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浅痕深思
温如珂尚且未从仵作剖尸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衙门便来人禀报,有个当街偷盗的蟊贼,被发现之后,慌不择路,奔逃进了府衙大门。
宋铮乐不颠儿地随着温如珂回衙门会会那个“傻贼”。杨不留揪着二人不放,逼着他俩在浇了醋的火盆上跳了几个来回才放人。
诸允爅也跟着在火盆上跳来跳去,杨不留见他熏了醋就不再让他近前,诸允爅左右也是闲着,便自告奋勇替杨不留誊抄尸单。
杨不留查验时无人辅助,落笔记录往往能省一字是一字,简略得很,但若是要递交官府留存,须要记录详尽,不得遗漏。
诸允爅放倒一个矮凳子坐着,在长条凳上摊着纸张,跟杨不留讨来笔墨。
杨不留指了间说是书房,有张宽敞的桌子,诸允爅却摆手,“在这儿有甚么不懂的问着方便。”
杨不留瞧着他一笑,没多语。书房旁停放过遗路死的尸体,上次被诸允爅撞见过,他便愈发的觉得那儿阴森寒气。
诸允爅对她那副取笑的神情视而不见,拎起杨不留的手迹打量观赏。
“你这字是跟谁学的?”
“我师父,我爹写字儿还不如狗耙的。”
诸允爅噗嗤一笑,摇头提笔。
杨不留虽说读书识字知书达礼,可总归不常舞文弄墨,写字落笔方正,却没什么笔法字体,只觉得规整,像是稚童的笔迹。
诸允爅舞刀弄枪的倒也不常论写诗词歌赋,然终归是帝王之家,书画乃是自幼获得称赞尊重的必备之法。他也想偷懒,耐不住老师当真罚他,罚了数年小有成效,手上虽被兵刃磨生了薄茧,字迹却也遒劲有力,笔锋凌厉,像是大家的手笔。
杨不留之前也托肃王殿下写过字。当时只顾着验尸,看见成文也就是觉得字好看,这会儿尸首收拾妥当,杨不留索性蹲在诸允爅身边,瞧着他落到纸页上的笔锋。
瞧着瞧着,这眼神儿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
从疤痕浅浅的手背到提笔发力时筋脉微动的手腕,再沿手臂向上,望着诸允爅的侧脸。
皇室宗亲大多是养尊处优的代名词,说白了多半都会有些圆润,能有如此分明凌厉的侧脸实属罕见。杨不留就这么看着这位肃王殿下,一双眼墨玉分明,不沾染掺杂着丝毫情绪的眸子在这张波澜不惊却又喜露亲和之色的脸上逡巡。
一点墨痣都被她瞧出几分动情。
诸允爅余光瞥着她,硬撑了半晌的脸上绷不住笑意,他提着笔,忽然侧目,直截了当地望进杨不留的眸子里,“好看吗?”
杨不留耿直地点头,“好看啊。”
诸允爅被她理直气壮地答话唬得一愣,“你一个姑娘家,倒是……着实坦诚。”
杨不留垂下眸子,目光重新回到诸允爅的手背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有什么可矜持隐瞒的。我师父年轻的时候也好看啊,我爹天天夸呢。”
诸允爅无奈一笑,重新落笔时注意到杨不留原本并无情绪的眸子里漏出一丝探究好奇的痕迹,顺着她的视线一瞧,了然问道:“你对我手背上的疤很好奇?”
杨不留又点头,“殿下是右利手,伤痕也落在右手上……这伤本身不浅,年头久了疤痕才浅淡,可曾断过筋骨?”
“战场上断过,一年之内都拿不起重刃,后来练着左手持兵刃,等到熟稔,右手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诸允爅动了动右手手腕,“多亏回京之时,老师家中的名医帮忙诊治,不然真就废了。难道有什么问题不成?”
杨不留忽而问,“殿下可是受的刀伤?”
“正是。”诸允爅颇有兴致,“怎么?”
“那回京名医诊治之时,可曾说过什么话?”
“……”诸允爅转头看她,示意她说下去,杨不留却敛了下眉,似乎是不便多说,诸允爅抬手一挥,“但说无妨。”
“镇虎军的军医有问题。”杨不留谨慎,却很笃定,“断筋骨的刀伤虽会用去腐生肌的药涂抹以助恢复,可殿下手背上的伤疤却很明显是腐蚀过深的痕迹,这军医……用这等虎狼之药,恐怕居心叵测——在战场上,无法持兵杀敌或手上略有生涩,便是去送命。”
诸允爅平淡地又在自己手背上瞥了一眼,轻轻提起几分笑意,“你若是个男儿郎,我定要招你入了镇虎军不成。”
听得诸允爅说话的语气,杨不留微微绷紧的神经松缓下来,“看来殿下已然惩治了歹人。”
微风拂起。
杨不留伸手压着被风吹得凌乱的尸单边角,提醒着诸允爅补全看不懂留白的空隙。
诸允爅反而好奇,“你就不想多问几句?”
“问什么?”杨不留捉住一个错字,在诸允爅手背上拍了一记,“错了错了!尸单上不能涂抹……重写!”
诸允爅被她拍得手忙脚乱,杨不留趁他换纸的空挡才恍然明白诸允爅所问之意,“听归听,断归断,军营之事我若是多问,岂不是坏了规矩?殿下想说自然会说。”
这人心里多半都会有这样的心思:越是遇上穷追不舍的追问,便越是要勾着吊着不肯吐露实情,可若是得不到多余的关注,反倒想说些什么引得旁人注意。
诸允爅一撇嘴。
“你就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发现军医意图诡异的?”
“回京名医诊治,一看用药便知有蹊跷,殿下又不傻,自然意识到军医有问题,抓起来审问真凶即可……不过细作多半怀抱必死之心,大抵是审不出什么结果的。”
诸允爅歪头瞧着她,忽而轻笑,“虽说审不出结果,可我却能查出这个军医的来历。”
杨不留抬眼,总算流露出几分在意。
“可惜知道得太晚,三年前差点儿失了北境。”
诸允爅惨淡地笑了笑,摇头无奈。
杨不留想宽慰他一句,可战场上的遍地的狼烟鲜血哪儿是简单的几句宽慰便可放下心头的。
“伤疤年久也许会浅淡,但有些事情却还是要铭记在心,更何况攸关数万英灵。”
诸允爅笔下一滞,顿出了个墨点。
“这几年劝我不必再对此事耿耿于怀的人数不胜数,让我铭记于心的,你倒是头一个。”
“铭记不意味着怀恨于心郁郁终身,而是一种警醒。”杨不留敲了敲蹲得发麻的腿,“但殿下也不必因此畏首畏尾,过多疑虑。”
诸允爅一挑眉,“比如?”
“比如温大人和鄢将军。”杨不留抬眼看着诸允爅明显蹙了一瞬的眉间,叹了口气,“非是要同殿下讲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而是如今岳小将军不在您身边,殿下需要有人可用。”
杨不留拉长咬重了“需要”二字。
诸允爅轻轻地捻起落在砚台上的树叶,“但我现在耳目有限,我如何判断得知他们是否是因各为其主?又如何论断,他们是来帮我,还是……”
“是否各为其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剑指同一人。”杨不留轻笑,“而且倘若他们二人当真赤胆忠心,殿下一味推拒,怕是会让人心寒。”
诸允爅收笔,连话也敛了回去。
“顺其自然吧。”
杨不留将视线落在尸单上,说话声音平平淡淡。
“可若是不顺意,何来的自然?”
诸允爅闻得所言也是一怔。他惯常习惯将自己抛开在政局之外,可到头来还是被挟裹其中。
他一直以为沙场该是他的归宿,可如今看来,却是难以捉摸的变数。
诸允爅志不在朝堂,但他的抗拒,会成为旁人眼中的异类,那他手里的兵权,自然就是别有居心的祸源。
杨不留瞥着诸允爅眼尾的泪痣,似乎天边的光影都盛在其中。
她站起身,眼前却斑驳出或明或暗的光点,头重脚软,正瞪着眼睛瞧着自己离地面愈来愈近的一瞬,杨不留忽觉落入一人的怀中,鼻息温热浅淡。
诸允爅吓了一跳,这好端端的人直挺挺的就要往地上倒,赶忙关切道:“不留,怎么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杨不留觉得丢人。
“没……不用……就是蹲得太久起得太快,头晕。”
话音未落,又听见“咕噜噜”的一声响。
杨不留捂着脸叹了口气。
“殿下,你……不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