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寒山陌路
像是一夜之间,冬天却又来了。
日子也就这么细水长流地过着,如同潺潺流去的溪水,不温不火,却是平静的总也望不见头。她就像这小溪中的一滴水,永远只能随流奔波而去,没有自己的方向,也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偶尔挣扎起跃出水面,却只是重重的又落下去。
自行车的车铃叮当作响,在冷清的街上飞驰而过,轧过一个个深深浅浅的水坑。车轮子带起点点浑浊的泥珠,转瞬便又狠狠地砸回了那一方小小的泥坑里,溅起更多更小的水珠子,倒像是要砸醒这个混沌的世界。
自从在他房里发现那扇窗后,轻寒总也不敢在家里待得太久,常常是寻了由头就出门去。现在的她,其实是十分自由的,想要出门也无需向任何人报备,只是每一次她都定要想出个理由来,好像这样就能够说服自己了。
她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在街上晃着,身后远远地跟着一辆车子,倒不是为着监视她,只是怕她临时有什么需要,当然也为护着她的安全。不过她想,反正自个儿也不做那些个亏心事,便也随了那车子跟在后头了。
突然,一声清亮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少夫人?”
她转过身,见是那许久未见的盛雅言,便礼貌地笑了笑:“原来是盛小姐。”
盛雅言道:“少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轻寒略略一想,道:“只是瞧着今儿天气好,便出来随意逛逛。”
盛雅言一听,当即拉了她的手说:“那正好,我们有一些朋友约好了去跳舞的,少夫人也一同去罢。”
轻寒见她如此热情,又因着他父亲的关系,也不好推辞再三,便与她一道去了,寻思着到时再找个法子脱身就好。
柒号花园是甬平城有名的舞厅,占地宽广,富贵堂皇,里外一应设计成欧洲城堡的样子,十分的气派。又加之是做着黑白通吃的生意,因此其中不乏有头有脸的人物,为公为私亦是时常光顾,不过也向来是包了房间,不与常人同坐的。可今日虽说来的皆是些富家子弟,但到底也是喜好热闹的年轻人,便只是在大场厅里择了位置来坐,也好距离舞池近些。
轻寒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满眼的灯红酒绿让她好生不习惯,却也不好将心里想的全然放到脸上,就只是虚迎地笑着,“盛小姐的朋友们可是到了?”
“他们在那里,”盛雅言遥遥一指,“呀,莫小姐也在呢。”
她定睛一看,果然在那隐隐幢幢的人群里,发现了莫晓棠。此时,正有一位身着西服的年轻男子,在她面前屈膝伸手,作了个邀舞的姿势。只见莫晓棠满面的娇羞之色,身旁的人更是将她往外推去,她便含笑将自己的手放到了男子的手里,随着他的力道,翩然一跃进了舞池。
盛雅言见她忡怔的样子,道:“她大约是没看见咱们,我去喊了她过来罢。”
轻寒道:“不必了盛小姐,莫要扫了她的兴致。”
那些原本乱作一团的人,见她们过来,便纷纷站起身,更是毕恭毕敬地向轻寒问好,她亦是一一点头回礼。那些人又想拉着她一起跳舞,可她实在是不会跳舞,也不想做这些抛头露面的事情,即是客气地婉拒了,他们自然也不好再为难她,便各自顾自跳去了。
轻寒看着舞池中翩翩起舞的盛雅言,不禁觉得这样美丽又仪态万千的女子,真是天上地下皆少有的。只见她轻盈地转了个身,那洋装长长的裙摆便散了开来,被舞厅里暖红的灯光一照,像极了一朵娇艳怒放的火红玫瑰。
一曲终了,盛雅言便坐回到了她的身边,莫晓棠也瞧见了她,欢喜地跑过来,“轻……少夫人,你也来啦。”
轻寒见她面色绯红,呼吸稍显急促的样子,不禁打趣道:“原来莫小姐对于跳舞,也是这般拿手的呀。”
那莫晓棠吃吃地笑了起来,正想坐下来与她说说话,却又有一青年向她发出了邀请,较之方才的那位,这人倒是显得更加的衣冠楚楚,一表人才。而莫晓棠又正巧跳得兴头上,眼里一下便流露出悦动的光来。轻寒是知晓她爱玩又喜出风头的性子的,便道:“你就去罢,我不要紧的。”
莫晓棠站起身,刚跨出一步却又转回来,弯下腰搂着她的肩抱了抱,俯身在她耳旁说道:“回头我教你跳。”
轻寒笑了笑,目送着她进到那人头攒动的舞池里去,一转眸却见那一直跟着自己的司机,正站在大门的方向,与她这边只隔了三四张圆台的距离。只见他挺着笔直的腰板,双目炯炯有神地扫视过整个大厅,双脚的后跟亦是微微并拢的,俨然一副行伍出生,训练有素的样子。
其实她自然明白,如今局面微燃,这每日都紧随她身后的,一定不单单只是个司机那么简单,现下见他又如此着急着寻她,更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不过思忖间,那人也瞧见了她,四目相接的时候,轻寒朝他使了使眼色,他即刻便明白过来,走到她身旁道:“少夫人,方才有人寻来,说是府里下人不规矩,正等着您回去处置。”
轻寒听得他撒了一个如此巧妙又周全的谎,不禁抿嘴偷笑,却还是正色道:“我知道了,”又转头对盛雅言道,“盛小姐,实在对不住,那我们下次再约罢。”
盛雅言粉面含笑,“既是这样,那少夫人再会。”不过只一转身的功夫,那笑便整个儿隐了下去,眼里只闪着漠然的光。
傍晚的时候,天灰蒙蒙的,听府里的老人预计着,说是一定快有一场大雪要下了。这自从入冬来,轻寒便让人重新修葺了后花园的花房,并在这玻璃温室里培了一些种子,即便当真是大雪封路,想是来年春天也可以出芽的。
她又往那黄土里浇了一些水,转身欲将水壶搁到架子上,却发现外头的枯草地上站了个人,透过幢幢的落地玻璃正定定地瞧着她。她的手顿时一松,那铁质的洒水壶还未搁稳,便“哐嘡”一声落到了地上。
轻寒定了定神,慢慢靠向玻璃门往外看去,才发现是许久未曾见面的大太太。她只穿了一件黑色滚金边的绒面旗袍,那下摆上绣着的菊花,像极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魔手,身上也没有披一件外套。她见轻寒从花房里朝她走来,却是站着一动不动,可眼神里逐渐流露出一些恐惧来。
大太太忽然用力地挥着手臂,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缠着她似的,嘴里不停念叨着:“你走开,都走开……”
轻寒见她这幅模样,又想起前些日子吴玥瑶的话,便觉得她是真的病得不轻,不免觉得大太太也是十分可怜的,想当初她是何等的耀武扬威,可如今却是丈夫早逝,嫡亲的儿子又失了势。这么想着,她便走上前去,想要将她扶回房间。
大太太却跟魔怔了似的,一把攥住她的手,眼里是几近疯狂的神色,“你来找我干什么?你们都来找我做什么……”
轻寒的表情十分痛苦,边扯着她的手,边道:“母亲……”
可大太太却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一个劲地拉扯着她,更是想要掐住她的脖子,“你本来就该死……你该死……去死。”
轻寒被这寒浸浸的一句话给吓坏了,只觉得她当真有种嗜血的欲望,便是用尽力气掰开她的手,一把将她推开,逃命似的离开了花园。
大太太摇晃着身子,独个儿站在空旷的草地上,出神地望着那重焕生机的花房,忽而仰头看向天空,似是自言自语:“又要下雪了。”
夜半的时候,果然下起了雪。
由着是一场初雪的缘故,所以下得是又细又密,似是往那空中撒着一把一把的白芝麻,落到孤兀的路灯下,却是又像无数微小的蛾子,奋不顾身地扑到那白炽光焰之下。
梦就像这雪一样绵长,仿佛回到了数年之前,母亲给自己扎了两条低低的麻花辫子,平常走路时,它们就安静地伏在胸前,跑起来的时候便被甩到了身后去,一下又一下地拍在背脊骨上。她跑得愈发欢快起来,母亲就在身后急声地叫唤着,让自己慢一点。轻寒只觉得那声音吵闹得厌烦极了,翻了翻身,却是醒了,不过那烦扰的声音仍是真切的紧。
轻寒心下好奇,却又隐隐觉得不安,立刻起身套了一件羊呢大衣往外走。刚拐进通下大厅的楼梯,她便被眼前的场景吓住了。
只见那顾信之与顾敬之二人,双双立于大厅中央,头顶那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在他们脸上投下璨璨的光影。而在顾信之的手中,正持着把便携的勃朗宁小手:枪,那黑洞洞的枪:口,准对着顾敬之的眉心。他的周围亦有三人举枪直指着他,为首的正是严旋庭,林书伦亦身在其中。这三人之外,是另一个小小的包围圈,想是应当皆为顾信之的手下了。
她一下便滞住了步子,心中暗叫不妙,紧紧攥着那罗马柱的扶手。正当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儿时,却见顾敬之反是扯了扯嘴角,眼里倒流露出真真切切的笑意来。似乎是同一时间,那小小的包围圈之外,一下又涌出许多人来,形成了更大的圈子。那些人一应穿着灰蓝色的军装,腿上绑着白色的绑带,各个举着上了膛的□□,一应对准顾信之的人马。
顾信之显然未曾料到这一出,“你……”
趁他仲怔之际,顾敬之一个健步上前,扣住了顾信之的手腕,反手一下便夺走了他手中的枪,两人间的角色瞬间互换,他慢悠悠道:“大哥,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手底下的人会这么蠢,任由你牵着鼻子走么?”
顾信之面色铁青,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凸着一双血红的眸子,眼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恨意来。轻寒却暗暗舒了一口气,动了动僵硬麻木的腿,刚想要走下楼去,却突然感到脖颈上一阵发凉,随后便传来大太太略显沙哑的声音:“你不要动,刀子可是不长眼睛的。”
轻寒自然不敢再动弹,强作镇定道:“你要干什么?”
大太太没有理会她,只是一边挟持着她慢慢往下走,一边大声喊道:“你们都把枪放下,要不然,我就割破她的喉咙。”她说着便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轻寒顿时感到脖子上像被针刺过般疼痛,□□的血珠即刻渗了出来。
顾敬之转过头的那一刻,恼羞成怒在他的眼里一闪而逝,快得谁都没有发现。顾信之见母亲挟了轻寒当人质,当即便得意地大笑起来,“四弟呀四弟,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一面说着,一面用力地挥开了他指着自己的枪,却是立刻,顾敬之朝着他脚下便是毫不犹疑的“砰砰”开了两枪。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吓住了,大厅里霎时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顾敬之转而将手中的枪指向了大太太,一步步迈了过去。
大太太被逼的连连后退,手中的利器因为人体的摆动,上下摩擦着她的皮肉,剌出一道道血痕来。她终是疼痛难忍,道:“母亲,你挟了我是没有用处的,快把刀子放下来,别让自己的后路也断了。”
她的话音一落,却是他用力将枪掷到地上的声音,喉咙里翻滚出几个字来,“让他们走。”
轻寒不置可否地看向他,可从那双墨如夜色的眼睛里,她竟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觉得比那利刃还要尖锐,泛着冷冷的寒光,以及那冰凉下的愤怒。她想,要是自己不出来搅这一趟浑水便好了,现在的他,定是厌极了自己的。
大太太闻言,如获大赦似的,却仍不肯放开她,嘴里喊着:“快走啊,儿子……你快走呀你……”
顾信之竟是丝毫未曾犹疑的,亦不曾思量过,自己的母亲将会有怎样的下场,只率领一众人马,转身冲出了顾宅大门。
大太太当是释然了,又像是绝望了一样,彻底失去了力气。她本可以继续挟着轻寒,为自己谋一条出路的,可却是没有,她嘴里哽咽地喃喃着,“我的孩子啊……我……”手上也终于失了气力,垂下来的那一刻,锋利的刀刃刺进了柔软的皮肤里,割开一道深长的口子,鲜血顿时便涌了出来,藕色的大衣一片殷红。
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声响,那伤人的利器,沾着触目惊心的鲜血,落到了地上。轻寒这才看清,原来那是一支八宝琉璃珠钏金簪,花样繁复华贵,只是一头被打磨的极其锋利,上头更是被血染得红涔涔的。
火辣辣的痛感霎时从脖颈上蔓延开来,她捂住伤口,但那潺潺的血液却仍不停的从指缝中冒出来。顾敬之始终沉着脸色,看了看几近痴癫的大太太,冷声吩咐道:“把大太太送回房去,给我好生看着。”
他回过头来望向她时,面上依旧是没有一丝表情。已经有眼力见极好的仆人,去喊了医生过来,正准备替她处理伤口,顾敬之却道:“都下去。”
她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坐下来,娴熟地从药箱里取出一团棉球,又蘸了些消毒的药水,抬手就往她的伤口处抹。
许是毫无准备,忽然的疼痛令她不禁重重的倒吸一口凉气,人也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顾敬之却是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手中的动作只微微一顿,便掰住她的肩头又继续擦药,不过力道倒是明显轻了几分的,“痛也忍着。”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犹如巨石沉底般令人定心。轻寒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目,只见那一副剑眉自始至终是紧紧地蹙着,顺着高挺的鼻骨往下,在鼻尖处沁着些许□□的汗珠。她只觉得万分的歉疚,料想此刻他的心中必定是恼怒的。因为自己,令他做出了这般放虎归山,后患无穷的事来,便道:“真是对不住,让你犯恼添乱了。”
顾敬之慢慢将块白棉纱布贴在她的伤口上,却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只觉十分的无奈,但亦不想多作言语解释,只是顾自起身,“回去歇着罢。”
她默默盯着他上楼的背影,心中忽就生出些落寞来,伸手轻轻抚了抚脖子上的纱布,仿佛那里还有些许余温似的,竟让她在这个清冷的冬夜里,第一次无端地贪恋起来。
他站在高处往下望去,只是她独自一人孤单的身影,低垂的脸庞带着浅浅的忧伤,像才沐雨露的荷花,莹莹欲泣。曾几何时,这般清丽端庄的模样,竟是如此深刻地印在了他的心里,虽不惊艳却是如此的安宁自然。
顾敬之抚了抚额角,一股懊丧霎时涌上了眉间。有些事情,只有做了才知晓会后悔,可是做了便是做了,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后悔药,也从来没有谁,能够先预先知。忽然他便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回身往前走去,双开的房门“嗒”一声,便从里被扣上了,干脆而决然。
一扇门,两个人,他与她,想来只尽于此。
外头的雪积得越来越厚,人走在积雪上面,脚底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来。这场雪已经连着下了许多天,云姻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发上仍沾着薄薄的一层雪花,只是屋子里通着热气管子,一下便化开了去,只剩下一层淡淡的水汽。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水,“这雪下得真是大,可不要封了路才好。”
轻寒放下手中的书,抬头看了看窗外,只见到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没有。她依旧望着外头,似是出了神一样,口中却道:“怎么样了,查到些什么没有?”
自从嫁到顾家,又到父亲去世以来,她便一刻也不曾停歇的,想要查清当初军火事件的真相,还以父亲清白,更为了告慰那虽去犹在的魂灵。
云姻咽了一口唾沫,上前道:“我按着您的吩咐去找了,这事儿还真是有些奇怪。”
轻寒闻言立刻便合上了书页,倏地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如炬,“怎么奇怪了?可是查出什么来了?”
云姻道:“这按理说,走私的军火一经查处,应当是全数充公的。可是据说这一批军火,却是被安置在了别处的仓库里,被彻底封了起来,据说还派了专人严加看守着。”
轻寒听得她这样说道,一时间亦是摸不着头脑,却深知这其中一定是隐藏了些什么的。只不过,她毕竟不擅长做这些背地里的事情,能摸索到今日这番地步,也只能算是她运数好,若是再查下去,那弄得人尽皆知也怕是早晚的事情了。
云姻见她不说话,又道:“还要,再继续往下查么?”
轻寒立时便反应道:“暂且停一停罢,再查下去,必定会出岔子的。”云姻点了点头,又听她说道,“你去告诉表少爷,让他也不要再继续了。”
云姻得了命令便即刻出府去了,却在宅邸门前,看见了正从一辆小轿车上下来的白萍舟。只见她穿了一身棕褐色的狐狸皮草大衣,那风领上长长的毛络拂着她雪白的面庞,手上戴了一副黑色的皮质手套,正往那扶她下车的仆人手中放。待落了地,那白萍舟还不忘向背后的仆人灼灼一笑,从两瓣艳红的唇里飘出来几个字:“多谢了。”
那万种风情的模样,任是让女人看了,都是觉得美妙羡慕的。云姻却是气得一跺脚,咬牙切齿的使劲剜了她一眼,随即招徕了一辆黄包车,恨恨地往着罗家去了。
罗家的宅子虽说只是一处极其普通的小院子,不过住下个四五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为着罗太太向来体弱,轻寒又嫁到了别处的缘故,因此林书沁自回国后,也一并住到了罗家,想着彼此也好照应些许。
只是她向来是十分的有主见,又去到外洋学了倡新的思想,不免在许多方面,与一贯是国学思想的林书伦背道而驰,兄妹两人便是常常争吵斗嘴。这一些,云姻也是从卢妈那里知道几分的,只是不曾想,今儿个倒让她撞了个正着。
到底自知是个下人,她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贸贸然便进门去,就只是在门外候着,却听得从门里传出些声音来,“你不要以为学了一些洋人的东西,就什么都敢去做了,之前我可以当作是你不懂事,只是从今以后,你不许再与那些人往来。”
林书沁道:“你不能一棍子打死所有人,我在俄国的时候,从他们身上学到的,是你无法想象的。哥哥,你真应该也去见一见我的那些朋友,到那时,你一定会明白的。”
林书伦冷嗤一声,“见你的朋友?你就不怕他们扒了我身上的这层皮,再将我捆起来往那街上游:行去。”
林书沁道:“哥,这是你的偏见,他们都是十分开明的人,也是发自内心想要做一些正确的事情,他们提倡的……”
林书伦厉声一喝,打断了她的话,“住口,我不希望你再说这样的话。”
云姻趁着这个空档,敲了敲门扉,往里一瞧,才看见了这位卢妈口中的表小姐。只见她梳着齐整的及肩短发,发梢烫着小小的一个卷,右耳边别着一枚闪闪的水晶卡子。一身时新的鹅黄色洋装,更是将她衬托的灵动可人。比起自家小姐来,她的身上,多得是青春明媚的活力。
“表少爷好,表小姐好,”云姻道,“表少爷,小姐让我带话来。”
林书伦见她来了,原本紧皱的眉眼便稍稍松弛了些,对林书沁说:“你回房去罢。”林书沁瞧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门口站着的云姻,话到嘴边便又咽了下去,低头而过。
“说罢,何事?”
云姻这才走进屋子里,“小姐说,军火的事情让您暂且停手。”
林书伦道:“可是有什么眉目了?”
云姻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又一一复述,却见林书伦的脸色越来越沉凝,“所以,再查下去,极有可能会被发现。”
林书伦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罢,照顾好你家小姐。”
云姻应了一声,便转身准备出门,只是门外却有一人,先于她匆匆离开。回身之际,掀起了那及踝裙摆的一角,在门边晃过抹鹅黄的影子,一瞬即逝,任谁都未曾察觉。
天色愈加晦暗,云姻从罗家回来时,已经到了晚间时分,那一连数天的雪,仍旧没有停下的迹象,反倒是更加的沉密了。
大厅里十分热闹,不过与其说是热闹,还不如说是吵闹。阖府上下皆聚在大厅里,只见那顾琬芝穿戴齐整,又戴了兔茸的帽子手套,脚上穿着双羊皮靴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她正在劝哄着一旁哭嚷的顾奕之,二太太则是一脸难色,坐在沙发里悻悻地看向同样是不吭一声的顾敬之。
“这是怎么了?”云姻绕到人群后头,悄声问着一个丫头。
那丫头压着声音道:“还不是这三小姐,硬是要带着二太太,二公子还有五小姐,回那法兰西去。二公子自然是吵着不依的,还有二太太,虽然是不情愿,不过到底是自己的女儿,也不好说什么。”
顾敬之冷着脸色靠在沙发里,“三姐,若是闹完了,便回房休息去。”
顾琬芝一甩手,面向他说道:“我可不是在闹,顾家现在这幅样子,你让我如何再呆下去?”
顾敬之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一丝愠色,“我说过了,今后我可以保你们周全。”
顾琬芝冷笑一声:“家不成家,难道只是为了周全二字么?”
二太太对着如今的顾敬之,其实是有几分俱意的,“琬芝啊,其实,敬之他……说的也在理……你就……”
“妈,我是一定要走的,你就说与不与我一起罢。”
“好,”顾敬之突然一声怒喝,从沙发里腾地站起身,“走,都给我走,走的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
话音一落,他便怒气冲冲的往楼上走去,越过楼梯口的一对景泰蓝落地花瓶时,伸手便推翻了其中的一只。那花瓶应声倒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即刻便是四分五裂,粉身碎骨。几枝新折的金钱绿萼梅亦是四散在地,白色的花瓣纷繁的落在猩红色的绒毛地毯上,显得格外的扎眼。
原本在各个角落里偷听的下人,一下便都悄然退了出去。厅里静悄悄的,一直是沉默的轻寒这才开口,“三姐,你想要一个健全的家,他又何尝不是呢?可是有些事情,并非是他的错,而是他也无能为力。”她的声音轻极了,就像外头悄然落地的雪花,飘飘然的,却有着刺骨一样的寒意,她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这就命人备车,送你们去码头,一路当心罢。”
噬人心骨的寒风,从开着的窗户里灌了进来,卷着无数剔透的雪花。他不知就这样站了多久,直到地上有了一滩浅浅的水渍,眉眼间亦是湿润的,可却觉察不到半分的冷意。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外的空中也没有月光,整个世间都是昏昏暗暗的。连带的,还有他心里仅存的一缕希望,只是此刻,他却要比任何时候都来的清醒,清醒的明白,即便到最后,那一抹光亮也终究是要消散的。
轻寒就这么在门外呆立着,放下了的手,举起又放下,也始终没有勇气敲开眼前的那扇门。
又或者,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以怎样的身份去打开这扇门。即便明白,他定是有着万分的孤独,可自己,却是找不到半分能够给予他些许温暖的理由。
漫天的大雪,似乎是在顷刻间停了下来,月亮从层层叠叠的乌云后头钻了出来,照耀着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皑皑的白雪,在明亮的月光之下,发出刺亮的白光。
墙头有一柱枯树,伸着无数干瘪的枝杈。枝杈后头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斜斜的新月,月光出奇的亮,映着那枯梗枝桠,投下一地的影子,像极了那骷髅的鬼爪,细长细长的。
天,像是就要亮了。
轻寒只浅浅地眯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青浅的颜色。她起身掬一把凉水洗了脸,便往楼下走去。
一切如常,厨房里的仆人已经着手开始准备早餐,“叮当”的声响,不至于让这偌大的屋子显得过分冷清。
她裹了裹身上的长衣,竟倚在廊柱上,望着餐厅里那些仆人出起神来。不知为何,这些忙碌的身影像是有着魔力般,令她觉得心中暖意洋洋。原本孤独而寒冷的心,此刻正在慢慢地回温一样,仿若又有了些许的生气。
大厅的门忽然被猛地推开,顾敬之自门外而入,黑色的大氅上覆了层薄薄的寒气,身后跟着四五人,亦是一身行伍打扮。
他摘了手套,随手便往地上一掷,转过身怒道:“不过一夜的功夫,竟让他带走了几个旅的兵力,你们难到都是吃干饭的吗?”
那几个人,本来是匆匆地跟在他身后的,见他突然停下步子回过身来,便急急地止住了往前的步子,后头的一个个,差点没撞上前面的人。
见他们一应的默不作声,顾敬之只觉得满腔的怒气得不到回应,越发的生起气起来,一把拔了枪夹子里的枪,就抵住了那为首一人的脑门,“那我留着你们还有何用?”
严旋庭见状,刚想要上前劝解,却不过只略抬了抬手,便又放了下来。顾敬之的脾气秉性,他自然是十分清楚的,要想让他出这一口气,也只能任由他发了火气去。
那小旅长是吓得腿都软了,立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饶道:“少帅饶命啊,少帅……四……公子……饶命,属下……属下也没想到,这大半夜的,会……会出这样的乱子,我……我知道错了……我失职,您就饶过我这……这一回……我……”
顾敬之不耐烦地斜睨了他一眼,自己不过是想出出气,吓唬吓唬他便罢了,没想到这人竟真就如此的胆小如鼠,顿时觉得没趣儿的紧。
他抬了抬眼皮子,才发现站在餐厅门口的轻寒,她是第一次见他发如此大的脾气的,当真以为他是要开枪打死了那旅长,立刻吓得脸色发白。
他见她本就极差的面色,此时更是变得越加难看起来,脖颈间白色的棉纱布下,隐约又渗出些血色来,便不禁皱起了眉目,“滚出去。”
那旅长是作了必死的打算了的,倒没想到变数来的这样快,一时间竟就没反应过来,仍旧傻愣愣地跪在那里。后头的人在背地里狠狠踹了他一脚,他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出了府门。严旋庭却暗自取了药箱来,安在茶几上后,亦退了出去。
顾敬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径直走到沙发边,解了身上的大氅掼在一旁,“你准备在那里站到什么时候?”
轻寒一愣,见他利索地打开药箱子,从中取出棉球与药水,才明白过来,下意识摸了摸伤处,才察觉到丝丝疼意。她走了过去,在一旁坐下,却见他拿着棉球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眼里清清冷冷,略略过了片刻,才倾过身子来,动手撕开她伤口处的旧纱布。
纱布的内里殷红一片,伤口又被撕裂开来,边缘沾着混杂的血液,干涸的,新鲜的,亦是隐约可以看见新的皮肉,微微往外翻着口子。顾敬之才解开不久的峰眉,又重新紧紧地皱在了一起,难看的川字,倒是让她不禁想要伸手替他抚平。
而事实上,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一切就像水到渠成般自然而然,她冰凉的指尖触到他眉心的一刹那,似是有一股电流通遍了他的全身。他的手心在微微颤抖着,恍然间,耳畔那轻柔的话语,像是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你不要总是皱着眉,真是难看的紧。”
他的眼里终于抛去了一些清冷,竟就泛起缕缕光焰来,愈来愈亮,一瞬不瞬地照着她。她这才明白,方才自己是做了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两抹红晕飞快地跃上了脸颊,慢慢地延伸到了耳后。
她局促地低下头,一边说着:“我自己来罢”,一边便去夺他手中的东西,却是被他反手一把握住。
他的掌心十分暖和,这份暖意一直从掌心蔓延到她微凉的心底,他的手掌又是如此的宽厚,那种远去的安定,在这一刻仿佛又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她终于抬起头,用尽所有的气力,迎上他的眼眸。她看见,那乌黑的瞳仁里,正映着两个小小的自己。
他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雪终于停了,久违的阳光又回到了人间,透过层层的云朵,与灰蓝的天幕。寒风还在轻轻吹着,所过之处,几瓣鲜妍的梅花随之而落,在空中悠悠地打着圈儿,落到那白透的积雪上,显得越发娇嫩。不知从哪里飞来几只松鸦,栖在枝桠上,那梅枝上的雪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覆到花瓣上,却也掩去了那一抹艳丽。
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毫无畏惧过,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着灵动的光亮,粉唇微启:“我……”
却被一声尖细的声音打断,“四少爷。”
轻寒慌忙地挣开手去,转而拿过他手中的白棉纱布,他的眼里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失落,又是有着必然的失望,转头看向那门房丫头,“何事?”
那丫头倒是带着几分得意来的,看了看一旁的轻寒,字句清晰地说道:“白小姐方才来电话了,说是十分的不舒服,想让您过去瞧瞧她。”
下人本来是不好当着主子的面,说这样的话的,只不过她在顾家向来是个不受待见的主子,又加之这丫头本是大太太房里的一个上房丫头,一向的势利蛮横。这会儿子又因着昨晚的那一出,被罚去门房做了个任人差遣的下等佣人,便更是对轻寒怀恨在心,平白接了这么个电话,自然是巴巴地跑来,想要看她洋相的。
轻寒听了她的话,心里便是莫名的一坠,面上却是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她忽然觉得十分庆幸,庆幸自己没有讲出那句话来,现在想想,也诚然是自己糊涂了,她怎就会生出了那样的误会来。
顾敬之没有答话,而是细细地瞧着她,可是在她的脸上,却只见那一惯以来的云淡风轻,看不到丁点他所希望与期待的。他看着她慢慢贴好那张纱布,而后抬起头来,冲着他微微笑了一笑,“那你便去忙吧。”
她果真是无所谓的。
一股无名的怒火中烧着他,满腹的失望就似外头的冰天雪地一般,让人被这难耐的寒意所侵蚀着。他起身便往外走去,连沙发上的大氅都忘了取,“备车。”
那丫头答应了一声,笑得亦是愈发明显了,冲着轻寒扬了扬脸,便跟了出去。
她强行的伪装,终于在这一刻完全垮了下来。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每当看着他去向别处的背影,她的心,竟会有这般真切的疼痛。好像是无法呼吸了,就连喘一口气儿,都觉得是如此的艰辛。
她缓缓地撕扯着才贴上的纱布,原本就看不见自己的伤口,又加之方才心慌意乱,竟将那一端的胶布,生生贴在了裂口之上。撕扯过后,是钻心的疼痛,痛到满面泪流,却不自知。
外头,漫天满地的冰雪,却是灼人心肝;屋里,温热的气息洋溢在一室的空气中,却如同寒冰地窖般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