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世清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5章 只有云知道

天气已近炎热,枝繁叶茂的榕树间,传来阵阵知了的鸣叫声,一声叠过一声,此起彼伏的。

顾敬之实在觉得心烦,便命人拿了竹竿梯子,去清理干净那些惹人烦厌的东西。才不过半小时,屋子外头已逐渐安静了下来。

顾奕之从大门进来,手里把玩着一只知了,想是刚刚从树上打下来的,也不知道死了没有,看见他坐在客厅里,便饶是兴奋地拿了知了递给他瞧。

大太太搀着顾汝生正从楼上下来,屋子里已撤去了鲜红色的绒毛地毯,不过还未曾换上细绒毯子,楼梯的地板便只露出原本的红木色来。

暗漆漆的光亮印在顾汝生面色极差的脸上,是更加的难看可怕。也不知怎的,他向来是体格硬朗的,最近却愈发虚弱起来,食欲不佳,人亦日渐消瘦的紧,便干脆交接了军中的事务,好生在家里养着。

大太太扶着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瞥了一眼顾奕之手里的玩意儿,皱了皱眉目:“都是些什么懊糟东西,快扔出去。”

顾奕之本能地将知了往怀里一揣,却不敢说话,只是望了望一旁的父亲,但顾汝生根本没有旁的气力来理会他的,只是扶着沙发的手把子,缓缓地喘着气儿。他只好扯了扯顾敬之的衣襟,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目光实在可怜。

顾敬之放下手里的杂志,说道:“不过是个小孩儿玩意儿,您若实在看不惯,让二哥去别处玩就是。”

大太太扯了别在胸襟上的帕子,虚掩着嘴笑道:“这分明长着个大人的身子,却玩着小孩子的玩意儿,也着实讨人笑话。”

顾敬之的脸色沉了沉,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刺耳的鸣叫声打断了。原来那知了还是个活物,顾奕之用力地捏了一把,它便又叫了起来。

大太太捂了耳朵,尖着声音喊道:“快扔出去,不然把你也扔出去。”

“行了,你闹什么,去给我端参汤来。”顾汝生憋着一口气说完话,又开始咳起来。大太太只好起身去取了参汤,却是满脸的不痛快。

顾敬之忽的目光一紧,看向顾汝生蜡黄且毫无血色的面庞,又瞧了一眼那参汤,顿时生出些许疑窦来。

便在这时,下人进厅里来通传,说是轻寒挂了电话来,他冷峻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遂起身去接电话。

原是轻寒处理完家事,托他差人去接一趟。顾敬之挂了电话,便向门房吩咐道:“你让司机去……”却又转念一想,“不用了,你让侍从室开一辆车出来,我要出门一趟。”

顾敬之开车极为稳当,一路不急不缓,避开了闹市和拥堵的街面。轻寒坐在后座里,整个人瘫软了似的蜷在车边,头挨着窗子发愣。等回过神来,车已经停在了雨廊下。立马有下人上前替她开了车门,云姻虚扶着她往屋里走去。

轻寒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过身来对顾敬之道:“劳烦你了,让你跑这一趟。”

听得她这样讲,他本想说些什么,可看着她惨白的面容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就只是点了点头。

客厅里却热闹得很,她才跨进门,即看见了两张陌生的面孔:皆是女子,穿着当下时新的洋装,脚边还放着几只藤条大箱,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二姨太站在年长的女子身旁,紧紧攥着她的手,不知在说些什么,倒是很激动的模样。顾汝生坐在一侧,看着那神采飞扬的女子,亦是满脸的笑意盈盈。

并没有人注意到站在门口的轻寒,她走上前,站在稍远的沙发前方,恭恭敬敬地道:“父亲,姨娘,我回来了。”

厅里霎时便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她。那个年长的女子直直地盯着她,轻寒这才看清了她的眉目,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肤净如雪,黑白分明的眸子十分清澈,所谓明眸皓齿,想来就是如此罢。

只见那女子站起身,朝着她的方向就走来,却又掠过她径直向后走去。轻寒不解地回头,看到那女子直奔了身后的顾敬之过去,站到他的面前,声音清亮:“好久不见呀,我的好弟弟。”

顾敬之表情略显惊疑,“三姐?”

轻寒此前便听说过,顾家的大小姐顾珮芝,是二姨太的女儿,顾奕之一母同胞的妹妹,早先几年就出到西洋留学。她与顾敬之成婚之时也不曾回来,所以这还是第一回见面。

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顾珮芝突然回过头来,将轻寒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番,走上前说道:“这就是新妹妹啊,果然是温婉可人的,四弟眼光可真不错。”

轻寒在心里苦笑,面上却不曾表露半分:“三姐好。”

“好,”顾珮芝听了,倒是喜笑颜开,从箱子里翻出来一瓶红酒,“这法兰西啊,其实没什么好,不过红酒可是最出名的,这瓶勃垦第,就当是我补送的新婚礼物了。”

轻寒自然是不懂酒的,不过单是看了看这瓶身,又想着像顾珮芝这样大户人家的小姐,特地千里迢迢从外洋带回来的酒,便知晓价钱一定不菲,于是即刻推辞道:“使不得使不得,怎好第一次见面,就让三姐如此破费。”

顾敬之在一旁挖苦道:“三姐难得大方一回,你可千万别驳了她的面子。”

顾琬芝嗔怒道:“你的嘴巴里素来就吐不出象牙,这是我给四妹妹的见面礼,可不许你动的。”

见推脱不了,她只好收下,转身交到云姻手里。余光一瞥,才看到沙发边上一直站着的人,方才想起进来的时候分明是瞧见两个人的。

她仔细地看了看这个沉默不语的女孩儿,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脸上是还未脱去的稚嫩,又大又圆的眼睛,像是受了惊吓的小鹿一般,充满了慌张与躲闪,两只手局促不安地绞在一起。

等到各自散开去的时候,都不曾有人向她介绍那人是谁,轻寒看着她紧紧地跟着顾珮芝上楼,生怕走丢了似的,却始终是半低着头,一言不发。

“您发什么愣呀?”云姻端了一杯热牛乳进来,正巧看见她对着镜子发呆,“喝杯牛乳,可以睡好些。”

轻寒捋了捋湿漉的头发道:“你说刚刚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我听二姨太房里的人说,那也是大帅的女儿,”云姻压着声音,“不过是在外面生的。”

轻寒诧异,想不到堂堂甬平顾家大帅,竟也到了要在外边生孩子的地步么?只是那孩子看起来着实是可怜,可见在这个家里并不招待见,甚至境况更糟。

想到这里,她不禁叹了口气,自己又何尝不是身处泥淖而无处可逃,只能过着这般寄人篱下的日子,想是顾家以后又多一个与她同病相怜的人罢了。

隔天,轻寒起了个大早,下楼的时候厅里空无一人。她穿过厨房,从那里的侧门直接到了花园里。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来,天空是一片莹莹的浅蓝色,空气里带着露水与青草的香甜气息。她远远便看见有人坐在花园里的白漆雕栏桌椅旁,小小的身姿笔挺着,手里厚重的书本遮去了大半的脸,走近了才发现是昨天的小姑娘。

小姑娘也看见了她,有些紧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依旧是半低着头:“四嫂嫂,早。”

“妹妹早,”轻寒笑了笑,走过去拉着她重新坐下,转而道:“只是嫂嫂倒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琬芝,”顾琬芝抬头看了她一眼,“顾琬芝。”

“琬芝,”轻寒点点头,“以后,我们就要一起生活了,希望能和琬芝你好好相处。”

顾琬芝有些愕然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有些木讷地“嗯”了一声。

她又随手翻了翻桌上的书,上面印的尽是扭来扭去的洋文,虽说她也曾在西洋学堂里学过洋文,可这样成片大段的,若她想要看懂实在是难于登天了,不禁赞叹,“琬芝可真是厉害。”

顾琬芝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应话,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我在做早课。”

厨房的丫头过来叫她们用早餐,刚巧解了俩人之间略显尴尬的气氛,饭厅里只有大太太和顾珮芝两个人,见她们进来,大太太便将手里的面包往白瓷盘里一扔,道:“今儿个的早餐怎么这么难吃。”

顾琬芝怯弱地叫了一声:“母亲。”轻寒跟着问了早,声音也如同蚊蝇一般。

顾珮芝见大太太即刻拉了下来的脸色,便讨好似的:“我这就让厨房再重新给您做,”又对着两人招招手,用口型说道,“坐下来。”

如果说之前的顾琬芝只是默不作声,那么现在的她就是十分的慌恐了,看来大太太对她,应当是非常刻薄的,轻寒这样想。

“我今日约了人要出门,应该晚上才回来,琬芝,你若是无聊,可以和你四嫂嫂一起,解解乏。”顾珮芝说着便向轻寒看去,眼神里竟带了一丝恳求的意味,倒像是在嘱托她似的。

轻寒挤了挤笑容,“好啊。”

顾珮芝向大太太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才出门去,大太太十分满意地挺了挺腰杆,抿了一口果汁又清了清嗓子。顾琬芝却是被吓到了一样,猛地一哆嗦,手里的叉子刚巧落到瓷盘上,两相撞击发出刺耳的声响。

大太太蓄意已久一般的,终于发怒,“怎么吃的饭?没有一点餐桌仪态,你这样出去,是要丢了顾家脸面的,没人教的野丫头。”

最后一句话,虽是轻飘飘的声音,可轻寒却觉得难听极了,她扫了一眼顾琬芝,泫然欲泣的模样真是令她心疼,便忍不住开口道:“您别生气,琬芝还小,慢慢教会好的。”

大太太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死死地瞪着轻寒:“你是不是非要与我作对,心里才会觉得欢喜?”

“不是的,我……”

“这是又惹您哪儿不称心了?”顾敬之一边扣着袖口,一边走进餐厅里。

轻寒见他来了,实在是松了一口气,顿时觉的心里有了种宽慰的希望。

“倒是没什么不称心的,”大太太十分得体地笑着,“不过老四啊,你看轻寒她刚刚染了白事,你父亲的身体又总不见好,这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我实在是怕冲着他。”见顾敬之没有搭话,她便继续说道:“我是想,便让轻寒搬去老院里住上一段,你看如何?”

轻寒很是意外,她不知道顾敬之会作何回答,就只是凝视着他,只见他勾了勾唇角,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分明含着笑意,“您安排就好。”

没有任何商量的意思,她便被赶到了老院去,自己就像是一件毫无用处的物品,任人随意挪置,更是想丢便丢。

其实过什么样的日子她是真的不在乎了,总归已经为人妇,怎么活都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年少时的梦想与抱负,终究败给了残忍的现实,可却是连最为平常的日子都不肯留于她。她倒不再厌恨他,只是烦透这样的生活,每天小心翼翼,像是终日见不到光似的苟延残喘。

她应当感到高兴的,住到旁的地方去,至少不用每天都见到一些令她战兢的人,可以有自己的空间与自由,但现在却不知是怎么,心里到底是生出些失望与失落来。

轻寒不声不响地搬到了老院去,其实这园子就是顾家的旧宅,紧邻新宅而立,是一座完全中式的老庭院,除了有些蒙尘却丝毫不破旧。

她拣了最近的一处小园子来住,院里栽了一颗树,她叫不出来是什么树,不过长得十分茂盛,树下是一副石桌石凳。许是长久无人,地面上积了许多陈年的落叶,都已经开始腐败,成了层层厚厚的尘土。云姻好说歹说,才叫了人来里外打扫了一通。

“大太太实在过分,为何总是揪着你不放。”云姻取过厨房送来的饭菜,恨恨地往桌上一搁,忍不住又埋怨起来。

虽说已经住了好些天,可轻寒总觉得这屋子满是灰尘,便拿手绢拭了拭椅子才坐下来,会心一笑:“她揪着不放的,可并非是我。”

云姻自然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偏了偏头,继续说道:“不过,姑爷这样对你,你就不难受吗?”

轻寒一愣,旋即从容地呷了口茶水,“我有何可难受的。”心下却想着,这顾敬之绝非对大太太惟命是从之人,虽说他俩并无夫妻情分,但自己到底是碍着他几分面子的,换做平日,他定不会由着大太太这般欺辱于她,可现下却任由她将自己逐出门来。这般的容忍,其中必定有所缘由。

她这么想着,抬眼间,透过栅栏正好瞧见了两辆黑色的小轿车,一前一后飞驰而过,从顾家宅子的大门开出去,两簇雪亮的灯光在转角处一闪即逝。

车子在畅春园停下的时候,顾敬之一脸不快的从车上下来,扣了外衣的扣子,便匆匆往里头走去,身后亦跟着一小队人。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楼,等走到最里边的上等雅间,门并未合上,他便一把掀开了棱上垂着的帘子。屋里灯火通明,长凳上坐着个女人,听闻他进门的动静,随即浑身一颤,本来拭着泪的帕子也掉到了地上。

畅春园的当家李老板急急地赶过来,迎着他进到屋子里,又恭敬地请了入座,开口道:“哎哟,四公子您是不知道啊,那帮恶人一进来就冲着台上的白姑娘去了,这好一通砸,要不是我眼疾手快,估计这会儿子,您可是见不着白姑娘了。”李老板说着,拿一对儿小眼瞄了瞄顾敬之,见他没有反应,又偷偷朝白萍舟使了个眼色。

“是呀,四公子,您是没瞧见他们的狠劲儿,这戏园子里,前前后后都被砸烂了,要不是我躲到楼上,指不定这会儿子就已经到阎王爷跟前儿了呢。”说着,她拿手掩面,又底底地抽泣起来。

顾敬之翘着腿,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冷眼看了看两人,忽地一笑,“只怕,是吓着你了罢。”而后,他站起身走到长凳边上,挨着白萍舟坐了下来,一手揽了她的肩,小声安慰起来。

李老板见此情景,便悄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门,露出抹得意又得逞的笑来。想着得亏当初自己眼尖,收留了这个能耐丫头,今日红遍大江南北成了他的摇钱树不说,还搭上了顾家的公子哥儿。

虽说今日被人砸了场子,折去不少老本儿,不过依着顾家那位骄少爷的脾气,必定是会为着讨回公道的。这以后,他可就是财势两收,上下通吃了。想到这里,他笑得越发厉害起来,眼睛都深深嵌进了满脸肉褶子里,大声吩咐了一声:“小五儿,沏壶上好的正山小种,送头间去。”

小五儿看着李老板的笑脸,想着,场子都被砸了还这么得意,这有钱的人可真是作的起。他瘪了瘪嘴,甩了手里的抹布,乖乖沏好茶送了上去,站在屋外头敲了敲门,听见里头传来白姑娘细细的声音:“谁呀?”

“白姑娘,我是小五儿,李老板让送茶水上来。”小五儿听得里头应了一声才推门进去,他低着头把东西搁在桌上,只看见眼底下一双棕色的皮鞋,擦得锃光瓦亮的。小五儿出了屋,带上门的时候才敢抬头往里瞧了一眼,只看见白姑娘梨花带雨的脸,和一个男人笔挺的背影。

顾敬之摩挲着这上等的青花瓷壶,捏起壶柄倒了一杯茶,热气氤氲着往上窜了窜,转瞬就不见了,“来,喝杯茶定定心。”

他托着小小的茶盏递过去,白萍舟伸手刚想接过来,可还没碰上杯子,他便撒开了手,连杯带水的泼在了白萍舟身上,她下意识地叫出声来。茶水倒不是十分的烫,只是全洒在了旗袍的前襟上,月牙白色的软缎面料,即刻印上了难看的茶渍。

白萍舟站起身来,忙用手帕掸着。顾敬之只冷冷地瞧着她,眼里的关怀之色早已消失无踪,他又重新斟了一盏茶:“再好的东西,碎了也就一文不值了,”他冷哼一声,“也难怪,这茶具这么好看,又名贵的紧,多了是像我这样古怪脾气的人想砸了它。你说,它要是乖乖地待着多好,非要到处碍人眼,惹麻烦事儿。”

白萍舟擦衣裳的手倏地停了下来,听完他的话愣了愣神,转眼却是什么都明白了似的,一改方才楚楚可怜的模样,巧笑道:“四公子莫要这般生气,萍舟晓得分寸,以后自是不会再往外传些什么了。”

顾敬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满意地笑了笑,“可真是个水晶心肝儿玻璃人。”

白萍舟别开头去,斜了他一眼,媚眼如丝,又竖起一根青葱玉指点着他的左心口,娇嗔道:“人家就算再是个水晶心肝儿人,也进不去四公子您的铁石心呐。”顾敬之听了倒爽朗地大笑起来,一下揽过身旁的杨柳细腰,白萍舟顺势倒在他的怀里,也附和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来。

顾敬之回到顾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的点,天色却还是十分的亮堂。他的身影淡淡的映在铺满鹅卵石子的小路上,歪歪扭扭的不成人形,他又往老院儿的方向看了看,终究只能瞧见一角尖尖的屋顶,还有挂在上头的半轮残月。

大厅里,顾珮芝正在与大家讲着她在法兰西的新鲜事儿,二太太和顾汝生认真地坐在沙发里听她说话,不时发出一两声笑声来。

顾琬芝独自坐在角落里,依旧捧着一本书,他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心:“我们琬芝是要当个才女么?”

顾琬芝抬起头来,极为乖巧地叫了声:“四哥。”顾敬之笑笑,看着她眼睛,亲昵之下却藏着小心谨慎,仿佛就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竟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当顾珮芝叫他第三声的时候,他才缓过神来:“父亲,姨娘。”

“轻寒呢?”

“她没和我在一块儿来着。”

二太太扯了扯珮芝的手,又朝着偏厅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在偏厅里头的,是大太太和别家的夫人太太,正在打牌。顾珮芝便明白了过来,必定又是大太太,给轻寒使了什么绊子。

她平日里也是个娇气的大小姐,不由得向顾汝生撒娇道:“爸爸,您打算就这么睁只眼闭只眼么,四弟和四弟妹新婚燕尔的,还隔三差五被这么折腾去。”

顾汝生脸上的笑意顿时下去了一半,二太太忙打圆场道:“你这孩子真是过糊涂了,你四弟成婚都要有大半年了,哪里来的新婚。”

“那琬芝呢?她也是您的女儿,不管当初是如何,难道您就由着她一直这样下去吗?”顾珮芝是越说越生气,丝毫没有注意到顾汝生逐渐铁青的脸,一把挥开了二太太拉着她的手,“您知道琬芝有多可怜么,好些次在梦里喊的都是‘求求您,别罚我,我知道错了’,被梦魇醒了就哭着喊妈妈。我当初就是放不下心,才将琬芝一同带到法兰西去的,本以为过了这些年,总会好一些,哪成想还是这样,您对得起她九泉下的母亲吗?”

顾珮芝愤愤地起身,拉起满目泪痕的琬芝,赌气似的回房去了。顾汝生看着那小小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回过头来却正好对上顾敬之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神,他在他的眼里看到了熟悉的愤怒与恨意,便不由得缩了缩眼神,撇开头去。顾敬之反倒冷笑了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与可怜,声音不大,却足够让他听清。

顾汝生悲恨交加,终于“哇”得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当即便昏厥了过去。大厅里顿时乱作一团,二太太只是哭喊着,大太太亦闻讯从偏厅跑了出来。顾敬之皱皱眉,所幸近来家里一直住着医生,他便立刻让人去叫了来。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顾信之亦匆匆赶到家,大厅里已经恢复了安静。只剩得顾敬之一人,他双手抱在胸前,倚着屋柱说:”大哥可是来晚了。”

顾信之目光一紧,道:“难不成,父亲他……”

顾敬之摆摆手:“大哥可不要误会,父亲还活着,不过现下却是中风了,”他又靠近了一步,嘴角噙着一抹笑,轻声道:“大哥,莫要忧心。”

顾信之眉目一挑:“性命无忧便好,还多亏四弟,这屋子里皆是女流,不然怕是真的要乱了。”

顾敬之摇头:“只是这医生,动作实在慢的紧,依我看,”他顿了顿,继而又慢慢道,“该换了。”

顾信之当然听得出来他话里有话,一双狭长的凤眸眯了一眯,露出黠意的光来,“如今父亲病重,军中又压了一堆的事,四弟你在军中亦谋着职位,可得帮衬着点儿大哥。”

顾敬之只是直直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道:“这是自然的,但凭大哥吩咐。”

顾信之闻言低头笑了笑,往前走了两步,“如今,南北局势日渐紧张,原本年初便应当开通的甬宛铁路,至今都未能完工,军部此前便想派人前去洽谈,却是苦于无得力之人。”

说这甬宛铁路自动工至今,前前后后已一年有余,行至近半,却正逢宛城失于赵孚生之手,便自此止步不前。顾敬之自然知晓他的意思,这一步棋,只要是走得好,便足以借刀杀人。

顾信之,到底是要对他下手了。

他冷哼着笑了一声:“大哥的意思,是想让我去入这虎口了?”

果不其然,“你放心,虽说宛城现在是赵孚生的地盘,但他到底是个小角色,当初夺城也是有几分名不正言不顺的,想我堂堂顾家他还惹不得。你放心,我定会护你全身而退。再者,你刚到军中办事,若是这事儿成了,也恰好借此立个威信。”

他赵孚生敢在老虎口中抢食,便是没有什么惹不得与惹得了的。顾敬之自然明白,自己顾四少爷的身份未必起的了什么用处,也毋庸寄希望于顾信之,想是他也根本不会给自己立威的机会。但他亦是有自己的打算,便一口应了下来,即刻准备出发。

顾敬之临行前的一个小时,轻寒还是决定去送行,因着不能踏进顾家宅门的缘故,她便直接往了火车站去。

车站早已经清了场,候车室的门口,左右站了两个卫兵。她进去的时候,里头倒是有一个人,是个女子。她背对着大门,正轻声哼着曲子,一边还佯做着各式的动作,只觉此人行腔优美,吐字清晰,身姿更是曼妙灵活。

那人听见声响,大约以为是自己的丫鬟回来了,便说道:“叫你跑个腿都这般费劲磨蹭。”

轻寒一时间不知该回应些什么,还是云姻替她说了话:“你是谁啊?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那人忙回过头,先是一怔,只是几秒的功夫,又满脸堆起笑意来,“想必这就是四少奶奶吧,萍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厢向您赔礼了。”

轻寒笑了笑,心下便料到了几分,道:“小姐客气了。”

她瞧着眼前的女子,着一身蓝色金丝绣边旗袍,下摆上绣着大朵的芍药,更是衬的那从袖口露出的两节莲藕手臂十分白嫩,十指纤纤,涂着十分好看的蔻丹。

轻寒复又抬眼,发现厚重的脂粉下,藏着张娇俏美艳的脸,一双动人的桃花眼也正打量着自己,透着一瞬间的好奇,却又立刻隐了去,旋即笑了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糯米细牙来,“少奶奶请坐。”

轻寒道了声谢,有些被动地坐了下来,看到她脚边放着的皮箱子,心里的感觉古怪极了,却还是一本正经问道:“请问小姐怎么称呼?”

“白萍舟,少奶奶称我萍舟便好。”白萍舟一口吴侬软语,听得轻寒心里都是软软的。

畅春园第一名角白萍舟,响通天的名号,她自然是听说过的。

只是都说百闻不如一见,如今看到了真面目,轻寒的心里也是一阵唏嘘赞叹,扯了抹笑,道:“久闻白小姐盛名。”

“您哪里的话,风尘中人不过混口饭吃。”白萍舟咯咯地笑着,波浪式的齐头盘发一颤一颤的,实在是佳人养眼。

“早先便听闻白小姐一手好戏,唱念做打样样在行,如今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她从未去园子里听过戏,也只能拿些文绉绉的话来客套。

顾敬之进来的时候,轻寒正打算离开,一起身便撞上了他的目光。四目相对间,他有些许的惊讶,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常态,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也来了。”

“我只是来尽应尽的礼数,”轻寒轻轻瞥了他一眼,“那么,你一路平安。”

顾敬之的脸色变得稍稍难看了些,但她并没有发现,顾自径直出了门,看见林书伦亦站在门口。轻寒想了想,他如今担着参谋的职位,理当是要跟在他身边的,便嘱咐道:“哥,凡事小心,记得要给家里去电话。”林书伦没有说什么,本来紧绷的脸庞稍许松了松,对她点点头。

白萍舟瞧了一眼顾敬之略显难看的脸色,十分明了似的,又冲着轻寒说道:“少奶奶再会,下回得空来听戏。”那云姻气得直跺脚,只是也不敢发作,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轻寒亦是笑笑:“白小姐再会。”

白萍舟笑吟吟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回过神正好对上顾敬之冷冷瞧着她,便走了过去,细柳条般的胳膊攀上他的肩,嗔道:“四公子心里,是不是不好受呀?瞧这一脸冷冰冰的。”

顾敬之似是嫌恶地拿开她的手,转念却又一把搂过她的肩头,勾了勾唇角,在她耳畔呼了口气,道:“佳人在怀,还有何不好受的。”

白萍舟一边笑一边躲闪着,嘴里说道:“好没正经。”

林书伦脸色冷冷的,默默退到了门外,望着轻寒的车子回去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口气。

夏天的日头越来越毒,偏又是正午时分,车子里热得简直如蒸笼一般。云姻拉起车窗上的帘子,回头看了一眼轻寒,揣着语气道:“小姐,你可别在意啊。”

天热得她不想说话,只是“嗯”了一声,便又继续顾自发着呆。云姻却来了劲似的,又道:“这白小姐啊,前些日子据说被砸了场子。

听得她这样讲,轻寒倒是来了一些兴趣,“是么?”

云姻点点头,“还有坊间传闻,说是盛家小姐派人做的,场面可难看了。”

轻寒想了想,自己对盛家小姐的记忆,只有许久之前,茶楼里那个模糊的身影,以及裁缝铺子里的一面之缘。不过后来报纸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也多少让人有些捕风捉影。现在又出来这样的传闻,虽说这街头巷尾的众口传说,多少会让事情变了几分味道,但如此看来,却也是八九不离十的。盛家大小姐的意思,果真不是简简单单的。

想来他顾敬之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春花秋月的糊涂账自然是不少。不过轻寒对他的风流韵事本就不感兴趣,只是觉得这天闷热得实在厉害,她一把扯开车窗帘子,一股热风便迎面扑来,倒是令她好好吐了口气,随即催促着司机:“开快点罢。”

不管是新宅还是老院,顾家的绿化林荫一应做得十分到位,隔一小段路便有一株高大茂盛的绿植,挡住了这炎炎烈日,又加之新宅比老院高出许多,挡去了一些光,所以屋子里还是十分的凉爽。

厨房的仆人提了午饭来,放在外厅的桌子上便走了,等到轻寒梳洗完毕出来时,饭菜都已经凉了。不过好在是夏日里头,凉饭菜反倒好下肚些。她只是胡乱吃了一些,感觉略略发困,就去午睡了。

这一觉睡得及不踏实,只是浅浅的入眠,却又像是被梦魇住了。她吃力地睁开眼睛,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浑身黏腻的紧,便差云姻去放了水预备洗澡。

她换了身白色镶蓝边织锦旗袍,下摆是两团简单的如意花纹,本来是刚好的腰身,现在却又变得宽松不少。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面色不难看却也说不上好看,乌黑的头发散在肩上,却少了往日的光泽。她本就发量显多,此刻更是有些凌乱,便随意挽了个低低的发髻,额前落下来几缕碎发。

云姻突然小跑着进来,神色慌张地说:“小姐,出事儿了。”没等她开口,又说道:“大帅没了。”

轻寒“嚯”地站起来,有些不可置信地说:“你说什么?”

“大帅没了,二太太让您速速过去。”云姻又重复了一遍。

她有些发懵,忙往屋外头奔去,一进大门便有人上前引了她往上房去,主卧房门口站着两个卫戍,皆持枪而立。

甫一进门,她便看见里间有好些人,一应立在卧床旁。轻寒安静地站到吴玥瑶身侧,小心瞥了一眼躺在床上顾汝生,只见他紧紧闭着眼睛,人已经瘦的形同枯槁,面部也渐渐发黑。忽然想起当初那个不怒自威,声如洪钟的大人物,如今也只落得个人死灯灭的凄惨下场。

她才经历生死,现在这一遭,仿若是有些麻木了。再看看屋里的人,面上皆是悲戚戚的,一众嫡亲女眷更是拿着手帕不停拭泪。轻寒的目光不经意停在了大太太的身上,不知为何,她的表情似是有些怪异,明明是悲伤的,可却隐隐透着一丝惊恐。她轻轻摇了摇头,心里想着,应当是自己看错了,抑或是顾汝生的死,带给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所以才会精神困扰了罢。

夜已经深了,轻寒陪着珮芝一起将二姨太送回房,珮芝留在房里照应,她便独自下了楼。

大厅里灯火通明,窗户都大开着,夜风灌进来,凉凉的,舒服极了。轻寒穿过大厅,径直往门外走去,雨廊下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她看见角落里有一点火星子,忽明忽暗的,似是有人在那里。轻寒仔细看了看,倒像是顾信之,便试探地叫了一声:“大哥?”

火星子立马就灭了,顾信之从角落里走出来,暗暗的灯光笼着他,轻寒看不清他的眉目,只听见他的声音:“这么晚了,四弟妹还未休息?”

“这就回去了,大哥也早些歇着。”顾信之点了点了点头,轻寒往外走了两步,想到什么似的,又停了下来,道:“大哥,父亲的后事会如何操办呢?”

顾信之目光紧了紧,轻寒见他正打量着自己,有些心虚地躲开了他的目光。顾信之笑了笑,眼里闪着看透一切而精明的光,“父亲去世的消息,暂时不会被公开,四妹妹大可放心。”

自己本是话里有话,他却一下便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如此轻易地参透了她的想法,果然是个细思至极的人。

她斟酌话语道:“那便好,此时确实不可张扬,倘若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去,反倒得不偿失。”

如今时局动荡,各地强权如饿狼猛虎,一旦顾汝生过世的消息传扬出去,势必动摇军心。其中更有不乏如赵孚生之辈虎视眈眈,唯恐不乱,若是再联合他人,一齐作逼宫之举,后果将不堪设想。而顾敬之此刻又正在赵孚生的手里,如此大的一个便宜,但凡有心之人,皆会好好利用一番。到时,万一他被挟当作人质,想来也是不会有人救他的,或许更是有人乐见其成。这一点,轻寒心如明镜。

顾信之心中有些惊愕,又旋即了然,眼里心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弟妹的心思果然非常人女子,果真是没有看错的。不过你大可安心,我那四弟也绝非省油的灯。”说完,他拍拍她的肩,回身进屋去了。

他说果真没有看错,又是谁没有看错?这句话令轻寒百思不得其解,她翻来覆去地想着,亦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深夜里的月亮十分明亮,像个巨大的玉盘,高高悬在暗蓝的夜幕上,周围的星星点点倒显得黯淡了。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清清楚楚的倒映着她的身影,被月光拉得斜长。

她穿过一方月洞门即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房间里还打着灯,澄黄澄黄的。可她却是不想进屋,便在屋外的围廊上坐了下来,心里到底掠过一抹凄凉,她虽与顾汝生并无多少交集,但到底是叫着一声父亲的。

又恍然回到了月余前,想起自己捧着遗像,走在大街上,看热闹的人很多,四周亦是喧嚷不已,可她却觉得仍是一片荒凉。漫天飞舞的钱币,随风翻飞而上,又落下来,落在棺木上,落在她身上。

她倚着柱子,肩头微颤,便落下两行清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