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48命运
当我和袁满再见面的时候,是在云都医院,他又老了很多。
他已谢顶,索性剃光了头。
我看到了老猿脸上无限的迷茫与感伤。
老猿的眼神里再无少年的热血,仿佛一只即将入锅的半死不活的虾。
他所追求的,全都成了泡影。他的理想之火,早已被现实一个个摁灭。
他的青春,已然凋零。
他侧卧于病床上,原本黑黑的脸庞变得苍白无比;他静静地看着窗外,几只盘旋的燕子向他示意,他才略微点一点头。
外面窸窸窣窣地下着雨,里面热浪翻滚,电视信号不佳,画面断断续续,几个面孔阴冷的医生进进出出,在机械式地工作。
潜伏已久的抑郁症,让老猿险些喝安眠药自杀。
这是他辗转的第十个医院了,因为他病情发作起来不是摔就是吼,不是砸就是揍,医生和护士都害了怕。
他爸带他来到云都大医院。若这次再没进展,下一步就该去精神病医院了。
矮个子护工笑眯眯地注视着光头老猿,热情四溢地说:“这里条件很好,你算是找对地方了,我去过很多医院,却对这情有独钟……”
老猿没反应,呆若木鸡。
袁父告诉我:“袁宝非常懂事,地里有活,他就陪我和他妈一起去干,很多活都让我们休息,他自己一个人来扛,常是起早贪黑。他很节约,常常拿瓶子灌冷水半路上喝。他卖菜的时候,有时候渴了都舍不得买一块钱的矿泉水……”
护工小刘轻轻推推瘫痪在床的魏校长,校长没任何反应,已命悬一线,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主任医师邵医生飞了进来,关掉了电视。
“医生你可算来了,我觉得他的病情这几日缓和了许多,就是高烧不退,浑身没劲,这情况是不是很危险?医生,快救救他,他待我不薄,我是他的护工,我……”小刘道。
邵医生飞了过来,迅速给魏校长打了一针,没搭理小刘,便飞了出去。
这时,护士走进来,给老猿量了量血压,冷冰冰地说:“待会儿院长要查房,记得把情况告诉他。”
袁父点点脑袋,又看了看儿子,老猿落寞的脸上增添了几分忧郁的神色。
他对我说:“袁宝就像花儿,蔫的了,该浇点水啦。”
“这里环境好吧,我陪着魏校长的二女儿考察了很多医院,到头来还是这个医院靠谱,你看这设施,这电视,这床,这纱窗,你看这天花板……”小刘道。
“他怎么样了?”我低声问小刘。
小刘悄悄使了个眼色,轻轻晃了晃大脑袋。
我意识到,魏校长可能快不行了。
“做护工,辛苦吗?”我问。
“不辛苦,不辛苦。我老婆没工作,女儿快上幼儿园了,我肯定得多出力啊!为了家,不辛苦,再苦再累也值得。”
“那整个家的担子都落在你身上了。”
“可不是嘛?我老婆上个月刚下了岗,心情也不好,我想的是出来多赚点钱。我也是一个月前才接手魏校长的,那时他已经完全不能自理了,他的儿女们更是忙得不得了,管不上他,我就接手了,钱倒是给得不少,就是有点苦重,一般人都不愿意干这个,得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
“魏校长的其他家人呢?”
“他老伴去世了,他自己因为抽烟酗酒太多得了绝症。儿女们也不孝顺,好几个礼拜了,都没来看过一次。其实老魏以前还是很有钱的。如今他每月支付我挺多。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让他康复起来。”小刘一本正经地说。
邵医生飞了进来,来查他的病人,他闭了三秒眼睛,睁开,紧盯着小刘,说:“他不行了。”
“不行了?什么不行了?”
“我建议是通知他的家人,让他早点出院吧。”邵医生不紧不慢地说。
“怎么了?难道是没救了?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么,难道是真的不行了?”小刘脸色煞白。
“是的,他已经扩散了。”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小刘不敢相信厄运这么快就到来。
邵医生就要离开,小刘拦住了他,“医生,快救救我吧!”
“不好意思,人死不能复生。这种情况都是劝说病人家属带病人回家的。”邵医生语气淡定地。
小刘气急败坏道:“你们医院能不能有点良心?缺钱吗?缺钱我帮他垫。缺人吗?缺人算我一个。到底,到底怎么你们才肯救他?”
“没救了。”
小刘突然跪了下来,“求求你,救救他吧!”
邵医生没有回头,飞走了。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打了个冷颤。
听说傲月公司有个退休干部也系邵医生用药失误,老爷子才67岁就走上了黄泉路。
“有啥别有病,缺啥别缺钱。”袁父自言自语。
老猿的母亲推开房门,一把抱住儿子,抚摸着儿子的光头,“我把你的情况跟傅院长说了,他说你没什么大碍,就是心情一直放松不下来,他建议咱们先住一个月观察观察。”
魏校长之死使老猿受了刺激,他感觉脑袋发胀,似乎有人在撕扯他的大脑。
袁父道:“人比人死了,货比货扔了。人活一辈子,别太拧巴了。放松点。生死之外,都是屁事。”
我给老猿剥了个橘子。
“你恨这世界吗?”我问老猿。
“我恨我自己。”老猿捂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
“你真是一日被蜂叮,三年怕苍蝇。多见见世面吧,别一天钻在自己的小角落里。”
“你说得不无道理。”
“人最难的啊,其实是跟自己的和解。”
“我记得我以前就是听你无休止地给我发东西,我也心烦了;后来冷清了很久吧,觉得索然无味。在的时候嫌烦,不在的时候空荡荡。”他说。
“人生在世,走一步是一步。人开心些,比啥也强。人就是活得个心态。”我说。
“当时你还没把我捞出来,你自己倒陷进去了。”
“是了,爱一个人不必躲躲闪闪、遮遮掩掩、藏着掖着……”我说,“别想那么多,猿兄。”
“那是一辈子磨灭不了的痛,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累了,不会再为儿女情长的破事纠结了,以后也不会抓心挠肝闹肺了。她只是我人生一个代表性符号。”
“是的了。”
“何必再刺痛自己心上的伤疤?”他说,“再强悍的人,在爱情面前,也会犯懵,他可以挑战全世界,却拴不住那一个人。”
“心大一点,平时遇到的屁大点事都不是事儿。男人嘛,不遇大事成熟不了。人生嘛,起起落落很正常。”我说。
“我想有个小院,院子稍宽敞点,中间种点月季、牡丹、花花草草,两边种点苹果树、梨树、柿子树,种点草莓、土豆、茄子、西红柿、黄瓜……房子不要太大,舒服就行。闲下来搬一把藤椅,沐浴着早上的阳光。躺下来,翻几页书,喝杯茶……”老猿说。
“我也想过这样的生活。”
“我觉得我不适合过那种精致的生活,我还是享受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