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乍变琴音乱,咫尺尽硝烟(三)
须臾,她说:“王爷,何时奴家才可入主寿春王府呢?”
李成器道:“殊晋,相信本王,你很快就可以有名有分了,本王是不会让你受尽委屈的。”
她突然凄楚地笑了,目光越过层层轻纱,越过那被冻结了的翠色碧湖,不知落到什么上。她的声音也飘渺得如同起了丝丝褶皱觳纹的细纱,“我相信王爷。”话罢,她取下别在后脑勺发髻上的那支素色珠花,举到自己眼前,眸光也随之落到那颗圆润滑腻的莹白珍珠上,她轻轻说,“奴家并不是着急入主寿春王府,奴家只是怕王妃伤心。”
李成器一笑而过,直直摇首。
她道:“奴家挑选这支珠花的时候,不甚心急,结果挑来挑去也没有挑到自己喜欢的。那珠花不是太艳就是太俗,要么就是太不真实,那珍珠极为劣质是掺了假的。可是后来奴家出门为王妃购置新出来的胭脂,于无意之间就发现了这支珠花,结果一见倾心,佩戴至今。于是愚笨如奴家亦明白了,万事莫急,随缘即好。时机成熟了那适合自己的珠花自然就会出现,又何必急那一时得到不适合自己的那支珠花呢?所以奴家并不急盼着王爷给奴家一个名分,奴家问王爷的原因是想知道王爷心中到底还有没有惦记着奴家?”
闻罢,李成器道:“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她轻轻俯身,双手奉上那支珠花,“奴家现在知道了。”
他沉默半晌,伸手接过那支珠花,“好个殊晋,本王既然收下了你的信物,便绝不会负你。”
殊晋一笑,眸中的泪光蓦然变得晶亮,她哽咽道:“多谢王爷恩宠惦记,只是奴家求王爷不要太急了,奴家不想伤害王妃。毕竟,毕竟……我们曾是姐妹。”
李成器温和一笑,“不会,阿黧宽宏大量,为人恭检仁德,乖顺淑贤,深明肃雍之道,素为坤德之行,她一定会答应的。”
她俯身深深一拜,道:“那奴家殊晋就于此谢过王爷王妃了。”
李成器无奈一笑,最后看了一眼匍匐在地微微有些抽泣的殊晋,她纤细的身子仅仅披了一件薄白的鲛纱雪绛,寒风忽起,连身着藏青色蟒袍的他亦觉得冷,柔弱娇嫩如斯又怎会暖和不冷。于是李成器缓缓走了过去,伸出双手扶起了那个在寒风瑟瑟发抖的女子,他目光灼灼,口气坚定地对她说:“相信我。”
她抬头,泪水早就淌了满脸。
他双手正有力地将她搀扶着,指尖的温度将她的双臂烙得滚烫生疼。见她脸色青白,温度冰凉,他又脱下他的蟒袍披于她身上,为她微微抵挡了些寒意。转眼,他便消失于这个苍茫夜色之中。
他也曾在离开时回头一瞥。
正瞥见那个纤瘦女子扶栏瘫坐,像是周身气力都颓散尽了似的,整个人宛如被抽走了支撑身子的力量,双腿颤巍巍发着软。天上的明月光华倾了她满身,若有一朵浮动了一层薄怜雪光的寒冬雪梅,根根浪蕊被寒风吹得翻卷纷飞,娇怯的样子令人看了不甚心疼。又看见她双眸含着泪,衬得她的一身素白轻纱飘渺若风,泪花闪烁楚楚可怜中多了一丝梦幻绮丽,微微透着悲意,细碎的月光银光映于她眸底簇然流动,泛起银色的点点流光,闪动若水银。
她凭栏而偎,身后满湖清莹冰层湛湛一色,倒映天光深黧,月光浓渥,却将她的茕茕孤独折射成漫天星光,风髻雾鬟浮翠流丹中她遗世而独立。
见他消失于黑夜之中。
她复坐于席簟之上,又抱琴闭眸轻弹。
她爱的那个男人还没有来。
她一直在等,一直都在等,等了将近二十年了。
琴声缓缓如清越细流倾泻了出来,倒不似之前的激越跌宕,起伏不定。而是如此的恬然宁静,如一缕划破了平镜般水面的山岚清风,泛起点点涟漪;又似一根翠绿竹篙撑开碧色流水,一叶扁舟轻过大江,两岸青山崴嵬,转瞬便过数重峻岭,曲折萦纡,辗转回来流进她心底,清凉之意刹那浸透血脉,漫入骨肉,淙淙而走湝湝流动,须臾便凉彻骨髓寒遍周身。
有人从黑暗中现身,道:“晋姑娘好雅兴。”
他来了。
她睁开眼,双目半睐。
只见那个男人峨带高冠,身材魁梧,一身镏金边黑袍将他高大的身躯衬得越发伟岸。黑袍袖口处有执绣精致的如意云纹滚边,挑极珍贵的金缕线绣就,根根缠绕缕缕精细,繁复中可见细致入微,细微处可察复杂繁琐。他面目带煞,瞳孔中透出丝缕阴鸷般冷血的凶光,双眼狭长,浓眉细长入鬓,鬓发沾染了些寒夜深夤里的淡淡雪气。
他大半张脸上均刻有纹饰,刺青黧黑,那纹饰是一条凶恶残暴肆虐的夔龙。那条暴虐夔龙在他的颜上盘旋龙卷,嘶吼暴怒,显得煞是狰狞恐怖。夔龙双眼怒睁,触须毕张,身上的鳞纹片片清晰可辨,每一片每一寸地方都镌刻得极为精细繁杂,鳞纹上还缀了颗颗精小的赤金纹龙小金珠,月华冰凉若水,泻了他满身的如纱清辉,那清辉熠熠发光,跃跃泛于赤金云纹龙珠粒上,似闪烁着银光的水银注入金流之中,光华流转,瞬息万变。
见到来人是他,她抿唇浅笑。
少焉,她结了尾音将琴竖立着抱住,起身正襟行礼,“来大人①,奴家殊晋这厢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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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来俊臣,唐朝武则天时酷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