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奏曲与起舞
1
终有一天,我要将这支舞献给我所爱的每一个人。
我要自在地摆动腰肢,于一颦一笑之间,舞出我所能展现的每一个优美的动作,舞出我所能传达的每一句由衷的话语,舞出我所能绽放的每一份灵性与精彩。
我要让他们都看到,一个崭新的苏流萤,一个即使再痛再累也要笑着的苏流萤。
2
一旁无声的少年眸中闪过惊诧的神色,最终,他柔和了眉眼,含着笑轻轻点头。
“谢谢。”他的笑一如既往的好看,只是看在我眼里的感觉与以前完全不同了。
公交车缓缓驶来,门“吱呀”一声徐徐打开。
“我不打算和你一起去,我明天上午还有课。云杉公园第一百四十二号,面朝大海的方向,就是他的墓。你去的时候,记得带上白色蔷薇和红玫瑰,他的喜好随我。”我一步迈上了公交车,同他挥手告别。
我戴上耳机,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靠着被雨水模糊的玻璃窗,微微上升的冰冷雾气让我瑟缩了一下。我看着逐渐远去的那一袭白衬衫以及那个少年被雾气朦胧的柔和眉眼,轻声地向我心底那个曾经的白衣少年郑重告别。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夏了,只有徐舟。
下午约了舞蹈老师来上课,我收拾完东西来到了练舞房,换上舞鞋,简单地做完热身运动,开始练习舞蹈。微微的扯痛感以及酸痛的腰肢都让我的大脑趋于清醒,我闭着眼,随着音乐翩然起舞。一曲终了,我走到巨大的镜子前,注视着镜前的自己。
原本齐耳的短发长长了很多,服服帖帖地垂到肩头,我勾唇一笑:嗯,差不多,虽然绾一个高髻是不太可能的事,但好歹可以梳个辫子,到时候簪朵头花就行了。
“七七,把头发留长吧。”
临走前母亲拉着我,打量着我的头发,犹豫着道我当时沉默了很久,突然想起某个笨蛋的话,他说,七七,我喜欢你长发的样子。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大抵是从市里刚回来不久的时候吧,他指着我这一头齐肩的短发,盯了许久,说:“七七,我觉得你长发的样子更好看,我更喜欢那样子。”
“好。”我笑着回答,那就留长吧。
我回过神来,细细打量着学舞之后的自己。高挑的腰身,逐渐褪去婴儿肥的脸庞开始显现出了尖尖的下巴,白皙长直的脖颈,以及那透出一股子凌厉之气的上挑的眼。
就这样吧,苏流萤。我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回到家后,我在衣柜里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一件被母亲压在箱底的水蓝色舞服。小姨年轻的时候是一名舞蹈老师,在我十三岁时她正式告别了舞蹈生涯,便将这件衣服送给了我。我当初很喜欢这件衣服,但是苦于没有地方穿便收在了这里,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了。
我将其熨平,平铺在床上。丝绸般柔滑的质地,细致美观的针脚,宽大轻盈的袖摆,我细细抚摸着,仿佛能触摸到岁月的悠长。
手机铃声悠然响起,是西西打来的电话。我疑惑地拿起了电话,那端却传来罗枍的声音:“七七,你快来医院一趟吧……西西她……”
我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急急忙忙地问:“西西她怎么了?”
“西西她……感冒了,然后引发了扁桃体发炎,在医院里输点滴……”我扯了扯嘴角,我急成这样你告诉是扁桃体发炎。
赶到医院的时候,西西那厮打着点滴,一脸欠揍的笑容。她的嗓子嘶哑了,发出粗嘎难听的类似公鸭嗓的声音。
我挑了挑眉:“沈辞西你给我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又在感冒的时候吃辣的喝冰的了?”
西西羞赧地缩回了被子,朝我吐了吐舌头,我当即给了她一个爆栗。这厮最不关心的就是自己的身体,如今嗓子成了这样,联欢晚会怎么办啊……我头疼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无奈地看向不停朝我卖萌的西西:算了,看造化吧。
3
“准备好了吗?”我倚在门框上,看着走廊上的三人。
西西比了个“OK”的手势,罗枍点了点头,徐舟淡淡一笑。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周六晚上西西突发扁桃体发炎,她也挺顽强的,第二天就走出了医院,声音如今也恢复了差不多了。只是从那之后西西想要吃任何辛辣冰冷的东西,都被我一个眼刀给剜回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重视这场联欢晚会,大抵是因为源自一份愧疚吧。我总觉得对这个班级亏欠些什么,所以想要尽力地筹办好这最后的一场联欢晚会。我笑着环视了教室一周,一一阅过那些逐渐褪去青涩的脸庞,眼底隐隐泛起酸意。教室里所度过的时光,不仅仅有西西陪伴,还有来自娄微和罗枍的温暖,更有一片当做背景音乐的打闹声。如今的我们,都即将告别初中,奔走各方。
“好了,差不多了,你们准备进去吧。”我晃了晃手中的主持词,示意他们可以把电子琴搬进去了。
教室里,座位被排到四周,留出一大片空地当做舞台,而坐在评委席最前面的,是笑得温和的班主任,没有半分严肃之色。我们抽出班费,购置了两个无线话筒,教室由班干部组织装饰好,各色的皱纹纸包裹着白炽灯管,投下五彩斑斓而柔和的光辉,颇具几分美感。
你看,即便是简陋的装饰也能有如此好的效果。
我报完幕后,默默退到一旁,安静地看着这场筹备了很久的表演。
西西执起话筒,她今天将头发梳得十分整齐,左耳处别了一枚小小的白色发卡,显得俏皮而可爱;罗枍的头发也长长了,被分股扎在后脑勺;徐舟本来打算穿校服的,但在众女生的要求下,还是穿上了白衬衫,硬朗的身形被白衬衫很好地勾勒出来。
他们的脸庞满是青春的活力,眉眼之间隐隐透露出青涩,可都笑得肆意飞扬,像极了从前无忧无虑的苏流萤,但是他们都曾经历过苦痛,却仍然带着最纯真的笑容,衷心地热爱着这个世界。
我看着,心中感慨万千,鼻子没由来地一酸。一双手轻轻揽过我的肩膀,班长笑着推了推眼镜,我也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徐舟垂着眼眸,灯光在他的脸庞上晕染出柔和的阴影,他儒雅的眉眼俱为之摹画,他的手指灵活地弹奏着钢琴,动听的乐音似流水般,从他的指尖泻出,他的周身萦绕着一股难以表述的强大气场,让人不禁静下心来聆听。教室里突然安静了。
罗枍的吉他轻拨,配合着徐舟的钢琴,前奏结束时,西西双唇轻启,她的嗓音软软的,透出一股子生命的韧性,富有灵性:“嘲笑谁恃美扬威,没了心如何相匹配……”灯光模糊了西西的轮廓,她的眉眼忽明忽暗,透出一股雾里看花的美感。
而最震撼人心的,在后面。
“兰花指轻拈红尘似水,三尺红台万事如歌吹……”
徐舟闭上眼,一边弹奏着钢琴一边亮出了戏腔。婉转的女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每一个都惊诧地瞪大了双眼,而徐舟浑然不觉,他悠然地唱着,仿若最出众的伶人戏子,嗓音间萦绕着淡淡的忧伤。这个白衣的少年,有着无比强大的灵魂,蕴含着源源不断的力量。
一曲终了,教室里响起潮水般的掌声,而西西却没有放下话筒。她突然看向了我,噙着温柔的笑意,缓声道:“接下来这首歌,我们要送给我们班的一位脾气有些不好但是在努力改变的同学,她的名字是苏流萤,这首歌的名字叫《故梦》。”
我睁大了双眼。而班长了然地推了推眼镜,从我身后走出,徐舟从电子琴前站起,让出座位。
“旧忆就像一扇窗,推开了就难合上……”在我惊诧的目光中,班长于钢琴前落座,西西合着钢琴与吉他,柔声唱起那一曲《故梦》。
我捂着嘴红了眼眶。
这一幕是多么熟悉啊。我曾经的少年就这样弹着吉他,为我哼唱着一曲《故梦》。他有着俊朗似画的眉眼,含着温柔如月华的笑容,注视着我唱出低沉而澄澈的歌声。
而如今,我最好的朋友为我演奏这首熟悉的歌曲。那些过往纷至沓来,我却没有了当初回忆起这些岁月的近乎撕裂的痛苦,只有满心的感动与温暖。谢谢,谢谢你们。
我悄悄隐去了身形,背着书包去了厕所。我穿好舞鞋,仔细地换上那一身舞服,在原来就已经梳好的辫子间簪了一朵水蓝色的头花,边际是逐渐渲染开的白色。我整理好仪容,穿过走廊径直跑到教室前,对上旁人惊讶的目光,我点头笑了笑,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另一位主持人报幕结束后,周围的同学自动为我让出一条道来,我就那样迎着众人的目光,迎着柔和的灯光,缓步走到正中央,微微颔首,示意班长可以开始了。
在那一曲我循环播放了无数遍的歌曲中,我踩着节拍翩然而舞。我尽情地舒展着柔软的腰肢,舞着极尽美感的动作,脸上洋溢着浅浅的笑意。我在乐声中跳跃,俯身,侧腰,展现着或轻盈或厚重的动作,演绎着我所想要表现出来的历史的古朴与悠长。
在悠悠的乐声中,眼前闪过无数熟悉的场景,那些记忆片段如幻灯放映,一幕幕在我眼前播放着。
我看到了最初的苏流萤,在天台上撑着栏杆眺望远方,笑得恣意飞扬;我看到了最初的西西,在过往的岁月中负重前行;我看到了最初的夏,一袭白衬衫称着他温和儒雅的眉眼,他是记忆中笑得最好看的少年;我看到了无数熟悉的脸庞,他们或已离开这个城镇或已就在我的身边;我看到了七岁的苏吉吉、九岁的苏吉吉、十二岁的苏吉吉、十五岁的苏吉吉,他始终护在我的身前,始终含着浅浅的笑意……那些纷乱的记忆逐渐模糊又始终清晰,伴随着隐隐的痛意,最终化作脸颊旁滑落的无人看到的一滴泪水。
我笑着跳完了这支舞,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支舞无论好坏,都将是我一生所跳过的最美丽的一支舞。在一片掌声中,我退场。
这是崭新的七七,崭新的苏流萤。
从今往后,这段征程无论多艰难我都要走完。我不仅仅是孤身一人,我还有无数美好的记忆,还有我的西西、我的娄微、我的罗枍,我还有我的父母……他们都将支撑着我,陪伴着我走下去。
阴影之处必有光亮。心若向阳,无畏黑暗。
联欢晚会结束的时候,我收拾好课桌,准备离去,再环视一眼教室,我抿唇一笑。
“等一下,苏流萤,我有话对你说……”徐舟突如其来的话让我的脚步一滞,我疑惑地偏了偏头。
徐舟迟疑着,“苏流萤……你还记得伊甸园吗?”
我疑惑地摇摇头,问:“那是什么?我只在书上见过这个名词。我们城镇里有这个地方?还是说,一本书或一部电影的名字?”
徐舟却再也没有说话,他摇摇头,我还欲追问,却被西西一把拽走了。西西附在我的耳边低语:“你以后离徐舟远一点。”
“为什么?”西西却没有回答我。我在她藏着隐隐忧愁的眼眸中,嗅到了一丝不好的味道。
当天晚上,我又梦见了那个女孩,依旧是碎了一地的风铃。她穿着白色的长裙,束着高高的马尾,赤足站在一地的风铃碎片中,一声一声唤着“七七”,如同西西唤我一般亲密。
她的身边,开满了白色的蔷薇和鲜艳的红玫瑰。身后,立着年幼的苏吉吉,和两个看不清脸庞的女孩,还有一个背对着我的男孩。
4
某个下着雨的清晨,我在图书馆遇到了一位女生。
那是个将马尾高高束起的女孩,有一张精致的脸庞,漂亮得过分的眼睛像两颗晶莹的琥珀。她穿着另一所中学的校服,胸前印着名字:陈梓袖。
她走进借阅室的时候,我正将一本书递给给西西,抬首便看见了这个漂亮的女孩。当目光触及她校服的上那个名字时,我感到莫名的熟悉,却想不起关于这个名字的任何信息。而西西却当场愣在原地,她呆滞地念着那个名字,脸色苍白。我担忧地看着她,她却张着口,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而徐舟刚好此时也在图书馆,他被班长所托,在图书馆里找寻着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当他举着那本厚厚的书走到我们面前的时候,也看到了那个名叫陈梓袖的女生。一向冷静的他也凝滞在地。
“怎么了你们这是,遇上仇家了?一个两个都这样的。”被晾在一边的我不满地戳了戳西西的脸。
西西却二话不说地拽起我准备往外走去,却被那个女生挡住了去路。我微微皱眉,刚准备出声,却被她先截了话头。她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面前,漂亮得过分的眼睛注视着我,尽管她保持着笑意,我却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冷意。
“好久不见了呢,七七。我和姐姐都很想念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的脑隐隐胀痛,有什么似乎在叫嚣着要涌出来,却被生生地禁锢。那双琥珀般的眼睛盯得我背脊生寒,我努力回想着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却发现,记忆的深处,是一片空白。
“没想到你搬到了这里,要不是我来这里参赛,顺道走了一趟图书馆,我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再看见你。”女孩离我越来越近,我感到压迫,情不自禁地后退着,本能地抗拒与她的眸子相对。
“看来你是想不起来了,七七。没关系,在我们下次见面前,你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去回忆。苏流萤,你不要低估一份憎恨的力量。如若可能,我祈祷你一辈子都不要与我重逢。”女孩敛去了笑意,满目凌厉。她扬起尖下巴,环视一周,目光掠过了徐舟和西西。
她忽地笑了:“没想到还有两个老熟人哪。我想想,你是沈辞西吧……”她注视着西西,纤细的手指抵住下唇,作思考状。然后,她将目光缓缓移向徐舟。
“是吧,陈舟……不,错了,应该叫你徐舟。你现在可是跟了你的母亲姓呢……重新介绍一下吧,我是陈梓袖,我的孪生姐姐,叫做陈梓虞。”
我的太阳穴一阵一阵的作痛,似有什么呼啸而出,可是又有一股力量在与其拉扯,我不禁痛呼出声,捂着脑袋痛苦地缓缓蹲下。我逐渐被疼痛占据了整个身体,失去了知觉,回响在耳边的只有西西焦灼的叫唤声,以及那个名叫陈梓袖的女孩所说的话:
“我的姐姐,陈梓虞,于七年前去世,就在你,苏流萤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