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千取一瓢,弱水解百恨(二)
雪山上的皑皑白雪终年不化,晶莹冰层延绵至醉卧于天地之间而尚不知醒的青翠山岚间,千里延绵,万里冰封,银色成了这座雪山顶部惟一的饰色。于是千万里之外,凝眼便能看到青岚上银装裹顶,素装绕萦,茫茫然如万条腾云驾雾矢矫回天的银蟒,翻滚翔舞于青山白云之中,四海八方之内,蜿蜒盘旋,同袅绕白云蔚蓝苍穹一道变幻无穷。
雪山顶恨水莲池。
她一身雪衣,赤着白净的莲足立于皑皑冰雪之上,仿若茕茕独身孑遗一世。她白发白瞳,一头霜染雪尽的发丝随意绾成堕云髻,并在发髻后别了一朵手工精致繁复素白的莲花,素颜曜曜,生得是如此的纯洁无瑕、不食人间烟火,宛若天成。那雪衣薄如蝉翼轻纱,裙裾上数朵挽起的素白莲花下有纱幔缕缕,缕缕纱幔被裹卷倒置而上,连缀于她发髻下的那朵莲花之中。
时光仿若经过她的脸庞时,静静停驻,停在了她最美的十七岁,再也不前。
凝睇着远方,视线却被苍茫雪色阻挡。须臾,她低低叹息,叹息声微若无闻、惘若不曾,轻轻地坠入那铺天盖地、疯袭而来的雪白素染之中,飘飘散去,再无可闻。
裙裾被雪水濡湿,极浅的一层湿渍,却突兀地在那薄薄一层纱裾上留下几抹雪痕。
她提起裙摆,神色寂寥地走过这茫茫一片的雪地。身后,她留下了浅浅的一些凌乱而凄美的脚印,仿若含苞腊梅初绽,于寂寞寒月里怒放枝枝出墙殷红,朵朵幽香馥郁。
恨水莲池,恨水,恨不解水,水何曾解恨。
独自一人在这里等了多少年了,她已记不清,只道是她隐隐记得曾经的一些过往,一些缤纷记忆中的零碎片段。亦并非是努力记起的,而是无意之中窜入她脑海的那些片片段段太过悲伤,悲伤得她脑海里每每闪过一个,她便记忆犹新、深入骨髓、再不能忘。有时她为这些悲伤呜咽得五脏俱碎、肝肠俱断、肺腑不全,却从来不曾解惑。
从梦中哭着醒来已成常事。
只是,只是,她梦中的那个人儿,到底是谁?那云过天青般的苍青色的衣衫在她梦中屡屡出现,次次衣袍翻如云滚,那人青丝如瀑、漆黑如藻,她仿佛看到他塞上苍鹰般孤傲不逊的那瞳,深如深不见底寒不透影的幽潭,寒潭水清,清透碧绿,却被一无是处的悲伤寂寥给遮蔽掩盖。掩盖得,她再也看不清世间真相与粉饰后的太平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恨水。三千取一瓢,弱水解百恨。
恨水莲池畔,她敛裾轻轻俯身,眼前的魂莲已经生得葳蕤灼灼,纷缊蔽芾。偌大如盘、浑圆如轮的莲叶将数朵魂莲团团围住,晶莹的莲叶上水珠四洒,颗颗晶莹透着明光,似泛盛着皎皎明月。莲香阵阵,招惹引来一群群翻飞蹁跹的冰蝶,那蝶儿体竟透明,冰晶似的样子煞是好看。它们或驻足于魂莲的花蕊上偷香,或蹀躞于这恨水上方迟迟不肯离开,或俩俩嬉戏蝶吻于魂莲透明的花瓣上,双宿双飞。
那冰蝶名为转世蝶。
有人说,转世蝶年年沉睡不复醒,是因为它们的虫蛹里藏匿着一个个哭泣的魄。她们被禁锢在蛹里不能出来,沉睡百载。忽然有一天魂等候得悲伤呼唤,她们被深深的悲伤给惊醒了,于是化蛹为蝶。
天光碧透,池净几明。
每到魂莲全部盛开的那一天,寂寂圣山里冬眠的蛹将蜕成只只透明的转世蝶,它们成群结队,翩翩而来,只为在魂莲绽放那日于恨水池只影一现,双蝶成对,接连不断地为魂莲痴心祈愿,并为他们的美丽绽放起舞翻飞,将孤独了百载的他们的魂唤醒。
沉睡百载,只为一朝;虫蛹千寂,只为一夕。
魂莲,一魂一世。转世蝶,一世一转。
转世蝶为魂莲生,魂莲为众生死。魂莲千绽,转世蝶便算是完成了使命,无怨地死去。
千山绝屻、杳杳寒道、皑皑白雪之中,她雪衣被破空寒风卷得一阵阵凌空翻飞。细细凝视着那些为赴死而来、却丝毫不惧怕的只只转世蝶,眸中忽然氤氲起淡淡的朦胧的水汽,翻腾涌上,顷刻间便浸湿透了她的清明眸子。心中接踵而至的悲恸,让她敛袂快速地捂住了自己颤抖不已的唇,以抑制自己就要哭出声来的悲楚情绪。
因为她远远地瞥见,那些蹀躞而舞、蹁跹起飞的转世蝶之中,俨然有一个苍青色衣衫的模糊影子,他正从那些美得如梦如幻的蝶儿中阔步走出,大步流星、稳妥跌宕。衣袂翻飞,长袍滚滚如云卷,儒雅清俊的模样赫然是她夜夜梦中与之纠缠不清的神秘男子。
她素袖轻轻垂下,发髻后的莲花浪蕊被飞吹翻,浅浅浮动于微风中。
她痴痴望着他,心中愁肠百结,禁不住颤声问:“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