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連城:妃皇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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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妃皇初现世,微红湿余血(六)

嗣圣六年,武皇将李唐子嗣翦除的翦除,废黜的废黜,诛杀的诛杀,早已殆尽肃清得差不多了。同宗室的,不止睿宗李旦在惶恐不安的夹缝中深受倾轧、苦苦求存,他的儿子们亦要受到株连。除太子成器能居住在东宫里头外,其他几兄弟俱被禁足在自己的府邸,常年活在黑暗与孤独之中,日日夜夜不见人,岁岁年年不闻声。

东宫承乾殿。

这一场秋雨下得淅淅沥沥,连绵不息,洇着初秋时万物希夷皆凋敝的怅惘与淡淡愁绪,仿若将那秋时的萧瑟匀实到心里。如同用墨锭轻轻地在砚堂里磨墨,细细地磨,直到将与秋时相背离的凌厉棱角给磨得平平实实,方才善罢甘休忿然离去。

她伸出纤纤十指撑住下颔,手肘搁在雕花细致繁复的红檀木案几上,有些惆怅地凝望着微微带着潮湿银泽的窗棂子外,眼神飘渺而悠远,仿若神游他方而人却伫留在此处,还浑然不知。窗外雨潺潺,连成浸着秋色的雨幕坠落成珠,点点滴滴摧得人彷徨易老,但这秋意到底还是阑珊的,只是有些瑟瑟得紧。

空旷开阔的大殿上雪白轻纱飘拂。

十二根汉白玉蟠龙大柱擎天独立,支撑着浮雕精巧的殿宇。一扇泥金山水人物云屏遮挡了内殿的大半视线。陈设简单,风格素淡不庸俗,虽不如昔年那样奢华豪贵、镂金错彩、堆金砌银,但也符合她娴静不喜事儿的性子。如今,只叹是世道在变,人心在变,什么都在变,浮云缱绻漫游千载,亦是同样经不起日复一日的流年轻抛,韶光易贱。

镂金嵌朱玉大鼎里焚着露申,淡香幽幽郁郁,袅袅袭入这奢华大殿的每一处。她呼吸浅浅无力,细细地像浮动在空中的游丝,丝丝缕缕却如同虚无。

她只穿了一件薄绡纱裾,却感觉不到秋寒。

腹部高高隆起,那里有小生命正在她的肚子里做运动,她微微颦蹙,一不小心就被孩子粗鲁地踢了几脚,她不禁吃痛地‘哎呦’一声。眼角眉梢却全是灵动闪烁的要为人母的喜悦。此刻,她就算是生气发怒,也美过很多人。这是母亲的魅力。

纱衾微凉,裹着她的薄绡纱裾再也不能让她御寒,腹部有些隐隐作痛,她伸手滑至隆起的肚子,嘴角也被这阵阵隐痛扯得发青。

缘何会突然作痛?肚子里的小生命是她十月怀胎的成果,太医掐好日子就在这几天里临盆,却没想到这么快。

抬首便见云母屏风上的三千里锦绣山河,江山沉醉,天下化身为徽墨下的一幅浓渥到深处的水墨画精品。只是现在的她看来,三千里锦绣是奢华与俗不可耐的江山的附庸,而美人注定要沦为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便一世功名,便一世绩德,拱手送他万里山河玲珑社稷,还他一世浮生欢爱,许她一生末世情仇。

儿子——

因为腹痛,她终觉得眼饧骨软,头脑眩晕不清,视线中的云母屏风也逐渐模糊不明。屏风上的锦绣山河在她的视线里倒跌旋转,她扶着案几物具挣扎起身,轻移凤翼丝履,趔趄着走向双鸾戏水的鸾床上平躺好,这样能减少缓解疼痛。

“啊——殊晋。”她腹痛如绞,忍不住呻吟一声。

翠衣宫婢殊晋三步并作两步走,绕过偌大的云母屏风直直抵至她的凤帏,玉玦叮叮,宝璐银铛晃动,双寰上别的那支珠花素色逼人,越发称得她下颔削瘦,骨骼如刻。殊晋俯身,瞧见她形容苍白乏力,以往润泽的双唇此时更是惨白一色,不禁惊骇唤道:“太子妃娘娘?”

她攀上殊晋纤细的手,紧紧抓住,嘱托道:“殊晋,你先托人去传接生婆,再找人去驯马场叫来太子,本宫、本宫怕是要分娩了。路上小心点,切记不要让武皇的人知道。”她根本就未怕过武氏,那个自以为是的蠢女人。凭她在虚嬛的身份,武氏若是敢对她做出半分的伤害,恐怕整个盛世大唐都会被摧毁、被分崩离析、被惩罚碎成尘齑。

是的,虚嬛有这个能力,消灭大唐,而后将大唐在典籍史书上除名,完完全全将大唐留在这个世上的痕迹给抹去,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虚嬛就是这般神奇强大,而她是虚嬛的长公主,武氏那个出生卑贱身份低下的女人又算个什么?她永远也无法与她相比。

只是她并非是个娇生惯养,抑或深受贞烈训导的公主,打小也并未遇到过被捧在手心怕遗失了含在嘴里怕融化了的盛宠场面。圣眷优渥,恩浓基隆,福禄滋泽,她虽样样占有,但她终究是个心高气傲、不肯服输、亦不愿躲在父母羽翼庇护下碌碌终生无所作为的天之娇女。

她来到大唐,屈尊嫁给大唐的皇太子,是因为她要完成她的霸业,虚嬛的霸业。她要将她的骄傲与能力发展到极致,层层部署、步步为营,隐藏自己的野心与欲望,韬光养晦,以便运筹帷幄,伺机而动,一发致命。

所以,她绝不能鲁莽行事,以至打草惊蛇,惊动正处于优势地的武氏,让她从此提防着她。她要事事小心,时时注意不露出马脚,让任何人抓不到她的小辫子。虚嬛的秘密,她的秘密,在未成功之前,绝不能被揭露出来。

所以,她要隐藏自己,要在任何时候都要提防着武氏。提防着她为了成就自己专权的霸业而拔掉她这颗藏得很深的龈齿。

殊晋大惊失色,脸色不由得泛白,微微一怔之后,便快速地跑了出去。

她抚摸着肚子,冷汗滚滚而下,浸湿了她身上这层覆体的红浥绛绡。痛得不行时,她紧闭秋霁氤氲的双眸,皓齿咬唇,重重地咬下,借以减轻腹部的疼痛,可直到下唇被咬得泛出丝丝殷红,也不见腹部的痛楚有丝毫减轻。

她哭了,有生以来的第三次落泪。不是因为痛苦,而是感动。

要为人母的感动。

第一次,是在她出生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她离开生活了十七年的虚嬛时,这一次,便是她的孩子出生之时。

泪滑如珠,纷纷滚入两额蝉鬓,仿佛屏了三生三世的记忆,别了长庭院常寂、常寂然若命。她在这个有些颓败了的宫殿里,闻着大鼎里露申的香味,消魂索然:原来,当一个人寂寞到了极致之后,再大的苦痛,都会被视作生之微芥。这微芥在生命这条滚滚长河里,沉浮荡漾,瞬间百载,岁岁枯坐不轮回。

她恍然忆起,两年前,虚嬛的仙山玉宇中,数楹琼楼阁馆、轩榭楼台隐隐约约浮在袅绕的云霭里,这般如梦如幻的美景,俨然是与俗世相隔、与凡界相离、俗世凡界两不相扰相侵的人间仙境。

她一身雪纺,仿若天仙。

他一身雪衣,仿若神祗。

腊梅殷红,如泣血般兀自洇染了冰天雪地里清一色的雪白,寒风似砭骨针扎般刻画在心底,一下又一下,铸刻着灵魂,放纵以爱的名义;鞭笞着生命,欺凌以铭记来相忆,殊不知相忆相记,如果不是双方情同意和的,其实真的,继续不得。

可是无佛,你不是凡人、普通人,倘若你是和我一样的人,我们又何必这样苦?是啊,我纵是千般万般骄傲,在神圣如佛的你的面前,也不敢有一分的张扬与逾越。你是那么的神圣与遥远,你的魂魄是那么的纯洁高雅,即使是站在你的身旁,我这个凡夫俗子也感觉不到你的呼吸、脉搏、温度。

你是虚嬛的佛,我这个心思杂陈灵魂浑浊的人只配虔诚地跪倒在你的脚下,顶礼膜拜。即使膜拜,我也怕我带有杂念的心思玷污了你。

离你远远的,嫁给他人,不再见你,是因为我不要你的怜悯、不要你的大慈大悲、不要你的救苦救难,所以我宁愿情掷渊薮亦不再回头,宁可爱恨坎坷亦不再回眸。你心如死海枯井,那些偶尔泛泛而过明镜的孤舟,只不过是尚能在你生命里欸乃摇橹的小喽啰,或许会激起些许涟漪,但终是晃不起大波大浪。

不足一道,不值一提。

又何必在一起。

她平躺在鸾床上,腹痛依然不减,犹如一只生着五根钢爪的手掌在狠狠地蹂躏绞烂她的小腹,又如万剑相攒,密密麻麻地将她的小腹攒成千疮百孔。实在无法忍受这搜肠刮肚的疼痛时,她便用力抓住鸳鸯交颈缎面的被衾,莹白如玉的手指纤细无骨,却分明将被面抓出几道狰狞的抓痕。

少焉,接生婆已经来到殿内。鱼贯而入的宫人们也已并排站好,开始有秩序地做好各自的工作。

因为太难受,她的呻吟声愈来愈重,全身上下都仿佛处于一种意识与形体相分裂的状态。背脊也因痛苦而颤巍巍发着抖,胸口剧烈痉-挛。接生婆们开始助她生产,却见她死死不肯将双腿张开,不禁紧张道:“太子妃娘娘请放松身体,羊膜已经破了……”

她不禁痛得尖叫起来。

她张-开-双-腿,在哭声中问道:“太子呢?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