龙。
雪已经下得很大了。
那一阵呼啸的狂风猛地吹翻了明黄绫窗幔,带了些寒透骨髓的雪霰子飞散进来,将布在大殿四周的十二盏红烛直直吹灭了七盏,剩下的五盏蜡扦台上红蜡芯花上的火光星星点点、闪闪烁烁不停,宛若在风雨中飘摇不定飘忽不止的那些许希望。大殿暗了许多,那玉涡色贡纱飘飞如魍魉鬼魅,加之一些胆小的宫人惊怵的战栗声,这里仿然成了血腥弥漫的地狱。
女皇坐在高高的九龙盘朱漆御座上,没由来的感到冷,那冷也许并不是寒彻刺骨的,但一定是将她早已不会热血沸腾心变得更加冰凉的,她将枯瘦细指上的护甲一支一支取下,扔得远远的,哐当几声清脆响起,声声刺耳。有宫婢上前来为她披上一件出大毛的玄狐大氅,微微抵挡了些寒意,她用手撑住头,有些无力地吩咐道:“把孩子抱下去吧。”
旁边的上官婉儿垂首称是,道:“陛下万金之躯,切勿为了这等贱民小事伤了龙气。死一个无关紧要之人是小,圣躬违和不豫是大,陛下定要保重圣躬,才好造福千秋。”
另有宫人关窗闭户,持了纸折子点灯,不多时,大殿便重新明亮起来。
锦书屏的尸首已被抬走处理干净了,还有几个宫人匍匐在地擦拭着金砖地面上、蟠龙金柱上残留的殷红血渍。他们面无表情,动作熟稔机械,仿佛对这种惨烈血腥的场景早就司空见惯了的,有些麻木不仁,残酷冷血亦是正常的。
薛怀义木木地瘫坐在玉阶下,表情呐呐无措,双目黯淡无神,一张俊美的脸更是惨白一色,手足酸软,躯体僵硬木然若死人。只有他手掌上还残留的殷红与隐隐的痛楚在提醒着他,他还活着。可是他无法忘记,锦书屏死去之前望他的那最后一眼,该是有多恚恨有多凄厉。
她双眸赤红,疯狂朝着他大笑,笑声声声凄厉尖锐,她眸子里眼神里全是深不见底、可以将他斡旋进去进行溺毙的层层绝望。那绝望犹如巨大的铁锤一锤一锤将他生命结束般,要将那锤心泣血的莫大痛苦铸刻进他的灵魂他的骨髓他的心脏,生生世世铭记于心,生生世世得不到解脱救赎。这是他欠她的,是用一辈子时间一辈子光阴都无法偿还的凄惨情债。
他禁不住抽泣起来,泪淌两行,湿了他染满她的血污的雪白袈裟。
这时女皇拾阶款款而下,她来到他的身旁,缓缓地将他扶起来,温柔万分地说:“怀义啊,朕也知道你对朕的心,这么多年了,也怪难为你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你只犯了这一次错误?朕知道作为一个男人,你承受了很大的痛苦。在朝廷里受尽了委屈不说,外面还有满天遍地的流言飞语,朕纵是再老眼昏花,耳聋目浊,也是辨得清孰真心孰假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