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童话:七月流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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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过往与宽恕

1

我曾经怀着一腔无畏与天真,喜欢着那个白衣少年。

可是,现如今,我再也不想触碰那段因他而欢喜的时光。尽管,忘却,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就像到现在,我都无法忘记那个弹着吉他的少年。

只能任由本已荒芜的记忆疯长。

2

我第一次见到夏,是在六月末一个下着雨的清晨。

我喜欢夏季的雨水。

扑面而来的潮湿感总能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我喜欢这种清爽的感觉,浑身的毛孔都舒张着,没有燥热的暑气所带来的黏腻汗意,也没有炽热而刺眼的白光。很多日子,我都是坐在老家内室的木窗前,静静地看着雨水沿着瓦楞屋檐下落形成雨帘的场景。翠绿色都模糊在雨水中,升腾的水雾朦胧了一切,仿佛是水墨缓缓渲染。

那时我的一头及腰长发还未剪短,我从图书馆抱着书撑着伞回来时,恰好瞥见那一角白衣。少女总会对穿白衬衫的少年有一种带着幻想的固执,哪怕穿白衬衫的是一个圆滚滚的胖子。要知道雨天的白衬衫是多么醒目的场景,我当即驻足。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倒退几步,通过树木遮挡住自己,做出如此像偷窥狂的行径。

少年侧着脸,有着温和儒雅的眉眼,被潮湿的水雾所朦胧,身形高大而硬朗,被白衬衫很好地勾勒出来,手里拿着一件不知是哪所学校的校服,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伞柄,戴着白色的耳机,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大半个身子挡在单元门口前似乎在等人。

这时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用手遮挡着头顶急匆匆地跑过,结果不小心脚滑,向身后倒去,我骤然一惊,不禁闭上了眼,意料中的摔倒声与哭嚎声没有如约而至。我迷茫地睁开眼,却发现一只白皙的手扶住了惊慌失措的男孩。少年取下耳机,蹲下身子,将伞递给男孩,自己微微后退进了单元门里。男孩想要将伞还回去,却被少年的笑容给止住了脚步,他招招手道谢,告别了少年。

而躲在树后的我,也因这笑容微微怔神。我从来没有见过笑得如此好看的人,眼角眉梢都是温和的笑意,仿佛心间撒满了细碎的阳光,满满的都是快要溢出来的温暖。后来我偶然发现他就住在我家对面,当时我开心得雀跃起来,心里鼓鼓胀胀的都是喜悦与羞涩。

少女的怀春,也是一种美好的回忆。那种心砰砰乱跳的感觉,是此后都难再有的。懵懵懂懂之间,我喜欢上了夏。我会向母亲倾诉,母亲也乐得听我敞开心扉。

我时常会在图书馆看见那一袭纯白的衬衫,他常常带着耳机倚在书架旁,翻阅着书籍,大多是类似《基督山伯爵》《悲惨世界》一类的大部头。我就偷偷地瞥一眼,便得到了满足,心里都是翻涌的兴奋与快乐。我从不多看一眼,生怕看久了就会亵渎那白衣少年一样。尽管,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注意到我,我也从来不在乎。

有时,我会搬着画板到落地窗外画画。我学过六年的绘画,虽然并没有提高我看人的审美。休息的空档,也会与那闪烁的眸子对上,当时立刻别过脸去羞红了脸,再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画画,其实手中的颜料早已混做了一团,而画面也因此变得乱糟糟的。可是胸口处的悸动,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伴随着风声,一直在耳边回荡。

因夏而欢喜的时光,延伸到天台之上。那些不好与母亲所讲述的细微触动与怀春情愫,都说给了西西听。我曾经怀着一腔少年天真与无畏,全身心地享受着这段时光。

可是,现如今,那成为了我与西西都竭力都想要忘却的一段往事。

那是本该荒芜的记忆。

尤其是,当我发现,他是导致苏吉吉出车祸的肇事者的亲生儿子之后。

一切都颓败了。

3

“你好,我是徐舟。我们见过的,那天我还没来得及正式做自我介绍,你就晕倒了。身体还好吧?”少年舒展着温和的眉眼,向我微笑着。

我点了点头,托着下巴,神色冷淡地别开了头。

原谅我真的做不到对他笑脸相迎。那日在医院,父亲告诉我苏吉吉因一司机酒驾出车祸而伤及要害,抢救无效而逝世,而肇事者姓陈,至今在逃。当我看到那张与徐舟过分相似而有些沧桑的面孔时,一切都了然了。即使,肇事者不是他,但是每每想起徐舟的眉眼,心间都会隐隐作痛。

我最重要的少年,死于我喜欢之人的父亲的车轮下,呵,又一出狗血的戏码。我自嘲地牵动嘴角,冷笑一声,单手翻开书执笔听课。如今,我面对着徐舟,胸间早已经没了当初的悸动,似乎在当初,他在我心中就不是那么重要,那份朦胧的情感实际上只是源自对白衬衫的执念罢了。

现如今,我难以学会宽恕,又该如何去宽恕?我不懂,也不愿去懂,心隐隐的刺痛都在告诉我,苏流萤,你看,他就是害死苏吉吉那人的儿子。我不相信他不明白事情的真相,若是明白,他怎么笑得出来?那现在他为何又要出现在此,来扰乱我的生活?是巧合还是故意的?

我摇摇头,拼命忘却那些杂念,逼迫着自己专心听课,然而不停转动的笔暴露了我内心的一团乱。我合上眼,调节着呼吸,双指按压着眉心,疏解着双眼的疲劳和大脑的混沌。罗枍十分担忧地抽空看向我,我笑笑,告诉她没事。

我抚上颈间垂下的戒指,莫名地感到安心。没事的,西西。我仿佛听到苏吉吉在耳边低声呢喃。我镇定了心神,抬起头看向黑板。

晚自习结束后,我收拾着书包,正准备走时,却被身后之人的话语打断:“苏流萤,等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是徐舟。

西西一把拽过我,护在我面前,眼神不善地看向徐舟。她咬着牙,扬起紧张的脸,问:“你想说些什么?徐舟,如果你敢说些话刺激七七的话,我绝对饶不了你!”

我却被她这护犊子的架势给逗笑了,轻轻扯了扯西西的校服,我笑着摇头示意她不要这么紧张。我摆正脸,对上徐舟平淡如水的眸子与温和的眉眼,正色道:“有什么事吗?”

徐舟失笑,他敛下眼眸,眉眼间萦绕着淡淡的忧愁。“苏流萤,我没有恶意的。我觉得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转来这所学校的目的。我的父亲所留下的罪孽,即使我知道不太可能,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选择原谅。我们现在仍然联系不上他。”

“原谅?你叫我如何原谅?”我不禁喊出了声,双眼发涩,浑身止不住地震颤,“我自己至今都还没有走出那片阴霾!徐舟,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可有想过别人的感受?你知道吗,我的哥哥……他说好的……”我瞬间捂着脸泣不成声。对啊,他说好要带我看萤火的……他还有那么长的岁月没陪我走过呢……

抬起头时,我早已经泪流满面。原来,我至今仍无法忘却那段灰白色的往事,不愿回首不代表是忘记了,那曾经鲜活的生命,是我一生都无法说出的苦痛。哪怕,用尽一生也无法忘怀那人曾经全心全意的陪伴,如今,徐舟这一番话,无异于揭开了我血淋淋的伤疤,痛得我几乎窒息。

徐舟一时哑然,他张口还欲说些什么,但却最终苍白了脸色,颓然地离去。

我抱紧西西,痛苦地阖上了眼眸,低喃道:“西西……我该怎么办?我一看到他,就会想起我的苏吉吉……想起那个有关萤火的约定……”

西西始终无言地抚摸着我的背脊。

夜凉如水,寂静无声。

圆月当空,银白色的月华静静地流淌,碎了一地光辉。我蜷在被子间,反复用手指摩挲着颈间的海蓝色银边戒指,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紊乱的心绪稍稍清晰了些。我轻轻旋转着尾戒,低声地呢喃:“苏吉吉,你说你当初为什么这么狠心,就把我一个人丢下去了呢?我始终……忘不掉那段记忆啊……”

在梦中。

“七七?七七?”熟悉的嗓音在我耳边叫唤,我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纯蓝的天空,棉絮般的云朵如白色颜料晕染。我茫然地起身,发现身下是一片蔷薇花海,左手掌心微微刺痛,发现抵在手心的是红色的玫瑰,尖利的倒刺将手划破,冒出颗颗血珠。

“苏吉吉……”我轻声呢喃。

“七七,你做事总是不小心,居然能被玫瑰的刺将手划破。”耳畔是苏吉吉抱怨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嘲笑,几分心疼。苏吉吉仔细包扎好我的手,像小时候一样戳了戳我的额头。

“苏吉吉……”我欲开口说话,苏吉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便硬生生地把话给咽回去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七七,不要被过去所束缚,向前走吧。前面是一片阳光,我之中在那里等你。”

我还没有对苏吉吉的话做出反驳,梦就醒了。左手掌心隐隐传来发麻的疼痛,我抬起左手,却发现左手掌心躺着那枚尾戒,上面的缠藤花触感有些粗粝,花瓣处有些尖锐。我瞬间了然。

我跻拉着拖鞋起身,阳光透过窗帘的空隙处,拂尘而来,辟出一道白光。微微烧灼的热感让我清醒了许多,我拉紧窗帘,穿上校服,整理好衣领,拧开门锁出了房间。既然无法做到忘却,就欣然接受吧。疼痛也好,伤心也罢,都是一种历程。

4

西西哭丧着脸,托着下巴,皱着眉一声一声地叹着气。

我咬着筷子,逆转着筷子敲了敲西西的头:“得得得,沈大小姐,你别一脸哭丧样可以吗?”

西西翻了个白眼,继续叹着气。

“你这是怎么了?”我趁西西还在伤心的档上,赶紧偷夹几块她盘中的鸡蛋,好好的一盘苦瓜炒蛋很快就要变成一盘清炒苦瓜了。

西西阴沉沉地抬起头:“我不是联欢晚会上要唱歌吗?本来要请安青萝伴奏的,结果这厮临时告诉我她弹不好这首曲子,然后她推荐了一个人顶替她,你猜是谁?徐舟!艾玛,不行,我看着徐舟就生气,你说他昨天晚上是不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啊?好气!”西西是个嘴炮,嘀咕了一大堆。

我扒饭的手微微顿了顿。

西西见气氛不太对,连忙道歉:“那个……七七,我不是有意要提他的……你别生气啊……”

我摇摇头,说:“你和他认真排练吧。”

西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目前来看,他的确是最佳人选。西西,这是最后的联欢晚会了,我们总得把最好的节目演绎给大家看吧,毕竟,我们的初中三年,很快就要结束了啊……”

西西的脸色也逐渐柔和,唇角晕染开点点笑意,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柔声道:“是啊,真让人舍不得啊。”

“那就暂时把个人恩怨放在一边,认真排练吧!”我放下筷子,揉了揉西西的短发,扬起一个灿烂的微笑,咧开一口牙齿。

西西兴奋地点点头,眼眸间犹有点点泪光。

黄昏的时候,我攀上天台,一个人眺望落日。西西扫教室去了,她让我先等着。

身后传来轻微地脚步声,我带着调侃的笑意回头,笑容却在一瞬间凝固。

我冷淡地看着来人,问:“你来干什么?总不会这么巧吧,你也来看落日?”

徐舟的脸色有些尴尬,因为校服还没有做好的缘故,他依旧穿着自己的白衬衫。风还残留着夏季的燥热,轻轻拂过,勾勒出少年硬朗的身形。他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眉眼间依旧有股挥之不去的忧愁,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徐舟,似乎也消瘦了许多。

“其实你不必这么防我的,我真的没有恶意。”

“可是你昨晚的话让我感受到了深深的恶意。”我毫不留情面地反驳道。

“你听我把话说完可以吗?我并不是打算替我父亲辩解些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尽量地原谅他,即便,在我眼里他也是一个懦弱的人渣,但再怎么说,他都是我的父亲,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液。”徐舟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眉眼间一片漠然,能把自己的父亲称之为“人渣”,那他为什么要让我谅解?

“我的母亲,死于他的暴打之下。母亲一直都是一个温柔的人,小时候父亲发酒疯时,她总是挡在我面前笑着安慰我说不怕。父亲曾经也是个勤劳朴实的人,但是自从他染上酗酒的恶习之后,整个人就性情大变。母亲去世后,我憎恨着他,于是搬去了祖母家。但在憎恨着他的同时,我也不敢相信,这是曾经给我做马骑的父亲。我对于他的行径感到深深的厌恶,但是母亲支撑着我的精神。那个男人进了很多次派出所,无一例外,都是我亲手送进的。但是在母亲的忌日那天,这个年纪已大的男人跪在我母亲的墓前忏悔,他哭得像个孩子。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憎恨,是多么无聊可怕的情感。”徐舟讲述的时候脸色平静,似乎讲述的不是他自己的故事,唯有在提及他的母亲时会染上柔和的笑意。

“所以,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我却不为所动,冷漠出声打断了他。

“我想你的哥哥苏喆,也不会希望你一直陷入回忆的泥沼里,他肯定也希望你走出来。如果你一直保持着对那个男人的责怪,那么过去将永远成为埋在你心间的一根刺,时刻刺痛着你。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漫长的岁月中,憎恨折磨着父亲,同时也折磨着我,而到最后,我学会了宽恕。以前的日子,我和苏喆很投缘,所以我才会向你说这些。”徐舟垂下眸子,转身离去。

“所以,不管你听不听得进去,说完这些话,我自己是安心了。我们联系上他了,他已经自首了,之后,我会带着他来你家亲自道歉。苏流萤,世间遭受痛苦的不只是你一个人,我也不欠你什么。”留下这些话,徐舟那一袭白衬衫消失在楼道间。

我猛地一惊,哑然,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回到家后,我仔细回忆了徐舟所说的话,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那个笑得如同晨光般温暖的少年,竟然拥有如此沉重的过去吗?那段灰暗的岁月,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度过的呢?可是,到最后,他又是如何做到宽恕自己的父亲的呢?

“苏流萤,世间遭受痛苦的不只是你一个人,我也不欠你什么。”

“找个时间道歉吧,我答应了苏吉吉,不能轻易地伤害他人。”我摩挲着尾戒,自言自语道,缓缓地阖上了眼眸。

下着雨的周六清晨,我们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母亲将我遣入房中,叮嘱我不要出房间。我偷偷扒拉出一道缝,看到了那张与徐舟过分相似而满脸沧桑凄然的面孔。我心间有一团火在燃烧,我多想,多想冲上去质问那个男人!我好恨……我好恨……事到如今,他居然还好意思来吗?那为什么当初要醉驾?为什么当初他没想过这些?为什么要夺走我的苏吉吉?可是,当我看到他的行径后,我攥起的拳头却软绵绵地落到了墙上。

那是个高大瘦削的男人,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有着厚重的黑眼圈,满目怆然。他用手捂着脸痛哭,跪在父母前忏悔自己的罪行。那一刻,我心里是翻腾的情绪,说不上愤怒,也说不上痛苦。

这个年过四十的男人,风尘仆仆,双手带着手铐,眼中是几欲碎裂的痛苦与悔恨,泪水鼻涕顺着他满是沟壑的脸四处横流,狼狈得不成样子。我背过身去,将门紧紧关上,心中突然不是那么恨了。宽恕,这个我从来都不想学会的词汇,此刻的我却不得不承认,我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可是,我又不想宽恕。苏吉吉,你又是怎么想的呢?你看,就是这个男人啊,让你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你本该快乐度过的青春年华,你所有待完成的理想,全部葬送于这个男人的车轮之下。此刻的我,只有满心的涩然。

等待着他的,不仅仅是道德的指责,还有法律的制裁。我闭上眼,眼前浮现出那个少年的眉眼,俊朗如昔。他笑着,星辰在他的眸中跌碎,春风柔和了他的轮廓,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那,尝试着原谅他吧,如何?

“七七。”良久,母亲推门而入,噙着淡淡的笑意,她的眼眶微红着,眼角还隐隐有泪痕,“你的同学找你,带着西西。”

我带着疑惑,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