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难得西湖二月天
冬季的西湖湖水微澜,清澈的犹如美人手腕上透光的翡翠玉镯。红豆乘一叶小舟泛于湖上,望着烟波茫茫的湖面一时不知该将桨划向何处。就这样,她随波逐流缓缓入了西湖更深的水域。
船舱里唐心然贴心的准备了一壶温酒,两碟精致的点心,此时红豆正倒了一杯坐在船头细细品味望着水面发呆。只听不远处岸边传来吴侬细语,柔声浅唱,不禁勾起她初入晚晴楼的回忆。
那时鸨娘为了培养她,专门教授了自己许多江南小调。这般栽培不过是想着让她更加与众不同好夺得权贵的赏识,以便替晚晴楼赚钱。想到这里她苦笑一声,若不是当初柳飘儿带着自己逃离,只怕如今自己也会是这些女子中的一员,靠着卖唱卖笑甚至卖身来讨生活。
想一想自己倒还是幸运。
船舶随湖波晃动不断向前,方才唱曲儿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仔细听来竟是自己熟识的一首《梦江南》,只听对方柔声唱来“梦江南,江南梦,离人醉把江南梦,梦里不知秋风起,一场凉,凉一场……”
红豆听着醉人的歌声,思索与其待在船上望着这漫无边际的西湖,不如上岸瞧一瞧这江南风景。于是她将酒盅放在一边,拾起身旁船桨,入水用力划了几下。
小舟很快到了岸边,她起身踏上码头,身体却不受控制向后仰去,一旁船头忽然奔出一个女子身影将她扶住,她回身微笑道了声多谢,那女子浅笑嘴边梨涡显现,倒是个可爱的小姑娘,“雪天路滑,姑娘要当心脚下。”说罢便又回到船舱。
红豆此时才瞧见自己这小舟旁停着一艘装潢精美的花船,船舱皆由木质结构搭建,比自己的小舟大了至少有三倍左右,里面不时传出男子笑声。红豆这才明白,这是西湖边供游客赏湖听曲的花船。
她走上台阶望了一眼这西湖边的景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心中不禁慨叹果然不能只单看风景。于是她便又提步向街市上走去,只是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街市上竟然人满为患,却是都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红豆见人流方向一致,好奇心大起便随着众人一路前来,到了跟前才知道原来大家是朝着灵隐寺进香。她素来不信神佛,只是凑个热闹,如今看大家这般虔诚,忽然想起妙纤说什么要去林隐寺还愿的话语,便想看看这灵隐寺究竟是何模样。
站在这佛门之前便能闻见一股浓郁的焚香味道,她原本就喝了不少酒,此时闻见这股味道一时发腻便要离去,不想转身却见冷空和自家弟弟聂冲一手拉着铁一航一手带着妙纤站在不远处。
妙纤见到自己家阿姐,兴奋的甩开哥哥的手一路拨开人群来到红豆面前,拉着红豆的手道:“阿姐,你也是来还愿的吗?”
红豆摇头道:“就是来凑个热闹。”
妙纤听罢拉着红豆往灵隐寺行去道:“阿姐你来的正好,前几日你昏迷时,一航哥哥带我来这里上香,说是这边佛祖很灵验。当时我还不信,结果没想到过了几天阿姐就醒了。我今天要来感谢佛祖保佑,阿姐你陪我嘛。”
红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妙纤一路拉近了林隐寺,与此同时红豆的头也越来越晕,竟是有些站不稳,一双手扶在自己身后问道:“你还好吗?”
红豆转身望去,对上冷空一双关切的目光,她点点头道:“还好就是闻着这香有点晕。”
聂冲闻言忙道:“这样吧,冷大哥你先带我阿姐出去,我陪着妙纤和一航还愿。等会儿我们在码头见。”
冷空点头,问红豆道:“我带你出去?”
红豆毕竟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实在是眩晕的厉害,只好答应,冷空便带着她拨开众人离开了林隐寺。
西湖边,冷空找了一处雅致的茶馆,与红豆坐下,他望着她,她却只是出神的望着不远处的西湖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冷空才淡淡道:“你身体还扛得住吗?”
红豆回过神,抿了一口茶,“还好,多谢你了。方才真的是晕的厉害。”
冷空也抿了一口茶,“这是上好的西湖龙井,如果里面再加入几粒胎菊,味道会更好。”
红豆道:“茶水不过是解乏用的。”
冷空放下茶杯道:“你可有听过一句话,品茶如品人?”
红豆摇头,冷空心中无奈,便也不再说话而是陪着红豆坐着发呆。她这般拒绝交谈,要怎么才能将唐心然教给自己的话说出来?
正在冷空犹豫该如何缓解这尴尬气氛的时候,红豆忽然道:“他出家了。”
冷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了句“什么?”随后才意识到红豆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冷空喝了一口茶,“放下一切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你也该放下了。”
红豆一手搭在桌边,眼睛出神的盯着手指不断抠着桌沿,道:“你说一个在你心里住了那么多年的人,该怎么放下?”
冷空摇头,道:“之前我从未将谁放在心上过,所以我不懂如何放下,可是现在我有了放在心尖上的人,我却知道了一个道理,我只想她过的好,哪怕只是远远的望着她,只要她开心幸福,我便知足。”
红豆苦笑:“他怕是也跟你一样,才会当了和尚。”
冷空抬手覆在红豆手上,柔声道:“红豆。”
红豆回神将手挪开,“茶水好苦,一点也不好喝。”
冷空无奈也只能讪讪将手收回,“既然苦,就别喝了。”
红豆点头,便又是一阵沉默。不知过了多久,红豆才又抬起头望着冷空道:“冷空,谢谢你。可是你的好,我不能接受。”
冷空诧异问道:“为何?若是因为言弟,我可以等。”
红豆无奈站起身边走边道:“不必为我浪费时间了,我心里住不下别人。”
冷空起身一把拉住红豆,“你对我不能这样残忍。”
红豆转身望着冷空道:“若不这样断了你的念想,你接下来的日子会像我这样。痛苦,难熬。我不想这样,冷空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人,爱你的。”
冷空苦笑着摇头一把将红豆揽在怀里,任凭对方怎样都不松开,掷地有声道:“这世上除了你,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红豆苦笑着问,“你懂得什么是爱吗?你就确定对我的是爱而不是补偿,报恩,亏欠或者任何一种情绪?很多时候我们都将这种感觉误以为是爱,付出一切后才发现根本一开始就是错的。冷空,你真的能分清楚吗?”
冷空一时语咽,他曾经想过这个问题,究竟对红豆是什么样的感情,可是他分不清,也许有报恩,有对幼时那一抹身影的亏欠,还有太多情绪都在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纠缠在了一起。所以他不想理会,只想守在她身边,只想这样看着她,一步也不愿离开。
红豆见冷空不说话,“你瞧,就连你自己都在迟疑这份感情的真假。冷空,爱是很宝贵的,没有人会有太多的爱去爱很多人,所以更不应该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而我对于你来说真的不值得。”
冷空摇头道:“错了,都错了,红豆,不是这样的,你可知我们……”
“冷大哥。”冷空刚鼓足的勇气在这一瞬间被突如其来的聂冲打断,他只好放开红豆,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一切。
聂冲带着两个孩子来到茶馆,见二人尴尬的场景有些摸不着头脑,临出门前唐心然教给冷空那么多哄女孩儿的方式,看来冷空并未领略其中精要。
聂冲刚上前准备缓解气氛,不想红豆先道:“既然大家都来了,那么可以回去了。”说罢率先出了茶馆。
一路上红豆再无半句话,冷空也没了兴致,聂冲和两个孩子夹在中间正不知该如何活跃气氛,突然听闻码头方向传来争执之声。
只见方才帮助红豆的女子此时正被几个泼皮无懒拦在码头不准其上岸,那女子小脸被气的通红,几个流氓还不时伸手逗弄女子。
红豆见此情形,冲上前抬脚便将其中一个泼皮不由分说的踹进了西湖,剩下几人见状都冲着红豆面前来,却被后来的冷空和聂冲逐个踹进了西湖。
为首的泼皮指着红豆怒骂道:“好你个丫头,等着老子上来不打死你。”
红豆冷笑道:“那得等你上得来再说。”说罢不再理会对方,而是转向女子道:“你可还好?”
女子认出红豆,道:“原来是姑娘,倒是多谢你了,只是这些人都是城中的无赖,你这般只怕是惹祸上身,为了妾身不值得。”
红豆斜眼望了一眼试图爬上岸的几人,道:“有本事就来神铁堂找我。”
众人听闻神铁堂三字,皆禁声,红豆见震慑住对方,豪气道:“今日你这花船我包场,你只需为我们几人弹奏唱曲即可,不需伺候这些无赖流氓。”说完带着女子先一步进了花船,随后冷空几人也跟了进去,花船便开动缓缓向湖心行去。
船上暖阁中,飘散着淡淡梨香,精美的小食加酒水一应俱全,炭火盆中火炭烧的正旺,让几个人瞬间暖和了不少。女子抱着琵琶坐在几人对面的位置,调了调琵琶的音准,微笑的对红豆道:“多谢姑娘相救,不知姑娘和二位爷想听些什么曲子?”
红豆摇头道:“无妨。”
聂冲见红豆淡淡的语气,又望了眼满脸愁容的冷空,叹了口气只好冲着女子道:“你随意弹一首便是。”
女子点头,想了想便拨动琴弦开始弹奏。
红豆此时无心听曲,只是若有似无的望着窗外的湖面发呆。自己离开无量宫至今已有数月,也不知胡鲽和思儿如何,有没有找到冷在天,她人在江南许多事情都不能第一时刻知晓,如今真是着急。她回过头望着船舱中的弟妹,神铁堂是个好去处,自己可以放心将妙纤放在这里,只是又得麻烦大嫂来照顾。
越是想,红豆越是想要回到雪山去。
“阿姐。”
妙纤突然出声打断了红豆的思绪,她回神望着妙纤道:“怎么了?”
妙纤道:“阿姐的歌声也很好听呢,阿姐,给我们唱一首吧。”
红豆尴尬的看了一眼冷空,道:“阿姐不会。”
冷空此时才出声道:“方才一直听妙纤夸你歌唱得好听。”
铁一航也道:“姑姑,就唱一首吧,妙纤一直在我们面前夸您唱歌好听呢,可我们从来没听过。”
红豆无奈道:“那不过是哄妙纤睡觉时唱得摇篮曲罢了。”
妙纤听罢撅着小嘴开始了撒娇攻势,没有几下红豆便缴械投降,从琵琶女手中接过琵琶,拨弄了几下,道:“许多年不碰这些东西,倒是有些忘记了。”
女子道:“不如姑娘说首曲子,奴家若是知晓给姑娘配曲便是。”
红豆将琵琶还了回去道:“你可知道那首《凯风》?”
女子想了想道:“请姑娘见谅,奴家书读的不多,并不知什么《凯风》。”
红豆只好又接过琴,试了几个音,便娓娓唱出,歌声婉转,竟是不比这花船伶人差到哪里去。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歌曲尾音刚落,冷空手中的酒杯忽然落了地,众人望去,冷空才知自己失态忙将酒杯捡了起来,干咳了一声,道:“我出去看看到岸了没有。”
几人并没有发现冷空表情的不自然,只想着他许是醉了。铁一航听罢,拍手叫好道:“没想到姑姑歌声这么动听,犹如黄莺婉转,竟是听得人如痴如醉。”
红豆淡笑,“不过是哄妙纤的摇篮曲。”
妙纤自豪道:“我说吧,我阿姐的歌声是我听过最好听的。”
就连一旁的女子,也赞叹道:“奴家从小学习乐曲,声音也算是这一行的翘楚,今日与姑娘一比竟是望尘莫及。”
就在此时只感觉船身摇晃一下,似是靠岸,再无半点波澜。红豆低头思索,扭身向一旁几欲昏睡的聂冲道:“你可还有银两。”
聂冲忽然被阿姐叫醒,还不明所以,便听见有人问自己要钱,多年节俭的习惯让他猛然护住胸口道:“不行,这些钱不能用。”
红豆见状上前一把掏出聂冲怀中的银票,数了数至少有两百两,想也没想便给了那琵琶女,道:“今日你算是最后一次陪客,这些钱够你赎身了,去做些正经营生,以色侍人总不是长久之计。”
琵琶女感动却将银票还了回来,激动道:“多谢姑娘美意,我的确是急需用钱,可是自己的存银两也已经够自己赎身了,如今不过是想乘着春日里多赚一点,今日姑娘救了我,我怎能再接受你们的钱财。”
聂冲听罢忙将红豆手中银票拿过复又揣在怀中,红豆抿唇无语,只得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今日多谢。”
说罢带着聂冲和两个孩子便出了船舱。
舱外已是一片漆黑,只听湖面不时被微风拂过,留下细微的波涛之声。而方才的冷空已不见人影,岸边只留下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男子见几人上岸,忙上前将聂冲拉到一边小声说了几句,聂冲脸色一变,交待红豆说墨楼中有要事商议便匆匆随小厮离开。
红豆见聂冲行色匆匆对自己是欲言又止,知道定是与无量宫有关,便带着妙纤和铁一航疾行回了神铁堂。
果然,就在她安顿好妙纤,将铁一航送还给唐心然后,路过冷空房间时便听到冷空与聂冲小声商议。
聂冲气愤道:“他们真的当我阿姐死了吗,竟然敢这么无法无天的做坏事。”
冷空与其到还算平静,“来人说,胡鲽已经将巴蜀武林荡平,陕中也收归旗下,西南那些教派原本就与其来往不断,只要无量宫一声令下,还不是马首是瞻。如今只剩下中原和江南这两块硬骨头。看来胡鲽是想要称霸武林,做第二个冷在天。”
聂冲一拳砸在椅子的扶手上,“这个胡鲽,平日里看他行迹妖里妖气非男非女,没想居然是个包藏祸心的家伙,他人在哪儿?”
冷空道:“他如今应该还在无量宫,据探子来报无量宫如今吸收众多教徒,四堂十二座弟子至少数以万计,如今留在无量宫的是他的亲信沈豹以及归云堂和苍龙座、室女座两座亲守,其余都派出去分开占领各大门派,人多手杂,许多门派不堪其骚扰,已是危墙之下。”
聂冲道:“这该如何是好,我们是不是该告诉阿姐一声?”
冷空挥手道:“不可,红豆久病初愈,不能再过多劳累,这件事墨楼还能应付,不必打扰她,明日你随我去武当一趟,少林寺方丈已赶去武当拜见宋真人,到时候看看对方如何决断,定要集众人之力将无量宫压下去。”
红豆听到这里,该知道的也知道的差不多,便转身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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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红豆盯着房顶反反复复只有冷空的话语萦绕在耳边,胡鲽想要做什么其实她这么多年一直都很清楚,但是有思儿在,她以为胡鲽会安分,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至少有什么事情都可以等她回去。可是没有想到她终究低估了胡鲽的野心和师父多年的盘算。
如今千头万绪,冷在天失踪还未找到,胡鲽却已经安耐不住自己的野心想要称霸武林,她究竟又能阻止多少?
这样想着竟是一夜辗转难眠,等到次日清晨,红豆终是下定决心,留信一封,离开了神铁堂。
有些事情既然当初是自己的挑的头,那么就由她来平息这一切。